157 終·山遙水闊(1 / 2)
又是一年春來, 乾清宮外種的桃樹今年終於開了花,粉紅的桃花結滿枝丫, 等待有人來賞,然而乾清宮內外卻是一派寂靜,半晌都不見一個人影。
敞著的殿門裡走出來一個內臣,乍看到桃樹下一個人影還嚇了一跳,定睛一瞧,忙上前來見禮:「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謝明庭已是二十多歲的青年, 長大後他的臉變瘦也變尖了,小時候的嬰兒肥全部褪去,不再是圓得可愛,反而也是清雋挺拔的樣貌,隻有一雙眼睛還又圓又大,添了幾分靈動天真, 點了個頭道:「皇叔說今日要回來, 我來等著。」
「陛下應該沒這麼早。」內臣笑著把他引進去, 「以前每次都得正午才到,有一次還是趕在宮門落鑰前才到的。」
「無妨,今日的奏本我已讓人送到乾清宮來了。」謝明庭走進殿內, 坐在平日自己常坐的側麵桌案前, 等內臣把奏本都搬過來後,便開始安靜地低頭看起來。
皇帝不在宮裡,跑得不見人影這種事對宮內宮外的人來說, 都已見怪不怪, 謝明庭自然也早就習慣了。
自從戰事平息,大虞與北疆又正式訂下了盟約,不再打仗, 轉為互通貿易,隆興年的盛世便正式開始了。
謝如琢勵精圖治了三年,每日操勞,等到杜若入了閣,朝堂上局勢明朗,這時候太子也早已到了年紀,在朝中接觸了幾年的政事,跟著杜若學了不少本領,他就有意識地讓太子接手一些大事,平日許多奏本也轉由太子過目。
起初眾人都有些震驚,雖然皇帝一直都對太子如父如兄,日日過問功課,起居飲食也俱放在心上,但這終究是帝王家,哪一個帝王對晚輩不是滿懷戒備的,既想著要培養後輩,卻又怕他們翅膀長硬了。
且太子還不是皇帝的親子,隻是一個侄子而已,這關係似乎就更微妙了,然而看皇帝這架勢,卻是毫不在意,還大膽放權。
這些年朝臣們也沒少上奏請皇帝立後,充盈後宮,綿延後嗣,從前皇帝以山河破碎,故都未還為由推拒還可以理解,後來回了故都,皇帝又悲切地拿南麵戰事未歇為由說事,直言自己大業未成,沒心思成家,大家勸了又勸,皇帝跑去太廟哭著跪了幾個時辰,說自己對不起列祖列宗,末了還病倒了,大家也都不敢再說。
拖了又拖,最後連北疆都沒仗可打了,眾臣深覺這是再沒理由推脫了,一個勁兒地上奏請皇帝立後,皇帝都當作沒瞧見,理由都不願找了,逼得狠了就病。
念及皇帝一直以來身體都不太好,常年體弱多病的,這些年大病也有好幾場了,再加上皇帝對不娶妻的理由也總是含糊不清,不禁有人猜測是不是皇帝那方麵不太行,這才對娶妻如此排斥。若真是如此,那日日請皇帝立後生子還真是有點戳人痛處,不少朝臣都心虛地收手了。
謝如琢聽到這種傳言的時候直接噴出了一口水來,朝臣們因此不催他娶妻生子了是好事,但因此誤會他不行可就過分了,他決定還是得轉變一下朝臣們的印象。
於是謝如琢主動讓人把風向往另一種角度拐,他平時有事沒事就提一嘴自己的皇長兄,也就是謝明庭的生父,說一說自己都不確定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事的舊年回憶,皇長兄曾送給過他一包點心都能被他說得感人肺腑,讓人相信當年皇長兄確實是極好的一個人,給從小缺愛的謝如琢帶去了許多溫情關愛,以至於經年以後還銘感五內。
因為感恩皇長兄而培養他唯一的孩子接班,為了給侄子掃清障礙,願意不生孩子,這聽上去雖然總感覺怪怪的,但無奈謝如琢演得太真,許多人到了後來都信了大半,這事傳到民間,百姓們沒這些人這麼多心思,廣而傳之,還都對皇帝的做法十分感動,意外掀起了人人追求家和萬事興的風潮。
謝如琢對此滿意至極,而謝明庭都傻乎乎地信了,對皇叔也是愈發孝順親近,為了不讓皇叔失望,發憤圖強,讀書更用功了。
後來史官重修實錄,謝如琢看了先帝時的實錄,又感慨了一番先帝的得與失,更是直言不可耽於聲色犬馬,曾經坪都就亡於流連後宮,縱情笙歌,他如今勵精圖治,要扭轉大虞的頹勢,自然要遠離聲色,又是為了一心一意培養侄子,又是為了大虞,這聽起來更感人了。
不過朝中不知從哪裡還流傳出另一種說法,說陛下因為從小為母親不喜,在冷宮還被母親傷害過,心中對女人有陰影,這才不願碰女人,對此,有人反駁,那怎麼也沒見皇帝碰男人呢?
擁躉此說法的人答曰:因為先帝從前也對陛下不好,所以陛下對男人也沒興趣,簡而言之,父母的原因讓我們陛下遁入空門。
謝如琢對這說法也還算滿意,還讓錦衣衛去推了一把,三種原因得以三足鼎立,理由更顯充分。
眾臣看皇帝的婚事是沒影兒了,又想起了另一個人來,那就是鎮國侯沈辭。
之前沈辭說有個青梅在老家,以後要回去娶人家,現在仗都打完了,嶽亭川早好幾年娶了益昌侯府二小姐,宋青閣都遇上看對眼的姑娘成家了,也沒見他娶妻,眾人都認為他當初是瞎說騙人的,又開始有朝臣上門提親說媒。
沈辭便又放出消息,說青梅身體不太好,還在治病,過幾年一定成親,他深情專一,這輩子非卿不娶,大家就別再打他主意了。
眾人隻得再次作罷,轉而盯著其他朝中新貴。
而自從謝如琢許多事讓謝明庭學著去做以後,又沒了被逼著娶妻生子的憂慮,謝如琢的日子就過得不再那般緊張了,每年入秋都會去樂州行獵,還總有一段時間不在京城,聽說是去微服私訪,視察民情,但聽來就像是去遊山玩水的。
與皇帝一同消失的,往往還有另一個人,那就是鎮國侯沈辭,一開始還以為是巧合,幾次巧合之後,眾人算是看明白了,兩人就是一塊溜走的。
一個想當甩手掌櫃逍遙自在,一個上朝就煩早想逃之夭夭,也是當真一拍即合,還一年比一年跑出去的次數多,不在京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這不春天還沒來,兩人就又跑沒影了,說要去北狄見個有錢的朋友。
去年謝如琢已經為謝明庭相看了朝中幾位大臣家的女兒,謝明庭自己也看中了一個,自己都快要成婚了,也就不是傻子了,從前還能信皇叔是為了培養他才不娶妻這種鬼話,現在旁人還信,他與皇叔這麼親近,是再也不信了。
至於真實原因,他也有點瞧出來了,沈將軍每年大半時間都睡在哪他還是知道的,皇叔不是對男人也不感興趣,而是隻對一個男人感興趣。
不過謝如琢不明說,他也不會挑破,和老師杜若一樣,心照不宣。
謝明庭看完了今日司禮監送來的所有奏本,學著內閣貼上自己的票簽,讓內臣重新送回去,站起來歇歇眼,就聽得內臣稟道:「陛下回來了,沈侯爺也一道入宮來了。」
話音剛落,門外謝如琢的聲音就由遠及近:「我就要吃酸辣魚,很久沒吃了,我就要吃……」
緊接著,另一道略顯低沉的聲音也傳了來:「你前兩天才剛吃了重口的菜,腸胃難受了好一陣,這兩天要吃得清淡些,不許吃。」
「我就吃。」
「不許吃。」
「那我不理你了,你出宮回府去吧。」
「……隻能吃一點。」
「嗯嗯嗯,保證就一點。」
「……」
謝明庭好笑地搖搖頭,想著皇叔和沈辭的對話,還是十年如一日的幼稚,而皇叔也就隻有在沈辭麵前才會這般任性耍脾氣吧。
「皇叔。」謝明庭迎上去,也對沈辭笑了一下,「沈侯爺。」
謝如琢停下了幼稚的吵嘴,轉而對謝明庭道:「奏本看完了?」
「看完了。」謝明庭把早就備好的茶遞給謝如琢,「已經讓人送回司禮監去了,近來朝中並無大事,隻有京中國子監在準備三年一次的考試,又有一批學生要入朝了。」
謝如琢聞言感嘆道:「好快,當初國子監重開後第一批入朝的學生,如今都已能獨當一麵了,葉懷山、任初都已官居五品,過個幾年可能也要坐到侍郎的位置了,以後就是內閣一員。」
「是啊。」謝明庭坐在他對麵,也嘆道,「昨天杜師傅也這麼感嘆,這些年科考錄用的士子也都很不錯,朝堂上也算是後繼有人。」
謝如琢模樣總是顯小,過了而立看著雖比從前更顯成熟,但麵頰和眉眼瞧著還是有三分嫩生生的,也是因為這些年過得隨心,他自己是知道的,前世這時候,他終日眉間褶皺,像是老了十歲。
「我聽聞程老打算致仕了?」謝如琢狀似無意地提起,吃了口新做的點心覺得好吃,又遞給沈辭一塊,「內閣又要再次廷推了?」
謝明庭立刻正襟危坐起來,雖然謝如琢不怎麼管事的樣子,但其實還是事事消息靈通,都在他掌握之中,忙答道:「是有這消息傳出來,好像是程老自己在宴席上跟人說的。」
謝如琢看他一眼,笑中有深意,道:「這些年科考入仕的官員,好像都和你走得比較近。」
謝明庭心頭一凜,慌張道:「皇叔……」
「沒什麼,我隨便說說。」謝如琢擺擺手,止住他要起身的動作,「先生是跟著我一路走到今天的,他身後那些人也是跟著我的,和你自然會生疏一些,你確實也要去親近一些新人。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做得挺好的,不用緊張。」
朝堂上的陣營不過就是如此,時間是最能改變一切的東西,一朝天子一朝臣,前世謝如琢還想不明白這件事,對謝明庭也諸加猜忌,做過打壓他那一派官員的事,可最後還是沒能比過時間的無情,朝堂陣營依然會走向換血,謝明庭被身後追隨他的文官攛掇,跑來逼宮。
謝明庭聽到他這麼說卻有些愣怔,反倒不知所措起來,隔了會轉了個話題,小心問道:「皇叔這次回來一時半會不出去了吧?」
「之前嬸嬸是不是讓我們去過端陽?」謝如琢卻轉頭去看坐在一旁不參與他們兩個談論這些話題的沈辭,「我們早點去吧。」
沈辭毫不猶豫一點頭:「你決定就好。」
謝明庭:「……」
「皇叔,才回來一個多月又要走嗎?」他心裡隱隱有了什麼猜測,卻不願去想,「我還有許多事不明白,想多請教皇叔。」
謝如琢目光沉靜地看著他,淡笑道:「我也不能教你一輩子,這些年我把能教的都已經慢慢教給你了,剩下的是要你自己去學的,當年皇叔也沒有做過這些,還沒有人教我,也是自己扌莫索出來的。你不是不懂,隻是不想承認一件事。」
看謝明庭張了張嘴有些無言,謝如琢又道:「你早就猜到了吧,這些年我放權給你,你不會不知道原因。」
謝明庭當然不會不知道,甚至他早就有所感覺,皇叔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十幾年來他心知肚明,皇叔不會輕易信任任何一個人,更不會做看起來沒有退路還毫無防備的事,除非……皇叔不想做這件事,想丟掉這件事。
「皇叔……」他嘴唇翕動了一下,眼眶有點泛紅,輕聲道,「您一定要走嗎?」
謝如琢眼中似有春日最溫和的暖光,憧憬著世間最美好的事,道:「有些人喜歡做皇帝,願意做一輩子,喜歡權力的滋味,恨不得嘗生生世世,可能我曾經也喜歡過,但我現在厭倦了,我有了更喜歡的事,想去過更恣意的日子。之前我答應過別人,過幾年就走,可現在已經過了有十年了,再不走我怕他不想等我了。我這一生,最好的年紀已經都給了大虞,之後的幾十年,我想為自己活。」
沈辭皺了皺眉,握住他的手,在他耳邊很輕地說道:「我沒有不想等你。」
謝明庭看了看沈辭,又看了看謝如琢,已經全都明白了,道:「杜、杜師傅知道嗎?」
「他知道,早就和他說過了,等他當上首輔,我再走。前麵的路我和他已經築了基,之後的路就是要往上不斷地蓋高樓,沒有我在,他也能做好。這是他的時代,有他一個人就夠了。他又是你老師,即使你可能會不喜歡他的政見,但他還是會一心一意地幫襯你,扶持你,讓盛世在你手上延續。」謝如琢拍拍他的手,「我隻比你大九歲,若是我不早點走,以後會很麻煩。明庭,朝堂上終究是年輕人的天下,我為大虞平定山河,結束亂世,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今後就交給你了。」
謝明庭眼中含淚,說不出話來,但還是點了個頭。
沒等他們再說句話,內臣稟報杜若求見,謝如琢頷首同意,沒一會,杜若就快步走了進來,見過禮後將一份奏本遞過來,道:「陛下,剛剛程老給內閣遞了奏本,請求致仕還鄉。」
謝如琢沒有絲毫意外,拿過來看了一眼,又還給杜若,笑道:「提前恭賀元輔。」
杜若看謝明庭眼中還有淚水,又盯著謝如琢看了看,忽然明白了過來,也有些哽咽,道:「陛下已經決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