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令相思寄杜蘅(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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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一給阿音下了一記猛藥,阿音醒來時才發現著了她的道。然而她不得不承認,兜兜轉轉李十一仍是最了解她的一個,若不是她將她嚇得落荒而逃,阿音恐怕還要許多年才能說出這一句話。

她枕在阿羅手臂上,說:「我不想喜歡李十一了。」

自小到大,她同李十一吵架的過程中,李十一通常不說話,任她歇斯底裡地發泄,她疼也不哄,哭也冷眼瞧著,待她罵痛快了,再以退為進地激一兩句。

許多時候,阿音自個兒就會覺得沒意思,哭哭啼啼的同怨婦似的,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而後她便會哼哼唧唧地給自己找台階,李十一便抿著嘴唇笑,領她去街口吃一碗胖肚薄皮的大餛飩。

她從未將對李十一的感情宣之於口過,因此這麼些年,她才頭一回用「沒意思」這三個字,來形容喜歡李十一這件事。

她猛然發覺,從前心裡揣著她時,總歸是不夠疼,溫水煮青蛙似的,一不留神煮禿嚕皮了,她還未覺得有什麼難捱,可李十一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將她的皮扒了骨頭抽了,同她說,你瞧瞧你成了什麼樣子。

喜歡得很不漂亮的樣子。

阿羅抬手,將她攬回懷裡,扌莫了扌莫她的頭發,道:「那便不喜歡了。」

阿羅難得的溫存,阿音也懶得推拒,伸出指頭撓著她散落在月匈前的發梢,眨兩下眼自言自語:「那我喜歡個誰呢?」

心裡頭藏著一個人太久了,久到若不裝著什麼東西,便不大能適應。

「我怎麼樣?」阿羅柔聲提議,言語仍舊很客氣。

阿音一頓,咬著嘴唇笑了,在她懷裡蹭了蹭,軟得同貓兒似的,話語卻回絕得毫無餘地:「不成。」

阿羅也不惱,隻輕聲問她:「怎麼?」

阿音抬眼,越過她帶著桃香的兩腮,望著她垂眼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模樣,看了好一會,問她:「你一直便是這個相貌,年齡,身段?」

阿羅點頭:「是。」

阿音道:「這便是了,你總是個年輕姑娘,我卻要生老病死,如今是姊妹,再過幾年便是姑侄,再幾十年,我掉光了牙臉皺巴巴,咱們便成了祖孫了,還怎樣拉手說情話,眼裡出西施?」

阿羅張了張嘴,要說話,阿音又伸出一個指頭,偏臉問她:「待我死了,入泰山府做小鬼,你卻是閻羅大人,是也不是?」

「是。」

阿音一拍手:「得,又成君臣上下禁斷情了。」

伶牙俐齒,同傅無音似的,分明眼睛腫得似個桃兒,眯著繃著也要裝腔作勢地斜眼瞧人。阿羅鼻息一動,摟著她溫溫笑起來。

阿音偏臉看她,她同阿羅的交道實在不多,以至於她未好生端詳過她的笑容,她不大明白,為什麼從那鬼魅之地裡生出的笑容,能這樣乾淨柔情,軟糯得似葡萄上的白霜。

她自顧自默了一會子,同阿羅說:「咱們走罷。」

「去哪裡?」阿羅問。

「闖江湖。」離李十一遠遠兒的。

阿音見阿羅沉默,便勸她:「你身子骨弱,必定未好生闖盪過江湖,我南來北往的,能替你張羅好些地道的吃食。而我……一時半刻也離不了你,我作你的書童,你的丫鬟,你的掃灑婆子,任怎麼差遣都成,你似帶著五錢一樣,帶著我,好不好?」

她極少這樣低聲下氣,令阿羅覺得自己似一根強韌的稻草。

她不置可否,自床上起來坐到妝台前,也不動作,隻穿過鏡子望著阿音。阿音上前去,問她:「做什麼?」

阿羅移了移臉,吩咐她:「梳頭。」

小丫頭。

行李不多,未至晌午便收拾完了,阿羅事先差五錢同十一十九同塗老幺打過招呼,待下樓時,便見李十一立在門邊候著。

塗老幺坐在門檻上,愁得很。

他最怕分道揚鑣,更不知怎的傻閻王就把精得跟猴兒似的阿音拐走了,他埋頭琢磨,見阿音同阿羅走到李十一麵前。

阿音低著頭,脖子仍舊立得很囂張,眼神兒卻不大敢張揚了,貌似冷漠地觀察地上的塵土。

倒是阿羅同李十一交待了幾句,李十一雙手插在褲兜裡,精神不大好的模樣。

待同阿羅講完話,她忽然離開門框,提步走到阿音跟前,將兜裡的手拿出來,握著一個牛皮紙信封。

她沒有別的話,隻將信遞給阿音,好看的指頭捏著底端,支出去的頭部幅度極小地抖了抖,似在提醒人接過去。

阿音盯著那信,不想拿。

她忽然生出了倔強的委屈,還有一點子難以割舍的悵然,她透著克製的餘光看李十一,眼下青青地腫著,說話時有難以忽略的鼻音。

她聽見李十一嘆了口氣。

她抬眸望她一眼,將信接過來,攥在手裡,拉過阿羅往外走。

釘子似的鞋跟兒自院門口消失,塗老幺扶著發麻的腿站起來,問李十一:「就走啦?」

「嗯。」

塗老幺更愁了:「我方才琢磨了一件事兒。」

「咱們這公館,租了好些日子了,傻閻王一走,租金誰付?」

李十一轉頭,沉默地望著他。

黃包車叮鈴鈴地跑在乾道上,翻起地上的梧桐葉子,阿音自上車後便一言不發,捉著李十一給的信放在膝蓋上,小腿靠著硬邦邦的皮箱。

「瞧一瞧。」阿羅搭著二郎腿,對她說。

她不會什麼拐彎抹角地勸慰,慣常隻用三兩個字,偏偏每回都能落到阿音心裡。

阿音一麵拆一麵道:「也是,瞧了便好扔了,省得讓姑奶奶拿一路,手疼。」

她麵上拋著不屑一顧的表情,甚至妖妖嬌嬌地朝阿羅笑了笑,卻在轉回頭展開信箋的一瞬怔住。

阿羅聽見一個極其克製的抽氣聲,而後「啪嗒」一響,眼淚珠子叛逃似的地自阿音眼眶裡滾下來,雨打芭蕉暈在紙張上。

阿音連眼淚也顧不上擦,隻咒罵了一句:「她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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