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長亭九夢君(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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縉雲山上未落雨,連風也被看管得很嚴實,太陽將光線均勻地鋪在山地上,曬稻穀似的,曬出冬日裡為數不多的生機。

李十一拉著宋十九的手往上走,身後跟著阿羅與阿音。山間小道還有些泥濘,新鮮的土壤沾在鞋底,宋十九埋頭看著路,一手拎著月牙色的旗袍裙擺,青黑色羊毛大衣上堆著一圈兒暖融融的貉子毛,癢酥酥地撓著她尖尖的下巴。

她又側眼去瞧李十一,藕色的一身收月要棉長褂,寬袖高領,將她清冷的麵容襯得水洗過一樣透亮,烏發自頭頂魚骨似的編起來,合攏成鬆鬆散散的一股,被撥至一邊,就勢搭在前月匈,成了色澤飽滿的皮草。她見宋十九瞄她,便抬起戴了黑色手套的右手,將外罩的墨綠色披風緊了緊。

宋十九也就這點不滿意。李十一的手精致得要命,這還是頭一回遮起來,隻給她瞧一瞧隱約的皓腕。

李十一記得,上一回戴手套還是十年前動河南的千年凶墓那一回,頭一晚翻書時手心起了汗,她扌莫了兩回,翻出手套戴上,怕明日手滑捏不住煙杆子。

她的手是她的心,將緊張攏住,便瞧不出來了。

明明上一回來也未過多久,卻仿佛進的不是一座山,樹葉落得乾淨,枝丫枯老地支棱著,似失了水的漁貨,凸起的木疙瘩是一對對乾涸的魚眼睛,毫無生氣地打量幾位風華正茂的姑娘。

少了陰森詭譎的風聲,一切都凋落得十分直白。

好在這兩月沒了「鬼打牆」,山道上也零星有了幾個行人。砍柴的獵戶經過,背簍一顛,帶起一陣汗涔涔的冷風,瞧她們幾眼,又匆匆下山。

路是拎了山腳的遊魂來問過的,再往裡頭走,小徑愈發窄,落葉積了水覆得十分嚴實,上頭還蓋了一溜零零散散的紙錢,花花紅紅地倒添了些顏色。紙錢往山上去,盡頭處的側方壘起了一座小小的墳包,土新得很,想來是新葬的。

阿音支著脖子瞧一眼,笑道:「這開了山頭一宗,倒也還寬敞。」

不敬天地不忌鬼神的,向來是這麼個囂張模樣。

如今偎在閻羅王身邊,更略顯出了狐假虎威的猖狂。

阿羅柔柔笑一聲,也不說話,隻領著她往前走。再沿著溪水繞過半個山頭,走得幾人的額頭都沁出了薄汗,宋十九撥了一把頸間粘膩的絨毛,抬頭便見路旁一個簡陋的算命攤兒。

那攤兒在蕭瑟的冬景中十分平常,平常得甚是突兀。半人寬的木桌,直立著一個藍白相間的布招牌,正中央草書的「算」字落了一半,倒顯出了些深年久月的斑駁。攤兒後頭縮著一位耷拉著眼皮子的白須老人,雙頰瘦得凹進去,身子卻鼓鼓囊囊地,脖子一縮佝僂在座椅上,見了來人,眼珠子在眉骨間慢悠悠地彈了彈,將揣著的兩手掏出來,笑問:「姑娘們,算命麼?」

他的嗓子嘶啞得很,似破落的風箱,說一句喘半句,還帶著老痰卡喉的粘連,仿佛指甲蓋兒在耳膜上劃拉了兩下,聽著難受極了。

李十一抬眸看了兩下,攜著宋十九的手上前去,在攤兒前定住。清冷的香風將影子送至短了一截腿的桌麵上,老頭將抖著膝蓋頂木桌的動作停下來。

「擅算什麼?」她問。

老頭的臉縮著,被曬蔫兒了的花簇子似的,倆眼來回一掃,笑一聲:「姻緣,命理,占夢,擇吉。」

因著是未開臉的姑娘們,才將姻緣擱在了前頭。

李十一伸手,頂著手套的指尖翻了翻左側的一本藍皮兒小冊,又問:「怎樣算呢?」

「八字,測字,龜甲,占星。」

阿音笑哼一聲,上前依著桌子:「這相麵卜卦,姑奶奶是行家。我問你,你承的什麼師,學的什麼派?」

她見李十一不緊不慢地問,心知有緣故,便接著遞了個話。

「姑娘您這滿麵春風的,想必有喜。」老頭眯著笑眼也不惱,咧出豁了一顆的門牙,搖頭晃腦,「祖師爺王禪老祖,您耳熟不耳熟?」

「鬼穀子!」阿音輕嗤一句動了動月要肢,「四九城胡同裡的卜卦先生,十個裡有八個是鬼穀子的曾曾曾徒孫。」

「餘下兩個呢?」宋十九問。

「餘下兩個口氣大些,是曾曾徒孫。」

阿羅曲指抵著下唇,甚是矜持地笑了笑。老先生仍舊是噙著笑,將李十一叩住的藍皮兒小冊子拽回來,齊整整地放在中央,頭也不抬道:「姑娘不算,便罷了。」

「我算。」李十一說。

老頭支起眉頭盯她一眼,琢磨著眨了眨眼皮,而後將縮著的脖子探出來,樂了:「那敢情好,姑娘算什麼?」

李十一拈了一張白紙過來,眼神投向一旁的毛筆。

那毛筆被凍得硬邦邦的,齜牙咧嘴地支棱著,老頭訕笑一聲,接過去在嘴裡潤兩下,又沾了沾還未來及凝固的墨汁,反手遞給李十一,也顧不得擦嘴角的墨跡,隻興致勃勃盯著宣紙:「生辰豎著寫,自這裡起頭,版式好看些。」

李十一也不嫌棄,抿唇笑了笑,從善如流地架起筆,在老頭的目光下書了娟秀的兩個字。

「生辰便不必了。」她將字遞給老先生。

那先生瞧清了,臉上笑意凝住,斜著眼覷了李十一半回,仍是笑開來:「這是?」

「我的姓名。」李十一直起身子。

老頭將紙舉高了些,瞧瞧它,又瞧瞧李十一,「令蘅」二字至紙背上透出來,令他莫名有些手抖。

李十一垂眸聆聽,卻見他將紙往桌上一放,三兩下把筆墨紙硯胡擼進吊著脖子的藍布兜裡,又將小冊子一裹,縮著脖子站起身來:「不算了!」

他躬著脊背剛轉身,卻見一旁柔柔弱弱的長裙姑娘將撐著的傘落下來,堪堪擋至他麵前,陰影壓迫性地覆住他的鼻端。那姑娘支著傘,仍舊是垂柳似的身段和溫水似的嗓音,問他:「怎麼不算了?」

語畢她手腕一抖,傘麵摟著老先生往後退,老頭一個不穩,顛得踉蹌,身側卻現出了一雙執著煙杆子的手,將他盤於月要間的緋紅色褲帶一挑,另一手將其捉住,生生往後狠拽一把。

殺豬似的叫聲驚乍乍地響起來,在荒郊野嶺的愈添淒慘,阿音同宋十九回過神來,定眼一瞧,李十一手裡捉的卻哪裡是什麼褲月要帶,分明是一根毛茸茸,活生生,顫著抖著的長尾巴。

阿音驚呼一聲,抬手掩住雙唇。

阿羅淺淺一笑,上前將手伸至呆若木雞的老頭耳後,略微一掏,便將一副泛著腥氣的臉皮剝了下來,她捏在手裡,負到身後,對慌不擇路想要掩麵的那怪物道:「要往哪裡去?狌狌。」

那狌狌眼見被捏住了命門,又聽得此言,心知掙紮無用,便將手放下,露出一張似猴非猴,似猿非猿的毛臉。五官倒是同人無二致,比方才年輕稚嫩了許多,雜毛下的皮膚隱隱泛著紅,瞧起來隻似一個身量矮小些的少年人。

它的嘴角往上咧著,仍是天然一張笑臉,眼角卻往下耷拉,好似在喪氣。

它想問自己究竟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可眉頭一撇想來又是白說,這荒郊野嶺支一算命攤兒,任誰也瞧出蹊蹺了。

卻聽李十一問道:「狌狌素通過去,曉往事,怎的卻做起了問卦的買賣?」

狌狌想要開口,身子一動又扯得尾巴生疼,便齜牙咧嘴地示意李十一鬆鬆手。李十一依言撤了撤力,仍舊是拎著它寶貝萬分的尾巴,聽它道:「正是通過往,卻不曉得未來事,知前塵而不知後果,大憾事也,這才苦修預言之道。」

它說完,見阿音擰著眉頭奇怪地望著它,便十分不服氣,提嗓嚷嚷:「不興我有追求,有理想,欲提高,欲完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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