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與先生闔玉棺(九)(1 / 2)
李十一未選擇坐船,隻買了幾張短途的車票,沿著地圖一個鎮一個鎮挨著找過去。出了西南,才發覺世道果真亂,各處是麵黃肌瘦的流民,泰半是進不了城,隻畏畏縮縮地擠在郊外,同乞丐們混作一處。
她步履匆匆地走在和平與動盪間,聽著城裡幼童被糖葫蘆饞出的哭聲,也聽著城外稚子餓得前月匈貼後背的哀嚎。
手裡的銀錢不多,沿路散著零子,不過四五日手頭便有些緊。好在她向來會規劃,將盤纏劃作一撥,救急的體己劃作一撥,剩下的才是沿途的救濟。
每散出一塊燒餅時,她總是會想起一回宋十九。
她是如此篤定宋十九不會乘車坐船,也篤定她曾同她一樣以腳步丈量人間百態,亦會斂裙蹲下/身子,伸手遞出一塊餅子。
李十一自認不是十分溫柔的人,但她十分會給人留有餘地。好比說她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將思考的餘地留給宋十九。又好比她亦步亦趨地踏遍城池,將跟隨的餘地留給她自己。
她不曉得宋十九當初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追逐著她,若她想要明白,一百步不夠,一千步不夠,恐怕要走上萬萬步,走過千百人。
她的性子太慢了,需得花許多的時間,才能將一壺酒燙好,盛香釀蜜地請心上人喝。
她將酒杯放下,被「心上人」這三個字擾得心泛漣漪,她移了移目光,斜倚在酒樓的欄杆上往下瞧,汲汲營營的過路人,僵屍似的被催著往前走,她忽然想起這是湘西的地界,當初同師父學趕魂,來拜過一回故友。
她撥著手上的紅繩,手指曲起來在木欄杆上輕輕敲了三下,一聲輕,一聲重,一聲如推門般輕輕一抵。
這吃飯的手藝,是許久未用過了,當初飢一頓飽一頓時,何曾想過會有這樣的際遇,土墳裡鑽出了府君大人,餵雞的姑娘是傳說中凶神惡煞的閻羅王,而撿來的小嬰童,竟是大過江河的燭九陰。
瞧,不管思緒從哪裡起頭,李十一的落腳點,都在同一處。
她輕輕地掀唇笑了笑,笑得神思空空又命中注定,她的思念從來是慢悠悠的,隻會在掏錢時袖口的摩擦聲中想起宋十九,抑或是吃飯時筷頭磕到碗碟時想起宋十九,還有夜裡將門閂插上,略微晃動的餘震中想起宋十九。
她的想念家常而瑣碎,又必然隻在有聲響時出現,好似能掩蓋一些心底的悸動,卻不會響得太驚天動地,怕吵醒了苦心孤詣的克製。
她不敢太想念宋十九,她怕覺得自己孤獨。
許久未用的腐皮又貼上了臉,舊年的瓜皮帽攏住一頭青絲,她縮著骨頭低著脖子,灰撲撲的襖子揣著手,連性別都不甚打眼。
一旁的塵土滾滾飛揚,馬蹄聲踏得囂張,李十一咳嗽了一小下,眯著眼等一隊趾高氣昂的軍老爺禦馬而過。馬蹄踹翻了幾個攤位,習以為常的小販連驚呼聲都沒有,默默低頭撿著果子。
一旁的嬰童被鞭子嚇得扯著嗓子嚎,頗有些撕心裂肺,小婦人顛著孩子一麵哄,一麵順著幼童要岔了氣的背,自個兒也心疼得凝了淚花子。
李十一側臉瞧了瞧,走至馬路中央,將嬰童掉落的虎頭帽撿起來,要遞給那婦人。
捏著那帽子,她有些發怔,從前有個粉雕玉琢的小嬰孩,從來不哭也不嚎,啃的是白麵饅頭,穿的是遮住指頭的舊衣,什麼虎頭帽撥浪鼓,旁人有的她什麼也沒有,但她總是甩著袖子,彎著亮晶晶的眼朝她笑。
自小到大,她果真沒有哄過宋十九幾回,而她就真的如此滿足,連一點多餘的貪心都沒有。
小婦人將帽子接過去,彎身同李十一道謝,李十一轉身要走,卻忽聞身後一陣尖銳的鳴笛聲,兩旁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硬鐵皮的龐然大物自紛揚的塵土中沖過來,突突突的排氣孔似猛虎覓食時喘的粗氣。
車頭頃刻便至了眼前,李十一閃身一躍躲避開,右手習慣性地回勾,本能地護住身後。
剎車聲驟起,刺耳得似撓在耳膜上,輪胎在地上劃出長長的劃痕,發動機咕咚咚地震,將汽車震得似苟延殘喘的老頭,一顛一顛地停了下來。
李十一將空落落的手垂下來,心裡的預感噔噔作響,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洋車。
兩旁的行人仍舊大氣兒不敢出,也不曉得是哪位老爺,一麵拾掇一麵偷眼瞧,那車仿佛被燒得狠了,吭哧吭哧喘著氣,捕獵失敗了似的,多少有些不甘心。
「哢」一聲響,車門仿佛是被砸開的,滾滾濃煙裡跳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十一!」
李十一的眉頭一蹙,又極快地放開,難以置信地將瞳孔放了放,眼珠子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最後又回復了原有的冷淡,涼颼颼地望著麵前的人。
對了,就是這個眼神,麵前的人更篤定自個兒未曾認錯。
他笑嘻嘻地走過去,仍舊是縮著綠豆眼咧著香腸嘴,要伸手拍一把李十一的肩膀,又矜持地縮了回來,脖子在西裝領子裡活動幾下,賴笑道:「十一姐。」
李十一嗤笑一聲,挑起一邊眉頭:「塗老幺。」
是塗老幺,卻不是從前那個塗老幺,如今他一身裁剪精良的西裝,大肚子掖進去了些,皮帶同鞋頭擦得鋥亮,更亮的是油油的大背頭,發絲根根分明,碼得齊齊整整的,魚翅似的透著金貴。
「你這是……」李十一看一眼他,又看一眼那汽車。
他傻乎乎地樂了一回,好容易才從重逢的喜悅裡拔出來,二話不說便接過李十一的包袱,同她走到一旁的巷子口,顛三倒四地尋話說:「我給你們遞的信,倒是收著沒收著?怎的也不回一兩句,你們文化人,噯,體麵,做事卻不講究,那是好是孬,總得有個信兒,沒得讓人著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