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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項述與陳星就像兩個從水裡撈起來的人,船長指手畫腳,說了一大堆,陳星隻得連連點頭,項述則坐在船長室一旁的地上,靠在木牆前,閉著眼聽。

這是高句麗南下前往江南通商的海船,沿途先抵上虞,再一路北上,經建康,過膠州,繞一圈再回平壤,去時載滿參、皮貨等物,回來時則將南方的茶、絲、瓷器帶到平壤。船長是個漢人,活了這麼大歲數,頭一次見司馬瑋這等怪物,問了半天,陳星東拉西扯地給他說了幾句民間傳說,隻道自己是驅魔師,項述是他的護法,兩人結伴,到處為人收妖,在白頭山裡碰到這妖怪,被追了一路雲雲,所幸最後自己在危急時刻感動上蒼,召喚出了一道天降神雷……

「省點力氣吧,」項述終於聽不下去了,不耐煩地說,「你累不累?!」

陳星一邊說,又一邊掏出自己先前拿司馬瑋的頭盔當掉以後的錢,付給船長:「大概就是這樣了,這點船資,聊表心意,請讓我們搭乘您的船……」

「為民除害,不收不收!不能收!」船長忙退讓,說,「如果不嫌棄,就在船上暫住幾天。」

出海之人最怕風浪與傳說中的妖怪,有能召喚神雷的驅魔師在,這趟旅途想來定將一帆風順,船長高興都來不及,趕緊安排出乾淨房間,給兩人歇下。

船上載了不少貨物,還載了幾名南下求學的平壤書生,船長力所能及地給了項述與陳星一個最好的帶窗房,房內唯獨一張床。

陳星已經非常滿意了。

船長又解釋,這是今年的第一趟南下航運,對船長而言意義非同小可,哪怕頂著暴雨也要開船。今日風浪較大,待出得海麵,離開暴雨區就好了,更讓人準備了火爐,給兩人烤火。

陳星淋了這半天雨,連外袍帶貼身裡衣全濕透了,進艙內不禁打了個噴嚏。

陳星朝項述期待地問:「你怎麼就知道我被抓了?」

項述隨口道:「不知道你被抓。」

陳星:「那你怎麼……」

項述:「以為你又自己跑了,追上來揍你!」

陳星:「……」

項述架上門閂,鎖了門,已開始脫衣服,示意陳星。

「脫啊,」項述不認識般地看著陳星,「站著做什麼?」

陳星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脫了衣服扔給項述,自己跳到榻上,一身赤條條的,拿被子蓋著。項述也不避他,脫了個全|裸,以布巾在月要間一圍,將衣服卷了,放在籃裡,推門出去擱門口,裡頭放了點錢,吩咐船上雜役拿去漿洗,明日烤乾後送來。

於是兩人這下衣服全沒了,隻得在房中終日坦誠相對。

「項述?」陳星又問。

項述在隔間裡洗過澡,示意陳星去洗,隔間裡,陳星一聲歡呼:「居然還有熱水太好了!」

陳星出來時,發現房中又送了熱食過來,魚、蝦燉作一碗並少許醬肉,更有一壺熱酒,顯然是船長吩咐令小灶開夥送來,項述襠前搭著布巾,就這麼坐著開始自斟自飲。

酒飽飯足後,陳星總算舒服了點,縮到床上靠裡處,不知為何,心髒竟怦怦地跳了起來。這不是他第一次與項述坦誠相對,也不是第一次與項述睡一張床,卻不知為何,這次總有點不好意思。

項述看了眼陳星,似乎也有點遲疑。

「睡麼?」陳星又朝裡頭讓了讓,說,「歇會兒罷。」

從高句麗坐船下江南,抵達上虞,哪怕順風順水,也須得半月,這一路上他與項述隻能住在一個房間裡,不對……先前他們待在敕勒川時,每天同吃同住,也沒什麼問題啊?因為要睡一張床嗎?

不知為何,房中的氣氛忽然就變得旖旎起來。

項述於是揭了布巾,就這麼上了床去,與陳星蓋著被子,睡在一起。

陳星不小心碰到項述灼熱的肌膚,兩人稍蹭了下,陳星竟是心髒狂跳,下意識地稍稍分開些,項述仿佛也察覺到了這不自然,盡量互相不碰到,慢慢地躺了下來。

風浪之中,船稍稍搖晃,這床十分狹小,項述在被子下一腳踏著床欄,固定住自己,免得把陳星擠得貼到牆上去,陳星則努力地靠著牆壁。

「我……」陳星想找點話來說,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並欲蓋彌彰地換了個姿勢,怕被項述發現自己身體的反應,此情此景,被中灼熱的體溫,方才短短片刻,彼此身軀毫無隔閡的觸感,頓時讓陳星不禁浮想聯翩。

項述的聲音裡明顯地帶著不自在:「什麼?」

「你累了吧。」陳星側頭,看了眼項述。

「還行。」項述睜眼,看著天花板出神。

船在風雨裡輕輕晃盪,窗板關上後並不嚴實,朝船艙裡漏著寒風,初春時節,浮冰初融,天氣還十分寒冷,陳星縮在被子裡稍稍地打顫。

「你什麼時候回去?」陳星想起來了,他們重逢後,一切仿佛如此的理所當然,甚至忘了問項述,哈拉和林與敕勒川怎麼辦。

項述沒有回答,陳星心想又是我害的,讓你千裡奔馳到這兒來救我,船一下南方,你又不知道得什麼時候才回去了。

「你朝族人們……說了嗎?」陳星問。

「什麼?」項述隻是淡淡答道。

「來救我的事。」

「沒有。」項述隨口道。

「肖山呢?」陳星又問。

「送回去了,」項述說,「匈奴人管不管得住他,我就不知道了。」

陳星:「那,你和我一起回南方去?」

項述稍側身,換了個姿勢,答道:「看情況。」

陳星沉默片刻,又說:「剛才在船長麵前,我不過隨便說說,你別在意。」

項述:「?」

項述莫名其妙地看了陳星一眼,明白到陳星的意思是,在沒有征求他意見的前提下,便朝旁人介紹他的身份是「護法」,恐怕他又生氣。

「謝謝你。」陳星笑著說,「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的,但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了。」

「為什麼?」項述反問道,「你就是這麼想我的?」

陳星忙解釋道:「你是大單於啊,你有你的責任,回去也是無可厚非……項述,我想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項述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看著陳星,陳星鼓起勇氣,終於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哪怕項述已經拒絕過他一次,但這一次,也許他們較之從前,已變得更熟悉彼此,對項述來說,他們也有共同的目標,所以……

「……我保證,時間不會太長,」陳星忐忑道,「你可以,像這樣陪我一段日子麼?我也不說護法之類的話,但我知道,光靠我自己,也許實在沒有辦法……」

「從我小時候起,」項述忽然別過頭,不再看陳星,慢慢地說道,「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將會成為十六胡的大單於。」

陳星:「?」

陳星怔怔地看著項述,他的鼻梁、嘴唇,側臉輪廓相當完美精致,卻沒有半分脂粉感,反而有種清秀的男性陽剛氣概。

項述的眉毛稍稍擰了起來,又說:「父親去世後,我也順理成章地,肩負起了大單於的責任,族人的事即是我的事,族人的危難,就是我的危難。」

陳星說:「對,所以我想,你總得回去,哪怕你願意,我也不能霸占……」

「後來有一天,」項述又說,「你來找我了,告訴我,你需要一名護法,而我就是那個護法,於是這責任,就從敕勒川,擴展到了整個天下。」

陳星無奈道:「我也不想,隻是……」

項述:「但在這個過程中,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做什麼。」

陳星:「……」

「從來沒有。」項述認真地說,「他們不會問我,述律空,你願意成為大單於嗎?你也沒有問我,願意當你的護法嗎?」

說著,項述又擰著眉,側頭望向陳星,仿佛想從陳星的表情中,讀出答案來。

他的眉頭稍舒展開來,朝著陳星輕輕一揚。

陳星:「我懂了,項述。」說到這裡,陳星忽然笑了起來,說:「原來是這樣啊,你覺得我不尊重你,是我的錯,當時……我確實沒想過這麼多。」

項述:「我與你不一樣,你想成為驅魔師……」

「當然不了,」這次輪到陳星打斷了他,答道,「如果有的選,我想,我也不會這麼心甘情願吧,我承認一開始我就沒想到尊重你的意願,但我要解釋清楚,我也一樣,許多事我是不得不去做。」

「那麼你為什麼要當驅魔師?」項述有點不解地問,「你就沒有自己嗎?」

「有啊,我也想當自己,我也常常問,為什麼是我?」陳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嘗試操控陰陽鑒時,心裡的那個聲音。

「可是我爹生前常說,世間哪有這麼多人,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生之中,能以自己意願而活的人,是幸福的。更多的人,都隻是順應天命在過,責任加諸於肩上,固然很不公平,但換個方式想想,這又何嘗不是老天爺給我們每個人的期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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