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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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請問在座各位兄台,」陳星笑道,「誰與鐵勒族有仇?若有仇的,不妨拔劍過來,我這就替我朋友償命。」

眾人被這麼一問,倒是說不出半句話來,項述所屬的述律族從未殺戮漢人,幾次入關,俱是協助苻堅平定胡人之間的內患。

一名文人冷笑道:「胡人獐頭鼠目,蛇鼠相迎,鐵勒人也好,匈奴人也罷,氐人、鮮卑人,屠我漢民百姓,統統是我大晉死敵,有何區別?鐵勒人是不是胡人?既是胡人,我等報仇有何不可?」

陳星心道剛才路上我分明聽見你們稱贊項述君子如玉,現在就變成獐頭鼠目了,讀書人果真善變,於是誠懇道:「按賢兄這麼說來,胡人是人,漢人也是人,設若要報仇,直接動手殺人罷了,何必如此麻煩?」

一語出,便有留座者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文士頓時怒了,駁道:「胡攪蠻纏!此二者如何等同?」

「自然不能等同。」陳星想了想,答道,「照我說來,胡人、漢人竟都不是人,大家是不是依舊坐下說?」

謝玄不禁道:「此言何解?」

「人者,所以命形也,」陳星坦然道,「胡、漢二名,所以命族也。白馬非馬,胡人非人,一個道理。」

項述:「???」

頓時哄堂大笑,謝安稍稍眯起眼,知道這是陳星入鄉隨俗之意,主動要求開清談會了。陳星話中之意,乃是胡、漢二者為族裔,是個大的統稱,並不能具體闡述「人」的定義。這是虛辭之能、詭辯之術,根據戰國時公孫龍的「白馬非馬」演化而來。江東崇尚清談,對此命題早就熟得不能再熟,陳星此舉無異於送上門讓人吊打,於是先前起身人等便紛紛坐下,意欲將陳星駁得啞口無言。

「胡人,是人的一種,」另一名文士說道,「正如漢人是人的一種,如江納河,清談不是詭辯,小兄弟,這都是我們玩剩下的了。」

孰料陳星話鋒一轉,反問道:「那麼我問問各位,『人』是什麼?咱們總得搞清楚人的定義,才好來爭辯鐵勒人是不是胡人、與在座各位有沒有仇罷。」

這話一出,倏然都啞火了,「胡人是不是人」這種問題不難解釋清楚,可人是什麼,卻極少有人認真想過。

項述初時猜測事情無法善罷,隻待有人報官,自己便帶著陳星沖出去,廳內雖人數眾多,卻都是文人,不是自己一招之敵,顧全謝安麵子不下重手,也就罷了。孰料陳星君子動口不動手,幾句話就把在場人等統統問住,看樣子情況似乎還不太糟,隻是這問答,著實也讓項述有點費解。

王羲之笑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人,這還用得著問麼?」

陳星想了想,說:「在我看來可未必,要知道自己是什麼,首先得說清楚這東西的定義,否則又怎麼用來定義自己呢?」

「說得對啊。」謝玄也被陳星給忽悠進溝裡了,人者萬物之靈也,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說法,可要如何給人下個清晰準確的定義,哪怕是先賢大聖,也有所不能。

於是廳內靜了一會兒,有人便道:「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發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

這是《列子·黃帝》上的一句話,陳星想也不想就駁倒了他:「那八尺的怎麼說?三尺的怎麼說?小人不是人麼?」

「生而具雙手雙腳,頭顱一樁者謂之人。」先前最先叫囂著要「報官」的文人開口道。

「那麼生來缺一手一腳的怎麼說?」陳星笑道,「誰若說戰場上斷了手足的將士就不是人了,我第一個不服。」

謝安道:「生而具三魂七魄者,無論形體,俱謂之人。」

謝安這句可以說是在玄學上點出「人」的本質了,當即滿座頓悟,贊嘆不已。陳星卻道:「那麼對一個人來說,三魂七魄不復存在的話,就不再是人了。」

項述心想這不是廢話麼?

謝安道:「那就是皮囊了。」

「可以動手報仇了罷。」有人說道。

「等等等,」陳星道,「三魂七魄丟光的人,如果我沒記錯,叫『死人』,對罷?那麼死人是人麼?」

眾人開始罵陳星了,陳星卻釋然道:「『死』,命名也,人者名形也,死人如果不是人的話,那胡人當然也不能算人。」

所有人:「…………」

項述:「……」

「死人與胡人怎麼能一樣?」漢人們對陳星的詭辯相當不滿。

「你是不是拐著彎罵我?」項述對陳星也相當不滿。

陳星忙道:「那,咱們換個說法,貓狗有三魂七魄麼?」

謝安:「……」

陳星疑惑道:「如果貓狗有三魂七魄,那麼貓狗能算人麼?如果沒有,誰來證明除了人之外的生靈,都沒有三魂七魄?」

這下謝安簡直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本來若強行說萬物除了人之外,都沒有齊全的三魂七魄,也勉強能自圓其說。可是證據呢?要證明世間唯一擁有魂魄的生靈,就是人,便得先證明除了人之外的任何動物都不具備魂魄。

魂魄之說尚屬虛妄,強行證無不僅沒有理論支持,陳星更能舉出一大堆反例——譬如六道輪回說、陰陽說、轉世說,人這輩子死後下輩子興許會轉生為動物,這麼說來動物也與人一樣,是有魂魄的。

陳星又補充了一句,說:「生來缺魄者也是有的,總不能不把這些人當人罷?此先不論,傳說世有狐妖,修煉為人,與人無異,唯獨些許獸性未脫,這麼說來,變成人的妖怪還算人麼?為何世人都不將妖怪視作人對待?」

謝安果斷道:「此理不同,畢竟我等都未見過狐妖,不能研究。」

「既是如此,大家也都未見過三魂七魄,」陳星欣然同意,「魂魄一說,可以不劃入討論範圍中了。」

「是的,是的。」大夥兒紛紛擦了把汗。

但接下來,則是滿廳沉默,話題繞回來以後,更無法回答陳星有關「人」的定義了。

「人不過是約定俗成的指代,」謝安思考良久,而後說,「如何稱呼,取決於我們自己,糾纏一個稱呼,並無多大意義。」

陳星又道:「可是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們,這個稱呼是如何來的,對此表示一下好奇,小弟想與哥哥們討論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可以理解的。」

謝安的緩兵之計行不通,撓了幾下背,心想這可怎麼辦呢?

謝玄說:「那麼天馳兄弟,你以為呢?」

陳星訝然道:「這就又輪到我了?」

陳星解決文人,就像項述解決武人,甚至比項述還要乾淨利落些,畢竟項述力敵千軍,還要一個一個打,陳星舌戰群儒,則是每次解決一批,典型的群體攻擊。原本陳星還準備了一大堆仙人是人嗎,「仙」若不是人,為什麼叫「仙人」呢?仙人的問題解決後,還有「先人」「神」、擁有自己手語能用叫聲互通信息的猩猩、猴子、會說話的鸚鵡等等。

沒想到這夥人的戰鬥力似乎有限,這麼快就準備認輸了。

謝安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陳星自己說,陳星想佐證自己的觀點,就必須得給出一個有力的說辭以服眾人。

「愚見嘛,」陳星喝完了麵前最後剩的一點茶,認真地說,「擁有『本心』者,謂之人。」

眾文人發出不屑的噓聲,然而噓完之後,忽然又沉默下來,竟無人能開口駁斥陳星。

隻因「本心」這二字,解釋起來相當復雜,孟子以「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其中「舍生取義」之舉,是為本心,但陳星所言,明顯這一詞的涵蓋範圍,較之儒學之中還要更廣一籌。

「本心何解?」又有人說道,「接下來是不是就要開始談它了?周而復始,繞來繞去,如何……」

「非也。」陳星說,「明辨是非之心,有不受外物所挫之堅,不被私欲所蔽之清,自由不受羈縛,獨行不受左右的天真性情……」

說到這裡時,陳星無意中一瞥項述,發現項述始終注視著他,兩人目光稍一觸碰,便都不自然地別開,陳星差點就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麼。

「……嗯,所以嘛,如此種種,一時無法細表,各位都在書中讀過,我就不贅述了。要說清楚所謂『本心』一詞很難,但這個詞,我想大夥兒心裡還是清楚的,知道『本心』是什麼,也即是本心使然。」

「那麼問題來了,」謝玄說,「失去本心者,就不能算是人了麼?」

「當然了。」陳星笑道,眼角餘光發現項述還在看他,隻得假裝看不見,「我們斥責他人『與禽獸無異』或『你不是人』,應當也不是一句玩笑話罷?」

一名王家弟子說道:「小兒未獲開蒙,便不能算是人麼?這麼說來,我是不服的。」

陳星反問道:「誰說小兒無本心?『天真無邪』一說何解?本心猶如心中明燈,該有的自然是有的。」

「世逢亂局,」又有人道,「常有易子而食、認賊作父者,你能說他們不是人麼?我看不過是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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