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社(1 / 2)
「你在做什麼?」陳星在房外探頭看了眼,隻見項述剛換上衣服,踏一雙平底的皮屐,那皮屐以牛皮代木,薄薄一雙,如木屐般以兩股繩固定,項述一身武袍,上袍下褂,又著收踝武褲,穿著皮屐如赤腳一般,十分瀟灑好看。
「出門,」項述說,「散心。」
陳星道:「自己一個人嗎?」
項述道:「有問題?」
陳星主動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項述說:「今日這麼多人約你,不去與皇帝見麵?」
陳星心想你又知道司馬曜約我見麵?便道:「不去了。」
項述:「馮千鈞呢?肖山?」
陳星:「你怎麼變得這麼囉嗦了?再說我走了。」
「你走罷。」項述沒有背重劍,兩手空空,係了武袖袖帶,轉身離開房間,陳星於是跟在項述身後,若即若離的,項述今天走得很慢,一反平時大步流星讓陳星追得氣喘的速度,轉出謝府所在的烏衣巷。
家家戶戶門前全部掛上了金紙剪就的小人小馬,楓樹上係滿了紅布條,建康城中楓葉飛揚,秋高氣爽,小孩子還在放風箏,當即讓人心曠神怡。
每家門外,還擺放著桌子,桌上堆滿了各色糯米、油炸、鮮花糕點,任憑過路人取食。項述不快不慢地走著,忽然停下腳步,朝陳星問:「那些是給人吃的還是拜神的?」
項述終於與陳星交談了,兩人並肩前行,陳星便道:「已經拜過神了,拜完神以後,拿出來給人吃的,你想嘗嘗嗎?我給你拿一個去。」
「不要,」項述說,「我不吃甜食。」
陳星自己吃著,再拿給項述,其時桂花正好,桂花糕做得晶瑩透明,項述皺眉道:「小孩子吃的。」卻迎著陳星餵過來的糕點,側頭避開他的視線,一口吃了。
陳星說:「你想去哪裡?」
「不想去哪裡,」項述隨口道,「閒逛罷了。未時到了,你還不回去?」
陳星學著項述的口口勿,說道:「過節想找你一起過,有問題?」
項述:「……」
兩人到得市集上,隻見今天的市集熱鬧繁華,較之敕勒川下的暮秋節,簡直就不是一個排場的。建康文人、百姓全家出動,賣風箏的賣風箏,看脂粉的看脂粉,陳星頓時好奇,過去看賣糖人的,項述則一臉冷漠地在旁邊看著。
糖人攤旁,又有賣瓷盞的鋪,以及南北漬貨、乾貨、木匣木雕,陳星挨個看過,又對著賣畫的端詳。
「你想要買什麼嗎?」陳星朝背後的項述說。
項述本以為陳星要買東西,正準備從隨身錢囊裡掏銀子,見陳星拿了瓶酒端詳,便道:「不用。」
陳星說:「這酒你想嘗嘗嗎?」
項述答道:「我不想喝酒。」
陳星打量項述,見項述也不說話,逛街也是這麼冷冷淡淡的,心想你怎麼能這麼無趣呢?秋社這麼有趣,你是怎麼能在喧囂熙攘的楓葉集上做到這麼無聊的你告訴我?
「你覺得江南怎麼樣?」陳星問。
「無趣。」項述答道。
陳星說:「那你還來?」
項述反問道:「不是你要來?」
陳星的話於是被堵了回去,他知道此刻項述心裡一定覺得建康其實很有趣,便拿了路邊攤子上的撥浪鼓,咚咚幾下,在項述麵前搖了搖,又放回去,心想你不過是不想表現出驚訝與感興趣罷了,免得滋長我口中建康比敕勒川好的氣焰。
項述看見撥浪鼓,便微微皺眉,陳星知道他想起了猙鼓。
陳星忽然說:「那天我聽見你叫我星兒了。」
項述淡淡道:「什麼時候?」
陳星:「會稽那夜。」
想到吳騏與那對戀人,陳星又有點失落,項述看出了陳星臉上的那點失落,便說:「我沒有這麼叫過。」
陳星:「我聽見了,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小名叫星兒?隻有我爹娘與我師父這麼叫過我。連宇文辛以前也不這麼叫的。」
項述:「哦?你師父平時這麼叫你?孤王不知道。」
陳星:「別裝傻……咦?那是什麼?」
項述順著陳星的目光看去,隻見街上不少牽著手的年輕男女,露出的手腕上都戴著一截紅繩,繩上係著一枚貝殼雕成的貝片。那貝殼有大有小,卻都成雙成對。
項述便朝過路人問道:「你手上東西哪來的?」
那女孩便朝項述笑道:「別人送的。」
陳星:「?」
今天每個人似乎都戴著這個繩子,是辟邪用的嗎?陳星打量片刻,又見兩名俊秀男子牽著手,在攤前看墨硯,牽在一起的手腕上也係著那紅繩,紅繩上穿著貝殼。
「還有這個送?真好看。」陳星自言自語道。
項述便動了動那人,問:「你們的貝殼哪來的?」
那倆男子回頭看了眼項述與陳星,其中一個卻是謝石,笑道:「喲,怎麼是你們?」
「有人送的。」另一名年輕男子抬起手,給陳星看。
陳星說:「真好看啊,為什麼秋社要戴這個?」
謝石但笑不語,臉上帶著紅暈,說道:「你讓人送去。」說著牽起那少年,轉身走了,揮了揮手。
陳星:「???」
項述攤手,問不出個究竟,陳星隻好穿過市集,淮水畔滿是楓葉,還有船夫帶著年輕男女劃船的,不少人買了吃食,便坐在橋下吃,似乎在等什麼活動。遠處河邊搭了戲台,開始唱戲,唱的是講述劉秀與陰麗華的「執金吾」。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陳星笑道。
項述站在河畔人少處,透過楓葉看著遠處戲台,陳星朝項述解釋了一番劉秀與陰麗華的故事,兩人在河邊坐下,聽了一會兒。說著說著,陳星又發現項述有點走神,心想他應當對這些事興趣不大,每次都是自己興趣盎然地在說,卻從來沒注意項述大部分時候隻是禮貌地聽著,隻得作罷。
「怎麼不說了?」項述奇怪道。
「忘了。」陳星無聊地說,片刻後,岔開了話頭,又問:「你覺得慕容沖……」
項述這下是真的不耐煩了:「能不能別提驅魔的事?我今天出來過節就是想散散心。」
陳星隻得說:「好吧。」
項述:「你腦子裡除了這些事,還有別的麼?」
陳星隻得說:「沒有,所以無趣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而後陳星作了讓步,笑了笑。
「有吃的麼?」陳星說,「今天應當帶點吃的出來。」
項述便起身,一語不發地走了,陳星想來他應是去買熱食,便也不跟著,片刻後忽見一棵楓樹下,擺著一張五弦琴,散著一張墊布,主人卻不知去了何處,興許是去看戲了,便拿過琴來,放在膝頭試了試音,發現還是價值連城的古琴。
真有錢……陳星心想,幾百兩銀子的琴就這麼扔地上也不管了,於是彈了彈,行雲流水般地奏出一串音。
項述在食肆中買了荷葉包的蒸點與燒酒,過橋回河畔時,忽聽見了熟悉的樂聲,正是那天自己在哈拉和林城樓上,告別敕勒古盟時,用羌笛吹奏的浮生曲。隻聽琴音斷斷續續,仿佛奏琴之人記不清轉折與琴譜,其中幾次變調後,卻比鏗鏘的羌笛聲更柔和了不少。
項述:「……」
項述站在橋上,隻見陳星遠遠地坐在河邊,膝前一古琴,楓葉飄飛,他認真地彈著琴,不時還要想一想,那景色當真是一幅極美的畫麵。
過得少許,浮生曲彈完,項述轉身下橋,又聽河畔楓林中彈起了一曲從未聽過的曲子。
曲子剛起手時,不乏孤寂冷清之意,數聲寥寥,然而隨之弦音急緩交錯,一輪接著一輪,如漫天銀珠迸發,又似重錘響地。
琴聲疾催,霎時一陣風吹來,和著漫天楓葉,豁然開朗,如浩渺煙波,群山蒼茫,候鳥南渡北歸。琴聲柔和,卻在那娓娓琴音中,透出山海壯闊的宏大氣勢。
項述一時竟聽得有點入神,及至陳星忽然察覺他在身後,便停了奏琴,回身笑道:「買來了麼?我要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