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大出殯(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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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蒼白, 模模糊糊地掛在天上,西北風不時卷起一陣塵土。

時間一點點過去,王立仁跟前談事的人已經換了五六波, 院子裡準備移棺的聲音還在繼續。

街道中間跪著的孝子神情麻木,但一直盡職盡責地發出估計應該符合心有怨念的新生鬼魂基本要求的哭聲。

溝塹上圍觀的人依舊興致盎然,他們指指點點地評價著孝子們的表現:誰是真傷心, 誰是假悲痛;誰就要跪不住了,馬上就會偷偷改成半坐;誰已經變了好幾次跪姿, 估計很快就會破罐子破摔, 乾脆坐著去球;誰夜兒個還在對牛犢奶奶各種抱怨詛咒, 今兒就哭的跟真的一樣……

眾人輕鬆隨意地聊著, 不時發出一陣克製但不掩愉悅的笑聲。

幾個小女孩可能是太冷了,也可能是太無聊, 在孟二妮家門前開辟出一塊地方, 扔起了「老兒」。

幾個童心未泯的大人看到了, 也高高興興地加入了進去。

四國和幾個同齡的小夥伴和了好幾個尿泥坑兒, 煩了, 回來靠在保國的腿上繼續咬著手指頭看孝子們哭。

增國在保國背上睡了一覺, 醒了後吭吭哧哧地說:「想尿。」

保國把他放下, 順手就要幫他扒褲子, 背上同時挨了年年和保山的巴掌:「鎮些人,去遠點尿。」

保國嘿嘿笑著抱起增國跑到西麵的小樹林。

……

太陽已經偏西,井亭的影子落在年年和安瀾的腳邊, 兩個人往東邊走了一點,站在掛著大鐵鍾的洋槐樹下。

保國領著增國又去尿過兩次了,王立仁也被分管做飯的執事孟連登叫回去又吃了一頓飯,張家的棺材還沒有抬出來。

孝子們的哭聲時高時低, 有氣無力,哪怕是裝出的悲傷,也已經聽不出來了。

圍觀的村民卻沒有一個人因為無聊而離開,相反,圍觀現場更加熱鬧,人們依然說說笑笑,評論孝子們跪姿的間隙,開心地交流著最近聽到的新鮮事,努力彌補因為天氣寒冷出門較少而錯過的信息,氣氛比在麥場分糧食還歡樂和諧。

安瀾用他的大棉襖把年年裹進了懷裡,小腦袋從兩個扣子之間伸出來露在外麵,暖和,又不耽誤看風景。

鄉下小孩子的棉襖經常是兩極分化,要麼太大要麼太小,太大肯定是剛剛接了上麵哥哥姐姐替換下來的,如果改小就要浪費掉一部分布和棉花,反正小孩子總要長大,沒必要改。

太小是已經穿了好幾年,很快就要替換給下麵的弟弟妹妹,這就更不用費力去改了。

年年的棉襖是前年用雨順的舊棉襖改的,當時偏大,現在屬於基本合身,略偏小。

安瀾的棉襖則要大很多,而且他的棉襖樣式和柿林人的不一樣,不是小立領的橛頭棉襖,而是很洋氣的翻領,顏色也是年年從來沒有見過的,灰色底,帶好幾種顏色織成的暗格。

年年覺得安瀾穿著後麵空盪盪的大棉襖的樣子特別好看,可也肯定很冷,因為會跑風,他曾經提過讓田素秋幫幫忙給改一改,被安瀾拒絕了。

今天,安瀾過於寬鬆的大棉襖派上了用場,把年年裹進去也一點不緊張。

年年暖暖和和地靠在安瀾懷裡,欣賞完了段書英和她的幾個孩子縮成一團、不停地變換跪姿的模樣,又去看一副忙得不行的模樣跑進跑出,每次都是把街上抬棺材的槓子捯飭幾下,完全看不出他做的事有什麼用,然後就又跑回張家的祁明旺——也就是南街的祁三哥。

祁三哥是六個抬重人之一。

按風俗,抬重人必須是結婚有孩子的,小年輕不能抬重。

年年問保山:「他們不能換個人出來裝洋蒜?每回都是三哥,段書英他們肯定能看出來他們是故意的。」

保山說:「他們就是想叫段書英看出來咧,看出來也沒用,今兒她是大孝,憋屈死她也不敢吭一聲。」

年年點點頭:「也是唦,這樣氣氣段書英個孬孫貨也中。」

「啊哈哈哈哈……」

東麵突然爆發出一陣特別響亮的笑聲。

年年和身邊的人同時看過去,就見保國他媽張寶蓮和張鳳幾個中年女人正捂著肚子,好像笑岔氣了。

原本幾個人站得很近,圍成一個半圓,這會兒因為笑得動作太大,不得不散開一些,這讓幾個人之間的氣氛看上去更歡暢了。

保山說保國:「就算再高興,這兒也是埋人咧,您媽笑的也太響了。」

保國瞥了他媽一眼,吸吸鼻子,哭喪著臉沒說話,隻是把四國和增國往身邊又攬了攬,不讓他們看張寶蓮,顯然是覺得他們的媽有點丟人。

年年看看旁邊其他雖然沒有笑的特別大聲,但也都興高采烈的人,心裡突然有點不舒服。

安瀾感覺到了他的情緒,低頭問:「怎麼了年年?」

年年說:「牛犢奶奶還沒埋咧,就沒人記住她,沒人替她傷心了。」

安瀾看看一街兩行圍觀葬禮的人們,再看看用孝帽遮著臉偷偷聊天的幾個孝子,環著年年的胳膊緊了緊:「她們家的人本來就沒什麼心,其他人如果去世,不會這個樣子的。」

年年點點頭:「我知她家的人可沒良心,可我還是覺得牛犢奶奶可可憐。」

安瀾嘆了口氣,沒有再安慰年年。

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比年年還早一點,他看到滿街輕鬆愉快聊天的人們,已經在想他爸那兩個死去的戰友,現在是不是還有人記得。

此刻,他再次想起那兩個人。

曾經都是被眾人崇拜的戰鬥英雄,卻以最悲慘的方式死去,死後還要被侮辱,一個被曝屍批鬥,說他自絕於人民,一個被淩虐致死,屍體像野狗一樣扔在垃圾堆旁邊,趁著夜色去收屍的親人被埋伏的紅衛*抓住後批鬥,也差點自殺。

兩位伯伯和叔叔一個去世五年,一個去世三年,他已經會偶爾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也許過不了多久,自己就會徹底忘了他們,安瀾想。

這個念頭一出現,安瀾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索然無味,跪在那裡被人戲弄懲罰的不肖子們最後是什麼樣,他一點都不。

安瀾說:「年年,我不想看了,想回家。」

年年馬上扭身抬起頭:「你是不是老凍慌?那咱走吧,別給你凍有病了。」

安瀾說:「我一個人回去,你喜歡,繼續看吧。」

年年堅定地搖頭,身體一矮,從棉襖下麵鑽出去,拉著安瀾就走:「你回去趕緊坐被窩兒裡暖和暖和,我給你燒點熱水,你暖和著,再喝點熱水就好了。」

保山抓著年年的袖子問:「您不看了?等一會兒木頭抬出來,肯定可有意思。」

年年搖頭:「安瀾哥凍得狠了,老不美,得叫他趕緊回家暖和會兒。」

「哦。」保山鬆開了手,「安瀾哥你老不美?那您趕緊回去吧,街上就是老冷。」

安瀾突然一下就後悔了,他想陪著年年把這個葬禮看完,於是他試圖停下:「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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