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永昌(十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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裊裊秋風,給此前大旱了數月的關中帶來了一絲涼意,刮過青黃不接零落稀疏的麥苗、龜裂田地。

但雁門郡、北涼郡的百姓卻深深畏懼這一絲涼。

究其原因,隻要每年冷風從北地刮來,草地染上衰敗和秋黃,遊牧之族得不到足夠的牧草,為了度過漫長又寒冷的嚴冬,便會趁秋日馬匹膘肥時節騎馬南下,奪倉廩積糧,屠殺男子,掠走婦孺。

一路燒殺搶掠,一路血腥屠戮,殺人如宰殺牛羊,過處屍骸遍地,十室九空。

每當荒原裡的風冷下來,邊民便翹首不安,攏妻懷兒栗懼終夜難眠者眾,年年都有流民冒罪偷偷南竄,由是邊境愈弱。

胡人騎兵狡猾,原先隻為掠奪,不多盤桓,得手即走,讓戍守邊關的將士首尾難顧,以至於當朝對匈奴屢戰屢敗,元初三年雁門郡守以身殉國,以為國恥。

而敵人探出虛實,近些年越來越猖狂,加諸邊境越掠越弱,胡人為了掠到足夠的物資和婦女年年南擴,大有飲馬河洛之勢。

元徽四年,今上平息燕王叛亂,得到了燕山草場和大批良駒。時機逐漸成熟,便定由李弈牽頭,籌備反擊胡人的「燕山之策」。後來李弈落獄,此策交由北涼郡守劉堯負責。

七月旱情緩解漕運恢復後,糧草源源不斷運向邊關。

李延照帶大軍趕在秋收以前至北涼,誘敵深入,意在殲滅左賢王部。

三十萬大軍日夜兼程,趕在秋日麥收時節之前抵達燕山,勢要畢其功於一役,一雪多年民為所欺將為所殺的屈辱。

為了這一仗已付出了太多:歷經兩代皇帝十數年的努力、在西域多國合縱連橫周旋、滅燕國、修通漕運、削弱諸侯以充實京畿、積糧積馬。

這一年也是最接近勝利的時候:左賢王心腹被策反;北方大旱,湖泊乾涸,瀧、汝、泮等諸水幾乎斷流,胡人難以飲馬畜牧,其態倉惶;當朝募良馬、豪勇,用重金砸出一支驍勇騎兵,這次出戰全部都帶上了。

傾國力而出。

勢要徹底逆轉中原和胡人之間的攻守之勢。

但就在這個當頭,長安出事了。

……

從關中再往北,大地逐漸蒼黃,刀刻斧鑿一般,奔馬帶起塵沙。萬畝蒼莽中,蔥蘢燕山像點綴在禮天黃璧中的一點蒼痕。

燕山已經發生過激戰——故燕國名將蕭用之以其曾受老燕王深恩,燕削地亡國後,不得不虛與委蛇於當朝取信於匈奴左賢王。而後獻地詐降,誘敵深入。但遭內奸泄密,計謀敗露,蕭用之被擒。匈奴人將他縛在馬後拖曳至肌骨潰爛,四肢脫落,斬下頭顱懸於燕山長城的烽燧之上。

所幸左賢王覺察中計,但沒來得及後撤,李延照的主力已繞過燕山包操後路,首戰遇匈奴大當戶,與之激戰,斬首三千,俘獲牛羊馬匹千數。

而這時,宮裡已經出事了。

不管是蕭用之被殺的消息、還是首戰大捷的消息,送到長安,都如石沉大海。

李延照心裡逐漸不安。

大軍孤懸北境,成日裡對著人煙渺渺的荒漠草場、凶狠嗜殺的胡人控弦,朝中又無任何音訊,且不提首站大捷以後的封賞褒獎,就連蕭用之慘烈殉國的撫慰都沒有,仿佛三十萬大軍離朝就成了天邊孤雲、斷線紙鳶。

李延照出征之前曾獲「假節」,戰時可處置兩千石官員,隻得嚴刑峻法,執令如初,方才沒有演變出糧道崩潰、嘩變營嘯、軍士大規模出逃等最壞的情況。

第二戰,是北涼郡守劉堯對上左賢王主力的一場惡戰,死傷慘重,斬下敵人首級的數量和損失的兵馬各自對半。

胡人像草原裡的狼,男子四五歲就能騎馬,七八歲能拉弓,戰力凶悍,機動極高。李延照和劉堯雖以詐降利誘,賴以成規模的大軍和險關將他們困在了燕山,以最大限度削弱奔馬的威力,戰事依舊焦灼吃緊。

齊淩的第一封密旨送來時,正值第二戰清點傷亡之際。

密旨隻送於李延照一人,他看後將自己關在帳中一日一夜,水米未進。

天子遇刺病重垂危,朝中局勢山雨欲來,若不引兵回援,恐有社稷傾覆之禍。

但——

燕山之策是誘敵深入之策!

已經根本不可能後撤!

此時撤軍,勿論如何高明的戰法,都會叫野獸一樣的匈奴王庭嗅出機會。

燕山草場再往南再無雄關可憑,快馬奔襲向南可至燕代第一重鎮峪州城。

峪州城毗鄰丹河,丹河本東西走向,發自昆侖虛,收各支流,在峪州急轉南北向,浩浩盪盪由北而南奔下洛陽城,水量豐沛且平緩——李延照大軍糧草走的便是這條糧道。

太平時,它是一截雲帆昂揚的黃金水道,方便漕運、商賈、灌溉;而戰亂時,它便會成為一把直插洛陽腹心的尖刀。

一旦峪州失守,洛陽危矣。

這也是燕山之策能成行的原因之一:胡人根本不相信中原會打開燕山長城這個重要的隘口,袒露腹心,直迎北麵強敵。

現在敵人已經引入家宅,大軍一旦後撤,先不提攏住軍心不至大潰散有多難。

再不提放棄糧草輜重的損失、被追著截尾的風險。

光是北方全境戰線失守崩潰、引胡人戰火徹底燒進中原、萬千黎民蹈沒苦海、甚或淪為千古罪人的可能性,就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承受。

一夜之間,李延照頭發就白了一半。咬下指尖血摻入濃墨,捉起千鈞之筆,寫下回信,「將在其外,君命有所不受,知危報不歸者,唯吾一人。待克平戎狄,北安諸境,當束骸待誅,違拒之罪,伏聽湯鑊。」

遂矯皇帝詔,大犒三軍,厲兵秣馬,懷破釜沉舟之心,將向左賢王部發起決戰。

就在此時,發自齊元襄所統宣明殿的偽朝詔書送至了邊關。

李延照自從拿到齊淩密信,已知他重傷垂危,朝中雲波詭譎,敵我難辨。廣置斥候哨探,朝中來人到峪州城,便已提前得知消息。

親率五百衛隊,離大帳五十裡紮營,轅門設宴,置「八豆八簋六鉶九俎」,以珍饈美酒相迎。

宴設好,約莫黃昏時,黃門郎擁著新任的驃騎將軍,持節,都督並、幽兩州諸軍事齊賢至。

齊賢是臨淄王幼子,齊元襄弟,不足十八歲,身量不高,略不勝甲,麵有驕色。

先抱怨這一路風霜,又嫌宴餚不足以美口。李延照對他畢恭畢敬,親自持觴斟酒,侍奉到酒足飯飽,方詢問京中事。

齊賢道:「先帝賓天,太子將即帝位,我奉皇後命,令將軍旋返。」

李延照問:「令我隻身返回長安?」

「大軍由我代管。」

李延照笑了笑,自言自語:「大戰在即,陣前換帥?」又問:「將軍知兵嗎?」

齊賢醉得麵頰酡紅,仍聽出他話中嘲諷意,乜斜醉眼看他:「知你不服,但如今皇後殿下臨朝,懿旨就是聖旨。你待如何?你家老小可都在長安,你那兒子好像還不足十歲?」

李延照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有個黃門郎覺察不對,悄悄來搡齊賢。

齊賢卻年輕氣盛,一拍桌子躍起身來,指著李延照鼻子罵道:「李延照,現在大將軍是我兄長,可不是你。明日宣了旨,不管你願不願,你都得給我滾。」

李延照麵色平靜,隻將視線向旁移,他坐的席旁有一對手戟,橫戈案側,倚靠沸釜,色如銅鎘,燈下莫辨。

下一個眨眼之瞬,他已操起手戟猛地砸向齊賢。

飛濺他麵,鮮血四五點。

轅門虛帳設在荒原上,幾個大帳的燈火倏然都熄滅了,慘淡星光照耀,一道道血痕灑向白色布帷。

不過幾個瞬息的時間,荒原裡再沒有聲音。

……

齊元襄極為關注李延照的動向,一路都有快馬奔探。

齊賢所領的朝中使者行蹤忽然杳無音訊,遲遲也不見李延照遵旨旋返——連人是否已到峪州城的消息都沒有。

齊元襄本就性急,猜測最壞結果,眼看「困龍」「斬將」兩計眼看都要折戟沉沙,大受屈辱,怒不可遏,終夜不能眠。

為此事所激,他才倉促將太子登基大典生生提前。

為的便是搶占製高點——當太子在百官前繼任大統,李延照反叛之實即落定,可使天下共起而誅之。

……

八月十五。

桂宮,羽林軍已整裝待發。出發前,桂宮的大長秋稟報齊淩:「吳夫人不知所蹤。」

朱晏亭在發動未央兵變之前把諸夫人、包括舞陽長公主都羈押到了桂宮,叛軍攻入桂宮那晚火力都朝著她在的明光殿去,諸夫人都未有失。這兩日賊不敢來犯,桂宮還算平靜,隻有舞陽吵著要見他,餘者皆算平靜。

吳若阿在這個當頭忽然失蹤,不必想也知道是與偽朝有勾連,趁羽林軍集結,禁中出現紕漏,趁機逃走了。

齊淩冷笑一聲,隻道:「不必追索。」

向遠方罩在朝霞下的未央宮闕一望,疾步如飛走下明光殿前的長階。

趙睿隨行在左,謝誼在趙睿身後,落後兩三階,三人並下台階後,謝誼親為參乘牽過戰馬,齊淩翻身跨上。

羽林軍集兵在明光殿前,軍容齊整,一眼望去玄甲瀲灩流照紅彤朝日,深沉烏色與燦爛鎏金交錯耀目。

齊淩擐甲執兵,鞭馬在前,軍士靜默聽垂訓。

與他們相對默然片刻。他麵容還帶著蒼白病意,但目亮如點漆,昂首笑道:「今日,朕欲與眾將士會獵於長安,鞭策山河,宰割群獸,諸位意如何?」

羽林軍為之震動。

一言便將時日拉回從前。往日,承平日久年輕驕矜的皇帝,總在秋日獸肥時節帶領一群勇冠三軍的羽林兒郎秋狩,郎官轟聲相從,馬踏山林顫粟。

如今局勢危如累卵,帝都淪喪,賊軍橫行,搖搖山雨欲至。

烽火蓋日,血塗高牆,屍骸賽道,朝不明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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