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長相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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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耀二年深秋,黔州已是落葉紛紛、枯枝滿地的時節。街市上的孩童一大早就開始在路旁玩耍,將大人們好不容易掃成一堆的落葉又踢得到處都是。

呂桂枝捧著厚厚的一疊衣物,小心地繞過鬧作一堆的孩子們,走向道路盡頭的院落。

這院裡的房舍和黔州本地的民居無異,隻是多了一道高築的土牆,讓外人不大容易瞧見裡麵的光景。院門前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兵衛,偶有貪玩的孩童跑到近前,總會被他們嚴肅的麵目嚇跑。

桂枝卻不怕他們,她向他們點了點頭,徑直推門走進院內。

院子裡的花木也都掉光了枝葉,可院子裡卻被打掃得很乾淨。若不是那時隱時現的兵士,一般人也隻會認為這裡住的不過是一戶講究的人家。

院落的最深處是三間普通的房舍,正中的門大開著,一個約二十三四歲的年輕男子正坐在門檻上,眯著眼漫不經心地抬頭看著那疏淡的天色。年輕人的麵目清俊秀麗,隻是臉色蒼白,身上的交領袍子格外寬大,越發顯出了他的瘦弱。

「李郎君,你怎麼出來了?」桂枝一見他便驚叫了起來,「現在天涼了,你的病才好,吹不得風。」

年輕人雲淡風輕地一笑,和氣地喚她:「呂娘子。」

桂枝進屋,將手上的衣服置於案上,對跟在她身後進屋的年輕人說道:「郎君的衣服我都洗好了。」

年輕人臉上微微一紅:「每次都要勞煩娘子,實在過意不去。」

桂枝爽朗地笑道:「又沒多少活,再說了,郎君那樣的出身,哪裡做得來這些事?」她掠了掠耳邊的散發,又說:「看郎君近日沒什麼胃口,我煮了點粟粥,一會兒讓吳六給送來。」

年輕人唯唯諾諾地說道:「有勞。」

桂枝見幾日不來,他房裡又積了些灰塵,便少不得要替他將屋裡擦洗一遍。年輕人好幾次想要幫忙,可他既不會做事,手腳又慢,頂多也就能遞個水盆,反而讓桂枝嫌他礙事,忍不住將他趕到一邊,這才快手快腳地打掃了個乾淨。

做好這些事,桂枝便與那年輕人作別,年輕人不住地向她道謝。桂枝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卻隻是嘆了口氣,覺得真是難為了他。

說來原本也是極尊貴的人,當了好些年的太子,後來雖然被廢,卻也被封了王爵,享著安穩的富貴,不知怎麼地就岔了心思,謀反不成倒被貶成了庶人,遠遠地發配了才罷。聽說他雖然大逆不道,皇帝卻還是寬仁,僅僅判了他流徙,衣食供給也並不為難他,隻是加派了兵士嚴密地監視而已。

桂枝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她以前也不是沒見過被罰流配的人,裡麵不乏衣不蔽體的慘狀,如他這般已是難得的幸運,何況當今天子年輕有為是連桂枝這樣的村婦也知道的事。在她們看來,這個叫李元沛的人想謀害聖明天子,卻隻落了個流放黔州,實在是便宜了他。

初時桂枝並不喜歡這個意圖不軌的人,不過當時她新婚不久,夫婿吳六便被調來看守李元沛,她便跟著來此地安家。原以為她與這個人無甚交集,誰知李元沛當時水土不服,來黔州不過兩個月,卻已大病了三次,最後竟讓桂枝與他打上了交道。

有次他實在病得沉了,卻偏偏碰上醫士不在,無人診治。桂枝的父親年輕時倒是也行過醫,桂枝從小跟著父親出診,看得多了,便也懂了一點醫術。吳六便死馬當作活馬醫,讓她去瞧瞧。

桂枝拗不過丈夫,隻得不甘不願地跟了來。李元沛當時高熱不止,臉紅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桂枝一扌莫他的額頭,隻覺燙得嚇人,她忙讓吳六從井裡打來涼水為他冷敷。她正絞了帕子擦著他的額頭,李元沛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桂枝臉皮薄,又羞又急,隻覺得這個人不但是個叛逆,還是個色鬼。她硬是從他的手裡掙脫了出來,正想開罵,卻聽見他急切的囈語:「素……素……」

桂枝沒聽清楚,坐在旁邊琢磨了半天,他叫的是「蘇蘇」呢還是「叔叔」?

她和吳六兩個人照顧了他一夜,總算讓他的熱度降了下去。累的時候,桂枝就靠在丈夫身上,細細地打量著李元沛的麵容。他睡著的時候麵容安詳,平靜得像個孩子。桂枝便有些心軟,覺得怎麼看他也不像是個窮凶極惡的逆賊。吳六也說,李元沛待人很是和氣,一點都不像是個會謀反的人。

夫妻倆回家時議論了一路,一致覺得他不是壞人。可若他不是壞人,判他流放的皇帝豈不就成了壞人?聽見妻子的疑問,吳六連連搖頭:皇帝愛民如子,怎麼可能會是壞人?夫妻倆為這個問題傷透了腦筋,後來還是吳六靈光一現,說李元沛八成是被冤枉的。皇帝雖然英明,可也會有被人蒙蔽的時候吧?這樣他們兩個就都不是壞人了。

對,一定是這樣!桂枝鬆了口氣,覺得可以心安理得地照顧李元沛了。李元沛自小養尊處優,洗衣、劈柴這樣的事自然是不會的,所以桂枝總會讓吳六把他的衣服帶回去交給她漿洗,他院裡需要取暖燒飯的木柴則由吳六包辦了。桂枝做了什麼吃食,也總是會多留一份,讓吳六送給他。

李元沛並不知道吳六夫婦曾在背後議論了他半天,他十分感激這夫婦二人。在這個孤立無援的地方,卻還有這樣良善的人肯關心他,因此也與他們夫婦越發親近起來。有時桂枝替他補衣服,他會坐在一邊,安靜地看著她。

針線本就不是桂枝拿手的活計,被他這樣一看更是心慌,最後補出的衣服就總像條大蜈蚣,十分難看。每次她拿出自己補好的衣服,總是會窘得滿臉通紅。

李元沛卻並不在意,有一次他拿起被桂枝補得亂七八糟的衣服,微笑著對她說:「娘子別誤會,因為娘子補衣服的樣子總會讓我想起一個人,才會總盯著娘子看。」

桂枝好奇地問:「是什麼人?」

李元沛卻搖搖頭,不肯再說。

桂枝聽吳六說過,李元沛在西京時似乎是娶過妻的,那他想起的應該是他的妻子吧?不過聽吳六說,他的妻子好像是留在了西京。桂枝有時想,如果是吳六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她一定會跟著去。所以她不大能理解,為什麼李元沛的妻子可以忍受這樣的分別呢?

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有一天她忍不住把這個疑問告訴了李元沛。她以為李元沛會難過,誰知他聽了卻隻是笑笑:「素素是個好女人,娘子不要這樣說她。」

桂枝恍然,原來他生病時念的既不是「蘇蘇」也不是「叔叔」,而是「素素」。她一拍大腿:「我就奇怪,上次郎君病了怎麼不叫阿爺阿娘,反而叫叔叔呢?原來郎君叫的是自家娘子。」

李元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別過頭說道:「娘子莫要取笑。」

「那麼娘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李元沛把手收進袖中,低頭沉思了半晌,最後輕輕地說道:「不過是個傻女人罷了。」

他的描述僅止於此。桂枝無法想象李元沛這般俊秀的人竟娶了一個傻乎乎的女人,而且看李元沛的模樣,似乎他們夫妻的感情還不壞。她嘆了口氣,無法想象那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李元沛又不願意多說,所以從他口中探出詳情看來是沒什麼指望了。什麼時候能親眼見見李元沛口中那個「傻女人」就好了,桂枝這樣想著。

這麼一轉眼就到了冬天,冬至過後,就一天天冷了。黔州雖然離北疆頗遠,也並不溫暖。深秋之後,此地顯得越發蕭索。

這日桂枝出門拾柴。她將撿來的柴火紮成一捆抱回家,剛在廚房放下,卻忽地想起一句話要囑咐吳六,便進了臥房。她剛進門,就見吳六抱著一疊衣服慌慌張張地想往櫃子裡藏。

桂枝從未見過吳六這麼驚慌失措,頓時起了疑心。她急步上前,搶過他手裡的東西,大喝一聲:「你在乾什麼?」

吳六怕妻子誤會,急忙說道:「你可別想岔了。」

「鬼鬼祟祟的,我能不想岔嗎?」桂枝一邊嗬斥一邊低頭看手中的東西,看清了不由得一愣,「這是男人的衣服。」

吳六搔頭:「都說讓你別想岔了,這是上麵給我的。」

「上麵?」桂枝越發不解,「平白無故的,上麵為什麼要給你這許多衣服?」

「不是給我的,是京裡送來給李郎君的冬衣。上麵不放心,讓我仔細檢查一下。」吳六搓著手解釋道。

桂枝翻看手裡的衣物,皺起了眉頭:「你怎麼把衣服都拆了?」

吳六心虛,聲音也越來越小:「我不是怕裡麵夾帶了什麼不該有的東西嗎?」

桂枝斜睨了丈夫一眼:「你發現什麼了嗎?」

吳六移開目光,瑟縮著搖了搖頭。

桂枝在吳六胳膊上使勁一擰:「那你還拆得這麼起勁?李郎君到現在還穿著單衣呢,他家裡人辛辛苦苦地做了送來,卻被你弄成了這個樣子,難道你讓他就穿兩件單衣過冬?」

吳六被她擰得不住地倒抽著冷氣。他自知理虧,搔著頭,討好地笑道:「我不是想著你能把它們縫回去嗎?」

桂枝仔細翻了翻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布片,往吳六懷裡一扔,沒好氣地道:「這麼細致的活我可乾不了。」

「好桂枝,你就幫幫我吧!」

桂枝被吳六求了半天,隻得嘆了口氣說:「好吧,我試試。」

她花了三四個晚上,才把衣服細細地縫了回去,這大概是她一生中做過的最仔細的活計。補完後她左瞧右瞧,自覺已瞧不出破綻了,才把衣服帶去交給了李元沛。

看到她手裡的冬衣,李元沛露出了一個淺笑。桂枝經常見他微笑,卻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笑容。那隻是一個淺淡的笑容,卻透著直入心底的溫暖,讓她瞧得愣怔了好一會兒。

他從桂枝手裡接了冬衣,卻在翻開衣服時笑容微滯:「這針腳……」

桂枝心裡咯噔了一下。吳六把衣服給她時她仔細地看過,那上麵的針腳細密均勻,是極好的活計。她極力地縫補,自以為仿得很像了,想不到李元沛還是一眼就瞧了出來。桂枝像是做了壞事被人逮到一般,低頭捏著衣角小聲問道:「針,針腳怎麼了?」

李元沛卻隻是怔了一怔,隨即對桂枝溫和地一笑:「沒什麼,是我看走了眼。」

他小心地將衣服收了起來。

見他如此珍視這些衣服,桂枝更覺歉意,便沒話找話地問道:「這是郎君家娘子做的嗎?」

李元沛看了她一會兒,才和氣地回答:「想來不會是別人。」

桂枝賠笑:「娘子的針線活做得真好。」

李元沛淡淡地嗯了一聲就沒再接話。桂枝想起現在這衣服上的活都是她自己的,便有些訕訕的。

仿佛為了避免這份尷尬,桂枝又熱情地說:「郎君收到衣物,也該向京中的娘子去個信才是。」

「寫信?」李元沛聞言一愣。

「是呀,」桂枝掩飾般地大聲說,「京裡要往這兒送點東西著實不易,這些衣服不知經了多少周折呢。郎君寫封信回去,好叫娘子知道衣物郎君都收到了,讓她放心。送信的事吳六會想辦法的。」

李元沛一笑:「呂娘子說得有道理。」

桂枝給他取來了筆墨。李元沛提筆蘸墨,在紙上徘徊,數次想要下筆,卻終無一字。反復數次後,他擱下筆,取過一張白紙封好,讓桂枝交給吳六,請他代為寄出。

「可是郎君什麼都沒寫啊?」桂枝困惑地問。

「她會明白的。」李元沛淡淡一笑。

桂枝把信交給丈夫,吳六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狐疑地問桂枝:「當真什麼都沒寫?不會是裝錯了吧?」

「我親眼瞧見的,真是什麼都沒寫。我還特意問了他,他隻說京裡的娘子會明白的。」

「這信送出去不會出什麼事吧?」吳六捏著信,仿佛捏了一個燙手的東西。

桂枝也有點慌,可想到李元沛的神情,她便理直氣壯了起來:「不過是一張白紙,能出什麼事啊?」

吳六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聽了妻子的話,找人把信送了出去。大約五日後,吳六被上司叫去問話。

「這是怎麼回事?」上司麵前攤著李元沛那封沒有字的信。

吳六解釋了一遍來龍去脈。上司默默聽了,又反復確認道:「你看清了,當真什麼都沒寫?」

「當時內子就在旁邊,她說的確一個字都沒寫。」

上司嘆了口氣:「這可不好辦。你也知道那人的身份,這封信別說上頭,就是我也疑惑得很。上頭也是把這信翻來覆去都查不出什麼東西,才讓我來問問。」

吳六賠笑:「上頭小心些原也應該。可就算是流刑的犯人,要和家裡寫封信,咱們也都一向通融,單單攔了這回,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這我當然懂,就連上頭也是明白的,否則也不會特意讓我來問。隻是這信著實古怪,上頭也怕擔乾係。」上司語重心長地說道。

吳六想了想,小心地說道:「那……這樣辦如何?反正這信是一張白紙,不如咱們另找張紙替換了,信上一個字沒有,諒別人也瞧不出來。這樣既顯得咱們通達人情,也不必擔心信裡有古怪。將來問將起來,誰也挑不出什麼錯處。」

上司想了一會兒,贊許道:「這倒是個可行的法子,你這腦筋動得不錯。」

這樣幾經周折,到底把信送到京裡去了。不過吳六和桂枝都很懷疑,就那麼稀裡糊塗的一封信,中間又不知經了幾人之手,京裡的那個人當真能看得明白嗎?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京裡的收信人似乎真的看懂了,不但懂了,還有了回應。大約過了一個月左右,上司又交給了吳六一個錦盒,說是京裡送來的。

吳六接過,在上司的目光示意下打開,裡麵是一束女子的青絲,卻被紮成了一個結。吳六疑惑,抬頭看向上司:「這是……」

上司點頭:「不可掉以輕心。你去查一下,裡麵有沒有古怪,別是他們的什麼暗號。」

吳六答應了。回家後他對著錦盒想了半天,覺得要是沒有貓膩,自己特意去問未免顯得小題大做。不過上司這麼吩咐了,他也不好過於怠慢。想了半天,最後他把錦盒給了桂枝,讓她找個機會去問問。由妻子開口,相信李元沛不會排斥,轉圜的餘地也更大些。

桂枝帶著錦盒去看李元沛。入冬以後李元沛便又病了,這兩日他雖咳得厲害,精神卻略好了些。桂枝來時他已經能起身,正在院中為梅樹剪枝。

看見桂枝,他放下剪子,向她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桂枝取出錦盒,笑著道:「這是京裡送來的。」

李元沛輕輕咳嗽著,從她手裡接過了錦盒。他打開盒子,見到裡麵的發結,不由得怔住。

桂枝仔細留意著他的反應,見他凝視錦盒良久,最後用發白的指尖輕柔地撫扌莫著盒中的發結,笑容苦澀:「傻女人……」

「郎君……」桂枝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試探著問道,「娘子這是什麼意思呢?她從那張白紙裡到底看出了什麼?」

李元沛聽見她的問話,有些迷茫地抬頭。他看了桂枝好一會兒,才仿佛記起了她這個人。

桂枝並不擅長套話,頓時有點心慌,連忙解釋道:「我,我隻是有點好奇……」

李元沛笑了笑,撫著錦盒,輕聲說道:「小時候先帝教養嚴格,我卻總是貪玩。有一次先帝實在被氣得狠了,便下令把我的玩物全都收走。因為這個緣故,我總是會把好玩的東西藏起來。可我那時馬虎,經常會忘了藏東西的地方,所以我後來都交給了她,讓她幫我藏著……」

綺素果然很仔細地替他保管好,並在他硯台上放上一張紙條,寫上所藏之物以及保存的地方。他隻要有這紙條,就能順利地找到那件東西。後來先帝無意中在李承沛的書室裡看見了綺素所寫的字條,發了好一陣脾氣,不但他被罰了,連綺素也被責罵了一頓。

綺素入宮以來,從未被皇帝責備過,隻覺滿心的委屈。他卻不但沒有體諒,還不住地埋怨綺素,若不是她寫什麼字條,他又怎麼會讓父親逮到?他口不擇言地說了許多氣話,等他發泄完了,才發現綺素已是雙目含淚。她不願讓李承沛看見自己哭泣,慌忙跑開了。

李承沛生怕她去母親那裡告狀,急忙追在她後麵,花了好半天的時間給她賠不是,才又哄得她肯理他。

他一向不把事情記過夜,之後也就拋在了腦後。再有什麼玩物,他還是會交給她保管。綺素卻更小心了,那以後她還是回他紙條,隻是再也不寫字,僅有白紙一片。隻要看到硯台下的白紙,李承沛便知道她已把東西保存妥當,要找出來的時候,他便直接去問她。如此一來,不但他省事,先帝也抓不到把柄。成婚後他偶然和綺素憶起了這事,綺素已經釋懷,他卻滿麵愧色。當年嬌縱頑劣的太子怎會知道為人著想?所以那時他總是讓她傷心。如今他漸漸明白了事理,上天卻再沒有給他時間補償。

「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回憶完後,李元沛攤開手對桂枝說,「所以照她的做法放了一張白紙,讓她知道而已。」

「那這頭發又是什麼意思呢?」桂枝又問。

李元沛低頭看一眼錦盒,笑容苦澀。他嘆息了一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她聽:「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那是他們在永州時的事。

綺素婚後並沒有荒廢習字,他偶爾閒著沒事也會陪她。說是練字,他卻從來不動筆。他的陪伴不過是將書蓋在臉上,躺在旁邊的榻上睡覺而已。若是不倦,便會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閒話。有時她也會輕聲把她寫的內容念給他聽:有時是一段佛經,有時是一篇詩文。

艱澀的佛法他不感興趣,它們就像流水一樣,在他半睡半醒間滑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倒是她念的幾首詩,他還能時不時地記上一句半句的,這一首正是她曾給他念過的詩。所以看到錦盒,他立刻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桂枝不識字,但是這句詩她倒還能聽懂。正因為懂了,才覺得心酸。她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嘆著氣走了。回到家,她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吳六。

吳六聽完也嘆息了一回:「好好的夫妻,竟就這麼分開了。」

桂枝正在擦眼淚,聽見吳六這話,又被勾起傷心來,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擰了起來:「人家夫妻分離已經夠可憐了,你們卻還疑神疑鬼的,真是狠心。」

吳六吃痛,又被桂枝說得不好意思,忙找了個借口出門去向上司稟報。

上司正坐著,聽著吳六一邊搔頭一邊說清楚了來龍去脈。聽完後,上司也頗為感慨,對吳六說,日後李元沛若再要與京中通信,倒是可以多通融些。可惜的是,在那之後不久,李元沛便再度病倒,直到他離世,再也未向西京送去過隻字片語。

李元沛死在次年的春夏之交。

來黔州的路上他便病過數次,到黔州後他的身體又一直時好時壞,隆冬之後的這次大病更是來勢洶洶,全賴桂枝和吳六的精心照料,他才勉強熬過了冬天。

桂枝坐在床邊,輕拭著李元沛的臉額。數月的病痛早已將他折磨得骨瘦如柴、不成人形。桂枝越看越是難過,不時地別過頭去。

李元沛的臥榻正好對著窗外,一眼便可見院中繁盛的花樹。桃紅李白,燦爛有如雲霞。一時風過,花落如雨。杜鵑穿梭其間,啼遍枝頭,正是大好的春光。

看著外麵的生機勃發,讓桂枝越發心酸起來。她起身,抬手欲將窗戶關上。

「別關……」床上虛弱的聲音傳來。

桂枝回頭,見李元沛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她欣喜道:「郎君醒了?」

李元沛點點頭,輕聲說道:「每次都勞煩娘子和六哥,實在過意不去。」

「都這時候了,郎君還和我們客氣什麼?」桂枝笑道。

李元沛笑了笑,又問:「外麵是不是杜鵑在叫?」

桂枝點頭,刻意用輕快的語氣回答:「是。年年這時都這麼叫,吵得郎君心煩了吧?」

李元沛搖頭,眼神黯淡:「明年這時候,我大概是聽不到了。」

「郎君不要胡說!」桂枝聽他語意不祥,連忙阻止,「郎君還年輕,日子還長著呢。」

「是嗎?」李元沛勉強一笑。

桂枝怕他情緒低落,忙道:「當然了。吳六找醫士瞧過了,說郎君挨過了冬天就能康復。你瞧外麵開的這些花,冬天可不就過去了嗎?」

其實醫士說的是:他體質本弱,之前幾次大病又了底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能拖過一冬,或有一線渺茫的生機。

李元沛大約也知道這是她的寬慰之辭,淺淡地一笑,沒有說話。

見李元沛似乎不大相信,桂枝急道:「京裡娘子還等著郎君呢,郎君可不能灰心喪氣,要盡快地好起來才是。」

李元沛微微垂目,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回答:「我知道。」

他雖是這樣說著,卻把臉轉開了,不讓桂枝瞧見他的表情。

當天夜裡,他便陷入昏迷。一直到他離世,他的神誌都不曾清醒。醫士看過也是連連搖頭,表示回天乏術。他彌留之時曾經短暫地睜開了眼睛,桂枝抹著眼淚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想說,李元沛對她的問話毫無反應。他雙目無神,視線仿佛穿過了她,落在了不知名的某處,最後漸趨渙散。桂枝越發難過,捂著嘴泣不成聲。吳六雖然沒哭,卻也在門外悶聲不響地坐了一夜。

李元沛的死訊在第一時間便告知了西京。然他畢竟已是庶人,無法歸葬京都,上麵的意思也是暑熱將至,要盡早地入土為安。吳六與桂枝與他關係密切,便一力承擔了下來。

為李元沛準備好入殮的衣服以後,桂枝便開始清理李元沛的遺物。

他來黔州不久,東西並不多,並不需要花費太多工夫。桂枝隻是想將他用過的東西都歸置到一起,若有貴重之物,便收起來,將來好送還給他在京都的家人。不過李元沛被貶之後身無長物,並沒有多少可以收拾的東西。隻有在清理他的被褥時,桂枝在枕邊找到了一個盒子,正是之前京裡送來的那個錦盒。

桂枝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伸手打開了。盒蓋打開之時,一張紙片隨之掉落,飄到了地上。她拾起紙片,見上麵有一行墨跡。她不識字,看不懂上麵寫的是什麼,她本欲將紙片放回盒內,可她想起上次京裡往來時丈夫和上頭的敏感。桂枝猶疑片刻,覺得還是讓人驗看一下紙上的內容為好。

吳六不在,她便拿著盒子去找給李元沛診治過的醫士。那位醫士這日正好在家,很熱情地接待了桂枝。桂枝說明來意,拿出盒子請他看看紙上寫的到底是什麼內容。醫士接過紙片便笑了:「沒什麼,不過是一句古詩罷了。」

「是什麼詩?」桂枝好奇地問。

醫士扌莫著胡子,拖長了語調念道:「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桂枝心裡一震,一時百感交集。她不知該說什麼,便低頭看著盒內。盒中的發結仍在,隻是失去了人體滋養,略減光澤。

醫士不知就裡,一邊把紙片遞還給桂枝,一邊笑道:「句是好句,就是字寫得差了些。不過吳六識字不多,能寫成這樣也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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