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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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巷深,古槐蔭,殤賦吟,世事苦悲歡顏都燼盡,難近故人心。君自憫,宴罷終有別,曲終人須散,了前塵,來遭莫再遺恨。

——巷首碑記

上古所遺天地混沌、陰陽未分之處,人鬼二世相交之界,名曰燭巷。

展元三十一年,七月初一,驛緣閣。

「七葉是我的名字。」半倚著門,站在鋪子裡的老板娘一身淺青衣裙,順手將提著的素紙燈籠重新掛回頭頂,笑看著眼前人。青渾的燭光透出薄紙皮兒灑滿門楣,落了她滿身,襯得她臉色發青,陰惻惻地看起來很嚇人。

眼前之人,倒是個模樣不錯、眉眼很有些英氣的姑娘,隻是穿了件顏色鮮麗的襦裙,看起來有點兒女扮男裝的樣子。她站在木櫃前,除了問七葉的名字,就隻是出神地盯著牆上掛著的石牌。

對驛緣閣來說,石牌不是重點,它旁邊的價目表才是重點,但怎麼把她的注意力不唐突地引過去是個技術活兒。七葉一邊觀察著她,一邊不由得默默地在心裡想著措辭。可就在這時這姑娘動了,她把頭轉向了七葉這邊,對著石牌揚揚下巴:「這上邊的字是你寫的?」

七葉保持著禮貌的微笑,懶洋洋地搖搖頭,向後房一指:「不是,字兒是我家掌櫃寫的,抄的巷口那塊碑。」七葉用手比了個兩尺高。

「噢。」姑娘點點頭,表情漠然,語氣敷衍,沒有打算把話接下去的意思。

做生意嘛,自然要講話。而且像她這麼年輕的魂靈,多半對巷子裡的一切或是新鮮,或是淒淒自哀,漠然不符合她的年齡狀態。不過,看那表情倒是有點兒意思。

七葉眯起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那姑娘的目光掃過木台上唯一一件物事——一隻純白色的大碗。隔了半晌,她拉著緩慢的長音,平靜道:「是不是每個魂靈都會經過燭巷,經過你這鋪子,為那邊健在的故人寄上封書信?」

「哦?」七葉啞然失笑,反問她,「每個?姑娘看我這鋪子像是發了大財的樣子?」

街對麵就是巷子裡最大的賭場,金燦燦的大字,潮水般攢動的人頭,相比之下,這邊簡直就和打烊了差不多。

「不像。」她眼睛亮亮的,嘴角彎了彎,不太容易被看出來地笑了笑。不過,隻是一瞬,她的眸光便暗了下去,笑容鍍上了三分嘲弄。

「書信,沒人在意的吧。」她仰起頭,表情有點兒悲戚。

七葉訕笑。很有深意的話,配著那表情,聽起來就像是在演繹戲本子裡悲情的小旦。嘖,看起來是一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淡然模樣,內心倒是個多情的姑娘。七葉暗想著,聳聳肩,沒有接話茬兒。畢竟她自己就是一棵千百年來連個情花骨朵兒都開不出的鐵樹,這話想接確實不容易。

七葉欲言又止,想把話說全促成買賣隻有一個辦法,她轉身拎出後麵貨櫃裡一排酒壺中的一隻,青瓷紋路素雅乾淨,然後又挑了個墨色的酒盞,輕擺到那姑娘麵前,斟滿,挑眉做了個請的動作。

那姑娘有些疑惑地看看七葉又看看酒,沒有動。酒杯中映著青幽幽的燭光,有點兒像毒藥。

七葉笑著說道:「雖然裝在酒杯裡,亦不過茶湯而已。都到了這地界,就算是鶴頂紅,又不能再死一回,姑娘怕什麼?」

她笑了,卻依舊搖搖頭:「喝了就會把那邊的人和事忘了。」

「唉……」七葉將酒盞舉到她嘴邊晃了晃,「神話傳說聽多了,姑娘,這裡是驛緣閣,奈何橋還不到,喏。」

姑娘默想了半晌,終於伸手接過。仰頭,一飲而盡,一滴不漏。放下酒盞,她偏頭看向鋪子外。夜黑漆,墨雲低。巷中街道車水馬龍,鬼影憧憧,嬉笑怒罵,青霧繚繞。

六月白。不是酒,卻是一種滋味極澀、比街頭三步倒更容易醉人的茶。姑娘漠然的眼神漸漸迷離。

七葉嫣然一笑,能看得出來眼前之人被冷漠掩埋的情緒正如決堤的洪流,奔瀉噴湧……果然,她的唇動了動,克製的語調,緩慢低沉:「我叫道若,若非的若……道……」

道憫是個和尚。

沒有人規定和尚不可以姓道,不可以瘦骨嶙峋,不可以長須飄然。

大燕,乾繼四年。壽安寺,太後仙逝,月末送柩。眾藩王為表孝心,選僧為之念經祈福。

實在沒什麼特殊的,南寧王也這樣覺得,所以轉了一圈,就算是從這年輕的和尚身邊擦肩而過,他也沒有朝那張臉上多看半眼。

其他藩王已經點了幾個和尚讓一邊的禮官一一記錄,三炷香的時間很快就要過去,選僧馬上要結束了,就在這時——

「爹!」一聲嬌俏的呼喊遠遠傳來,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嚴肅的場合足以驚得所有人心肝一顫。

尹歷眉頭不自覺地一皺,和其他藩王不約而同地向寺門外看去。這一看,正對上和尚堆裡一張低眉順眼、閉目養神的臉。

眾和尚都麵麵相覷,卻唯有這年輕的和尚穩站如鬆,淡定得仿佛天塌下來都和自己沒關係。這和尚有些佛性,南寧王目光停在那處,心下暗暗贊許。

南寧王思忖間,大門「咣」地被撞開,一個不大點兒、粉團樣的小姑娘穿著小花裙子跑進來,瞄見一人就奔了過去,攔月要一摟,撒嬌道:「爹,還不回家去?娘都等急了。」

咳……這樣的稱呼真是很有些故事。

寒秋十月,涼風習習。所有人的眼睛都轉向了一個方向,目光簡直就似一道道淩遲。

不過,咳……高僧就是高僧。被淩遲的道憫和尚依舊是一副淡然臉,尷尬的氛圍中他緩緩睜開眼,手腕一轉,紫檀佛珠輕甩,「啪」地敲到落在自己月要腹的小手上。

小姑娘冷不防受了這一下,吃痛不已,「啊」的一聲,收了手。

「南無阿彌陀佛。」道憫和尚站起身,向眾人深深行禮。

「爹……」小姑娘帶著哭腔,抽著鼻子,不依不饒,跳起來拉扯著他寬大的僧袍,幾乎要掛到他身上。

瘦骨嶙峋的身板被扯得塌了半邊,道憫和尚仿若不知,也不告退,於眾目睽睽之下翩然掛著個鼻涕人兒,疾步轉身向寺門外大步走去。所有人,包括那些見多了大場麵的藩王都一臉被現實捶蒙的表情。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南寧王尹歷。

尹歷雖是藩王,當今燕帝的親兒子,卻命運多舛,生於殺戮場,長在亂墳崗,能讓他蒙的怕是隻有天地相合、日月輪換,所以此時此刻隻有他一直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站住!」他怒喝。

道憫和尚的腳步不易察覺地微滯,轉瞬又立刻加快了腳步。

身為出家人,六根不淨不說,本王的話也敢不聽。本來就火爆脾氣的尹歷莫名其妙地感覺受到了挑釁。

「本王說話你聽不見嗎?就你!」他臉色陰沉沉的,目光中滿是殺氣,大步上前,厲聲嗬斥。這一聲中氣十足,整個佛堂都要為之一震。旁邊站著的蒙了好久的禮官猛然清醒,高聲唱道:「南寧王殿下選中高僧道憫為先太後誦經祈福,南寧王殿下千歲!」

眾人本就蒙,現在更蒙,聽到這一嗓子,都像早上剛睡醒一樣,連忙打起精神,納頭便拜。

「恭喜高僧道憫。」

「南寧王殿下千歲。」

「恭喜五哥。」

「恭喜五弟。」

「恭喜……」

「你們……」尹歷恨恨地瞪著所有人,簡直哭笑不得。再看向門口,寺門已關,罪魁禍首已不見蹤影。

尹歷氣憤地甩開眾人,沖上前剛要推門,就聽見門外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哀號:「你這野丫頭有病吧!」

呃……這聲音正是剛剛的淡定和尚。

道若。在有這個名字之前,她有過一個更草率、更好記的名字:石頭姑娘。

燕北有樓名穆陽,是文人騷客把酒言歡的聖地。而在穆陽樓下有座鮮為人知的地宮,地宮裡滿是大大小小的石頭,那些都是石頭姑娘的收藏,她叫它「石堂」。石堂四方空曠,冬暖夏涼,除了石子、石頂、石壁、石地,再無其他。她發現這個地方已經幾百年、幾千年或者更久,但卻隻是偶爾停留。不在石堂的日子裡,她有時會四處遊走,但很多時候都是安安靜靜地躺在河底。

那是白山州孟城,或者明城,或者什麼城,反正是名字不容易記住的一條無名小河,河邊是靠水吃水的小漁村。

睜眼便是波光粼粼的藍天和漁網,漁船在自己的頭上飄過,就算看了幾千年,依然還是會對那每天變幻的絢麗朝夕和四季不同的花草感到新奇。

石頭姑娘平日裡最大的愛好便是鑽進那些大大小小的漁網裡,跟著漁人回家,和被捕撈的魚一起泡在水缸裡。待到夜深人靜時,她便悄悄地從水缸裡探出頭來,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們的生活。她看著不同的人在笑、在哭、在吵,跟著他們去往不同的地方,感同身受地體驗著他們的人生,樂此不疲。

幾百年來,在她麵前,每個人都在步履匆匆上演著一幕幕悲歡離合、嬉笑怒罵,他們從過去來,又馬不停蹄地在下一刻消失,她不在乎戲散人離,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似乎每個人都是她生命的延續,她興趣盎然地穿梭在塵世,看著他們總有一天放開彼此一一謝幕。

最終的最終,她會為自己看過的故事留下一塊小小的石子。石堂裡有堆積如山的石子,每一塊小小的石子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曾經在她的生命裡走過,留下感動、喜悅或者悲痛。失去便是失去,再也回不來,曲終謝幕的時候都應該在漫長的歲月裡被自然而然地遺忘。

悲哀,卻又無可奈何。

對於那些看過的故事,她不需要努力刻意地去忘掉,很自然地就忘掉了——幾乎是一種本能。

她每隔幾十年就會回來一次,把新收集的石頭小心地放進石堂裡。在她放下石頭的那一刻,歡喜、悲痛、無奈、不舍也罷,過往皆煙消雲散,她又要出門開始新的旅程了。

最近的一次是在二十年前,從地宮的洞裡爬出來時,她遇到了許孟堯。孟堯當年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素白帶點兒暗紋的長袍,粗眉吊梢細眼,倚著石柱,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見了傳說中的白毛老鼠精。

白毛老鼠精半臥在雜草堆裡,捧著本書,讀得不亦樂乎,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腳邊不知何時從地底下鑽出個人來。所以當她的頭出現在書下那刻,杏目對鼠眼。孟堯冷不防嚇得一個激靈,抄起手中書卷就砸了下去。「砰!」書砸下去就像砸到了青石板。石頭姑娘動也不動,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樂嗬嗬地看著他,就像被砸的不是她。

孟堯吃驚不小,一雙細眼都睜大了,邊向後挪動身子邊緊張地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子?」

石頭姑娘為了平時方便,頭發都緊緊綰起在頂上,再加上眉眼英氣,滿身土灰,看起來的確像個小子。她硬生生地回嘴:「老鼠精,老娘我是姑娘,謝謝。」

姑娘?好硬的頭。

「我叫許孟堯,不叫老鼠精。姑娘?石頭做的姑娘?」孟堯稍微鬆了口氣,皺眉,看看她的腦袋,又心疼地扌莫著自己的書。

「差不多。」石頭姑娘心情不錯,瞥他一眼,拍拍身上的土,欣然起身坐直。

石頭姑娘。這怕是佛祖冥冥中的指點,孟堯恍然大悟,便將書揣進懷裡,起身雙手合十道:「石頭亦可成精,可見萬物皆有靈,阿彌陀佛。」

哦?看著他挺認真又帶些癡氣的模樣,石頭姑娘樂了。她將眼前之人打量了一番,雖然衣著還算素整,也有些酸書生的風流氣質,但模樣賊眉鼠眼,怎麼看都不像佛門中人:「嘖,你又不是和尚,亂念什麼阿彌陀佛?」

孟堯拾起雜草堆中扔著的一個布包,搭在肩上,倚住旁邊一棵樹,隨意的姿勢帶了些痞意:「現在還不是,不過過兩天就是嘍。」

「你要出家?多枯燥。」石頭姑娘難以想象眼前這個老鼠精樣子的人穿上僧袍的樣子。她敬重僧人,但是卻無法理解有人會願意選擇寺廟裡單調、刻板的生活,所以就算是幾百年漂泊在外,她也從未動過出家禮佛的念頭。

「石丫頭,人生太短不能隻有享樂,你不懂的。」孟堯掂掂手中的布包,邪裡邪氣地笑道。

哼,我還不稀罕懂呢,石頭姑娘在心裡默默回答。她孩子氣地從草地上爬起來,她最不願意聽這樣的話。她轉身不再理他,朝著與孟堯相對的方向跑去。結果沒跑出半步,腳下一絆,小身板就撲倒在了草地上,酸腥的臭氣瞬間彌漫了整片空氣。她咬咬牙,掙紮著想要站起身,可腳下一滑又倒了下去。

一雙手從背後將她當月匈攬起,拎到半空,隻聽那個聲音急道:「這麼不小心?」緊接著又是調笑,「可惜啊,毀了我要送給穆陽樓那些唱詩的老家夥們的離別好酒。」

「啊——放——手。」石頭姑娘氣得眼睛瞪起來,又踢又踹。

「別急。」孟堯掩鼻,將濕淋淋的她放到一邊乾淨的草地上。她掙紮著站起身,渾身散發著便溺的臊臭氣,惡心得她幾乎要吐出來。孟堯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讓她氣惱至極,轉身就走。

「哎,不換身衣服?」孟堯笑得不停地打嗝兒。

鬼知道他那酒壺裡裝了什麼!真是倒黴,又臊又臭,沾了滿身。石頭姑娘氣得牙根兒癢癢,轉頭叉月要地看著眼睛都笑沒了的孟堯,冷笑道:「換衣服?換誰的衣服,你的嗎?」

孟堯表情凝滯,終於不笑了。愣了半晌,他竟真的將身上的長袍脫下來,遞給了石頭姑娘。

石頭姑娘也愣了。不過既然都脫了,那不穿白不穿。好在身量小,沒什麼看頭,石頭姑娘就那樣當著孟堯的麵將濕衣服褪了下來,換上了乾爽的長袍。長袍還帶著餘溫,可是袍子對石頭姑娘來說太長了,像一條拖地長裙,很顯然,穿著這樣的袍子出遠門不是件高明的事。她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皺起小眉頭。

孟堯一直在盯著她看。憑他的直覺,眼前的小女孩兒完全不是她看上去那樣的八九歲年齡。孟堯雖然不是真的老鼠精,但他卻有著如老鼠精一樣的敏銳直覺,而且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驗證自己的直覺,他享受那種刺激的感覺。

「離家之後,不和那群老詩癡混在一起的時候,我就住在那邊的亭子裡,旁邊有個土坡可以堆火。」他指著遠方一處起起伏伏沒幾根草的土包。

無所謂。隻要是在離開石堂的日子裡,對她來講,每一秒鍾都太漫長,去哪裡都是去。

暮色時分,柴火燒得劈劈啪啪脆響,兩個孩子相對圍著火堆而坐。

孟堯眯眼對著天際,搖頭晃腦吟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石丫頭?」

「嗯?」

「說點兒話。」

「哦。」

「太少了。」

「你這人話那麼多,六根想必難淨,怎麼當和尚?」

「你說話這麼刻薄,又哪裡像個小小年紀的姑娘?」

……

「我往這邊挪挪,露水重了,你離火邊近點兒。」

「嗯……」石丫頭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點點頭。

早秋時節,沒那麼冷,並不是烤火的好季節,但她就那樣抱膝窩著,窩在火邊。身邊人翻動著柴火,火光劈劈啪啪地飛濺,濺到眼眸裡,亮亮的,她忽然從心底生出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安心和溫暖。

「你看的是佛經?」她問。

「不是,是一位鄰國詩人香山居士的詩冊。」他揚揚手中的書卷。

「念兩句來聽。」她要求道。

他也樂得找點兒事情做,隨手一翻,是首《暮立》:

黃昏獨立佛堂前,

滿地槐花滿樹蟬。

大抵四時心總苦,

就中腸斷是秋天。

「我隻喜歡前兩句。」石丫頭將頭靠在兩膝中間,眨眨眼笑道。

是啊。滿地槐花滿樹蟬,細想盛夏之景,雖然花落悲涼無可奈何,但密葉蟬鳴儼然又是另一番生機盎然。孟堯也笑了。

第二天清晨,石頭姑娘扭動著腳踝,從地上站起,火早已熄滅,隻餘焦木一堆。對麵的孟堯攤著大字,正呼嚕呼嚕睡得香甜。之前的衣裳已經烤乾,她把身上的長袍脫下,疊好放到他身邊。衣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臉上,孟堯哼了一聲,翻了個身,沒有醒。

石頭姑娘從他身邊撿起塊小石子,掂了掂,似乎是想揣進袖中,但是轉念一想,又掏了出來扔回地上,隻是一麵之緣。

一麵之緣,在她長長久久的旅途中實在微不足道,但是……她想了許久拾起他身邊攤開的詩集,希望他不會介意。

白浪茫茫與海連,

平沙浩浩四無邊。

暮去朝來淘不住,

遂令東海變桑田。

二十年,東海沒有變成桑田,詩集卻已經被翻得稀巴爛。石丫頭又走了好多地方,見過了許多人,拾到了許多石頭,但她沒想到自己能再見到這張臉。不討喜的賊眉鼠眼,而且見到的地方比較稀罕——道觀。

石丫頭伸進竹筐裡的罪惡小手,被鼠眼和尚的佛珠「啪」地打掉,已經到手的饅頭便「啪嗒」一聲又掉了回去。

「怎麼是你?」石丫頭眼睛瞪得溜圓。

「阿彌陀佛。」鼠眼和尚滿臉遺憾,一本正經地看著她,「女施主若是飢餓,招呼觀裡人舍你飯菜便是,卻為何要行偷盜之事?」

青旬觀雖小,但規矩很嚴,如果被抓了怕是要打上幾板子再扔出去。見是熟人,石丫頭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既然認識就不怕他會攆了自己出去,她鬆了口氣。

「你是……是……是之前的白毛老鼠!你不是去當和尚了嗎?怎麼當到道觀裡來了?」

鼠眼和尚隻是目光稍微一滯,便搖搖頭:「佛道本不分家。貧僧道憫,在此處跟隨言道長學習陰陽五行之術。女施主想必認錯人了。」

怎麼可能?雖然當年的書生如今已年過三旬,眉眼間滿是穩重淡然,但輪廓未變,況且像他長得這麼有特色的人,隻要她不是刻意想忘,怕都是忘不掉的。莫非他忘了?

「你看這。」石丫頭從袖中抖摟出一本泛黃的詩集來,此時的她也隻是過他月要的個頭,她踮起腳尖拎給他看。小風吹過,書頁嘩啦啦地響,正翻到一首《花非花》: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阿彌陀佛!」和尚驚得眼珠轉了三轉,連忙垂目後退三步,「休得在出家人麵前搬弄這些淫詞穢句。」

你就裝,這些都是你當年最喜歡看的。石丫頭深深為他好演的心折服。

石丫頭偷偷追著和尚到了臨城的壽安寺。兩天之後,惡作劇上演,事實證明石丫頭演技要更好些。就這樣,石丫頭掛在他的僧袍上,被他一路拎到後園子,直奔柴房,大頭朝下扔進饅頭筐裡。他恨道:「吃吧,你這渾丫頭乾的好事,該賞。」

石丫頭咬住一塊饅頭從裡麵倒著爬出來,不以為然地看著一臉陰沉的和尚:「隻憑你會演,就不許我演?」

和尚無奈地搖頭:「居然真的是你,二十年前那一麵之緣時你還是八九歲的模樣,如今也沒有什麼變化,你這還真是塊石頭成精了,八成還是塊茅坑裡的石頭,討人嫌得很。你知不知道險些壞了我的大事?」

「險些?那就是還沒壞嘍?」石丫頭咬著饅頭道,沒等孟堯回答,她一邊狼吞虎咽地嚼著,一邊又道,「你去選僧不就是為了被南寧王選中。」

孟堯吃驚道:「你怎麼知道?」

「我看了你在後麵園子裡的地上占的卦。」石丫頭老實道。

你!孟堯氣得直跺腳。

「每天三個饅頭,我可以試著不說出去。」石頭姑娘「撲通」往地上一歪,臥倒打滾,無賴道。

「阿彌陀佛,佛門……」寺廟怎能容得了一個小姑娘天天蹭吃蹭喝,孟堯連連擺手,說著就要攆她出去。石頭姑娘眼珠滴溜溜一轉,扯脖子便喊:「爹,五個弟弟和娘在家盼你盼得好苦啊!」

孟堯驚得一跳,連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他咬咬牙:「成交。」

從此石丫頭住進了離寺廟不遠的一間廢棄草堂裡,每天從後園子溜進柴房,過上了頓頓有熱饅頭,偶爾還有小鹹菜的幸福生活。

孟堯,不,道憫和尚現在心事重重,無暇管她,也隻求她不搗亂,便隨她去。

三日後,夜。

壽安寺禪房,雖然已經過了子時,但對這些腦袋削尖了想入仕的和尚來講,作息時間向來沒那麼重要,幾乎所有的小窗都透著昏黃的燭光。

夜昏暗、死寂,仿佛都能聽到燭花炸開的輕響。

樹影憧憧,一個挺拔的身影站在石階之上,表情中帶著俯瞰眾生的意味。

不經意間,最邊兒上的一扇小窗,光亮「噗」地熄滅,速度很快,快得在這數不清的光亮裡很是不易察覺。石階上的身影扣在身前的手指下意識地輕彈了下,緊接著環顧了下左右,走了過去。

他推開門,禪房空曠,漆黑一片不能視物,憑借呼吸聲隱隱能感覺到本應住五六個人的僧舍,此時隻有一人在僧床上打坐。一陣涼風吹過耳畔,燭火復燃,眼前一片昏黃的明亮。

「南寧王殿下,阿彌陀佛。」眼前的和尚動也沒動,淺淺低首斂眉,雙手合十,拜道。

尹歷俯視著他,沒有回禮。尹歷是個謹慎的人,他想從他的細小動作裡找出這個奇怪的和尚到底想要乾什麼。但過了好久,和尚依舊紋絲未動。

「起來吧。」尹歷懶散散地抬抬手。

「謝殿下。」道憫和尚緩緩直起身,目光炯炯,嘴角已帶著三分笑意。

「你這和尚,選僧之前可是見過本王?」尹歷上下打量著道憫。

「回殿下,沒有。」和尚老實回答。

哦?尹歷剛想反問,和尚張口道:「和尚受命為南寧王殿下講經薦福,相見之時尚多。」

「之前聖上選來講經薦福的僧人那麼多,和尚就這麼肯定本王會選中你?」

道憫笑道:「當今聖上乃是殿下侄輩,論資歷、閱歷、戰事功績都遜殿下甚多,因此聖上選來的,您怕是難以中意。」

「哈哈哈……」尹歷大笑,嘲諷道,「你這和尚難道就不是聖上派來參選的?」

「貧僧不同。」

「有何不同?」

道憫垂下眼簾,雙手合十:「貧僧為殿下而來,且有大禮相送。」

「你有何物相送?」

道憫低聲道:「素帽一頂,不知殿下可中意?」

素帽?

素、白。白帽,白加王是個什麼字,相信沒有人會不知道,尹歷瞬間臉色大變,他向窗外飛快瞟了下,下意識背過手向月要後扌莫去,那裡有一個極隱蔽的暗兜,裡麵是把淬過劇毒的短刀。千鈞一發的關頭,一隻持著紫檀佛珠的手伸過來按住了他別在身後的右臂。道憫搖搖頭,輕笑:「殿下慎躁。」

「這是大逆不道!你,你個和尚有幾個腦袋敢說這種話?」尹歷低聲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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