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笑生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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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瓷碗,紙箋在碗中燃燒,燃成黑灰,最終灰燼消散,化作烏有。

「好了。」七葉對著眼前人點點頭。

「謝謝。」眼前人嘴角揚起和煦的微笑。

「請問,這附近是否有茶樓或者茶館?有些渴。」溫文爾雅的男子禮貌地問。

「撲通」的聲音不間斷地傳來,而且一聲比一聲響亮,甚至還夾雜著撕扯破布的「刺啦」聲。七葉假裝聽不見,轉身從貨櫃底下取過一個紙包,拿在手裡。

「以前斜對麵就是茶樓,可是現在沒有了。」她笑笑,搖動手中的紙包,「不過如果你隻是為了解渴的話,我這裡也有茶水。」緊接著她皺起眉頭看向鋪子裡麵,「不過你怕是得稍微等上一會兒。」

男子亦笑,隨和地點點頭。

想著可能是鋪子裡麵的扇童又在搞什麼幺蛾子,七葉有些不耐煩地循著聲音快步向後麵走去。穿過中堂,中堂沒人。聲音似乎還要更遠些,看樣子應該是從園子裡傳來的。但她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個穿著一身暗紅色破爛長袍、披頭散發的人伏躺在地上。

這樣的場景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人會打架,鬼自然也會,況且鬼死都死了,打起來也就更肆無忌憚。但是突然出現這麼個鬼倒在自家的驛緣閣裡,七葉就算是心大得沒邊兒也著實是吃了一驚,她連連後退,一直退到門檻,一不留神被絆了一下,栽倒在地。

光滑的青磚麵,摔得很痛,痛得七葉齜牙咧嘴:「扇兄。」

「阿扇。」

「老不死的扇精。」

她痛苦地歪坐在地上,嘶著嗓子想叫扇童來看,叫了半天卻沒有回應,死孩子,又不知道去哪裡鬼混了。七葉痛苦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兩步,拍著袖子上的塵土。發髻本就鬆散,這一摔就徹底散了開來,長發全都披散下來。

「叮。」長簪不留神,掉在了地上。簪端的青珠隨著木炳轉了兩轉,閃動著柔和的青色微光。她特別喜歡這根簪子。所以「叮」的一聲,雖然很輕,但她的心肝還是不由得顫了顫,連忙彎月要去撿。手一伸,正撫上另一隻血跡斑斑的手。

「啊!」七葉的手條件反射地一縮。不過七葉畢竟是七葉,常年做鬼生意也被嚇出了門道,她臉色一變,毫不猶豫地伸腳,狠狠地踩了下去。

草鞋,底麵滿是堅硬的草茬兒,這一下必然很痛,但對於魂靈來講卻是不會留下創口的,有效又人道。可是這次,七葉等了半晌也沒有聽到尖叫聲,受了她這狠狠的一腳,那手動也不動。她抬起腳,隻見整個鞋底已經鮮紅一片,再看那手也已經血肉模糊。

不是魂靈!她一個激靈跳開,隻聽見從地上傳來一陣壓抑的清咳和粗喘。

七葉驚得一抖,那隻手會流血,他是人?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七葉眯起眼,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蹲下。

裸露的皮膚上露出脖頸潔整的顏色,七葉將他翻動了下。鼻息尚存,但毫無掙紮,顯然已經暈了過去,長發遮麵看不出容貌,唯有一身紅衣在月匈口撕裂開,露出微有些麥色的皮膚,配上隱隱約約看得見的挺拔的鼻梁,顯得很是英氣。再向下看去,隻見那人月要間的衣褶中插了幾根長長的小木條,很是顯眼。小木條上刻著符文。盡管血跡斑斑,七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一把卦簽——他是之前那個想要她性命的算命人。

「冥大人,你在附近嗎?」

沒有人回應,她記得之前的確拜托過冥大人幫她找到算命的人的。可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

七葉皺起眉頭將那人一推,將他遮臉的長發撩開。隻見眉眼淩厲,臉型消瘦,下巴隱有未刮淨的青楂兒——竟是個男子。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早已被沾染的血糊了一片,血腥味沖鼻,讓人想吐。

這人身上並無血跡,卻為何?難道是?七葉下意識地捏了把那嫣紅的衣角。

血珠滾滾而落。血衣。

還不到申時,街道上很是冷清,又是近秋的時節,這時候來一杯熱茶很是得當。

「隻喝茶不聊天兒,好像總是讓人感覺缺點兒什麼。」七葉瞥他一眼,素手執壺,高抬微傾。清泉入林,花香四溢。

男子拈起茶盞,微笑道:「舒州天柱劍豪,雖不峻拔遒勁,但最是芳香甘美,是燕北難得的好茶。」

「行家啊!」七葉贊道。

「我少時便住在舒州,那裡沒有嚴寒,葉四季都綠,花四季都開,很美,和這裡景色完全不同。」男子的眸光無比溫柔。

「的確很美,我幼時也曾經在天柱山那裡住過一段時間,那裡的風景讓我留戀過很久。」

「是嗎?」男子饒有興趣,但卻很是有禮貌地打量著七葉,「說不準,我們當初還曾碰見過。」

「或許啊。」七葉嘴角一揚不置可否,拈起茶盞小口輕抿。

舒州堰定城。

葫蘆街南頭有一間破瓦房,瓦房裡住著姓顧的老兩口兒。老婆子是個典型的潑貨,前些年罵街的時候太激動,一口氣沒喘勻早早地去了,老頭兒是個很出名的酒鬼,堰定城裡凡是有個骰子的賭坊,無論大小,裡麵的夥計都認得他。這老兩口兒有個好兒子,大名叫顧三金,小名八兩,模樣清瘦白淨。

老兩口兒年輕的時候便忙於各自的那攤「營生」,很少回家。小八兩通常出門一玩兒就是十天半個月。最長的一次是十二歲的時候,去了整整一年,回來之後瘦得隻剩皮包骨頭,卻得了五本書和一手好字。同年,他憑借一手好字和笑盈盈的臉兒,向一家小書畫坊賒了二十兩銀子,然後憑借這二十兩銀子報了縣試,兩個月後又參加了府試,又隔了幾個月參加了院試,出人意料,連考連過。不但連過,成績還極好,竟中了稟生。要知道在大燕,稟生雖然沒有官職但卻同樣是吃公糧的。消息一傳出來,羨煞旁人。

兒子的糧自然就是爹的糧,他爹什麼德行,鄰裡街坊都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除了罵罵自家兒子不爭氣,沒有誰不感慨老顧家祖墳青煙冒得旺,旺得簡直躥火苗。八兩那糟心爹對他,除了日常醉酒打罵出氣,一頓飯最多隻給他一個餑餑,其餘無論生死去哪兒都是不管不問。

模樣俊俏,每月帶公糧回家,沒準兒以後還會當上大官接老兩口兒去京城享福,這等好兒子簡直就像白撿的寶。大家夥兒議論著、眼紅著,轉眼過了兩個新年。

新年之後的早春三月,嫩綠喜人的季節,再過小半年就是三年一度的鄉試之期。附近的人家趕著給八兩送盤纏,都琢磨著這孩子打出生日子便過得苦,堰定城沒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巴望著將來他要是做了大官千萬能稍微念著家鄉這邊的好。

錢少的出幾文,富裕點兒的出一兩。趕著老頭兒不在家,八兩一個人的時候,鄉裡鄉親的幾個人湊起一小堆兒,上了南頭破瓦房的門。

這一天是二月初三,宜斷蟻、祭祀,餘事勿取,忌齋醮。

老酒鬼不在家,開門的自然是八兩。幾日不見,他臉上又添了新傷,也瘦了很多,眼有些紅腫,之前身上那身蠻不錯的衣裳已經換成了粗製的麻布長袍。

怕老頭兒突然回來撞見,幾個人草草說明來意,緊接著就七手八腳地擠上前將好意塞到他手裡,硬要他收下。八兩認真地聽著,聽完了,先是一愣,後便搖搖頭,將那齊刷刷伸來的手輕輕推了推,笑著道:「謝謝,不必了,我爹已經將我賣去了眉江州。」

一眾人的手臂僵在了半空。聽過賣田、賣房、賣女兒,還是頭一次聽見有賣兒子的,還是個吃公糧、馬上要中舉當大官的兒子,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第二天消息就炸開了,很快有人了解到,買人的是燕北的一戶前年剛開花的土財主,買過去不是做兒子,是做入贅的女婿——三百兩銀子。要說三兩還好辦,這三百兩……實在是一個讓人想幫忙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價位。

這個消息讓無數想嫁給八兩的姑娘心碎,大家都認為他不會忍。有人猜測他會逃走,有人猜他會投河,當晚還有人偷偷地在顧家的破瓦房門前聽守,但一夜寂靜,沒有任何聲響。

第三天,一輛小馬車從葫蘆街的街頭疾馳而過,濺起塵土飛揚,驚得雞飛狗跳,從此舒州再也沒人見過八兩。

眉江州沒有八兩,隻有個倒插門的女婿,叫運生,取「孕生」之意。眉江州其實也沒有姓姚的土財主,隻有一個假裝自己姓姚的女土匪。

這是一夥土匪,大概有七八十人,為首的名叫笙枉,挺拗口,但跟她手下的梆子、腿子、凳子、椅子相比總還文雅些。理論上乾這行不需要什麼舞文弄墨,能抄家夥削人就行了,但匪頭子笙枉卻不這麼想,因為畢竟自己還是個書香門第的出身。

是的,書香門第,她還記得。書香門第的小姐上山當土匪?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原因。但民間倒是有些猜測。其中稍微靠譜點兒的怕是就要牽扯眉江州之前發生的一件離奇事,說起來那還是在五年前。

乾定元年,剛剛繼位的新帝第一次下令親征討戎,當時的新帝隻是個半大的孩子,還沒顯示出自己的雄才偉略。消息一傳出,眉江州和白山州百姓叫苦不迭,怨聲載道。一時間,民心惶惶,有些大戶人家都已經開始暗中收拾行囊、變賣土地,準備往燕南遷家。

孟家便是眉江州的大戶人家。世代書香,祖上出過探花、榜眼,任過文職的更是不計其數,現在的孟家老爺孟恭長雖然隻是身居文職散官,但因家底殷實,日子依舊過得富裕。孟恭長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大兒子和長女都已婚配,二兒子雖幼但頗有才名,孟恭長最是疼愛。小女兒亦是聰慧持禮,舉止端莊,隻是心性有些高,時常出言不知天高地厚,讓他疼愛之餘更是頭疼。

此番見得州裡大戶一家家都議著往燕南遷家,孟恭長即使開始無意,漸漸地,也不由得動了心思。就在他動了心思,準備和夫人、大兒子具體商議的時候,出了大事——小女兒不見了,連同兩個貼身伺候的小婢女也跟著不見了。

問其他婢女,二小姐昨兒晌午去哪裡了,都戰戰兢兢地回答去郊郭抓蟋蟀去了。再問是郊郭哪裡,卻又都不知道了。孟夫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孟老爺也氣得直跺腳,登時便要派家丁去郊郭找,還沒張口,卻聽到門外忽然有人喊叫,說在今天早上曾經在郊郭看見過孟家二小姐。

孟恭長連忙追出門去,隻見來人是個痞子模樣猴精似的人物,吊兒郎當,氣不打一處來的他抓住那人衣領便喝問。一向文縐縐的孟老爺一副凶悍相,那人被嚇住了,話也說得吞吞吐吐,半晌方才道出原委。

他是城北人士,昨夜在郊郭宿醉,晨時方醒。醒時,天才蒙蒙亮,他睜眼便看見離自己不遠處有三個身影,兩個大一個小,衣著光鮮似是女裝,正蹲在一塊石碑前圍成了個圈兒,對著什麼東西正在念叨。

他正奇怪荒草甸怎麼會有石碑,於是乎支起身揉眼細看,這一看才發現那石碑雖不大,但卻分明是塊墓碑。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亂墳崗裡睡了一宿,回頭一看,一張被烤焦糊的、爬滿蠕動蛆蟲的臉驀地入了眼,嚇得他嗷地一嗓子。這一聲不要緊,前麵的三個人猛然轉頭,六隻眼「唰」地直勾勾盯了過來,他瞬間醒了個徹底,撒丫子便跑,一直跑到了有人煙的地方才敢停住腳。

晌午驚魂未定的他進了城,一進城便聽說孟家二小姐和兩個婢女丟了,孟家二小姐雖年幼但才高貌美,相傳官祿宮有粒朱砂痣,算命的說過那可是巾幗不讓須眉,大富大貴的麵相,在城裡傳得是人盡皆知啊。他再一回想那墓地裡的三個女孩兒,其中一人似乎便是官祿宮有一顆朱砂痣。於是他乾脆到孟家門前聽消息,聽說孟家二小姐正是在郊郭丟失的,他便有心幫忙……

「給他銀子。」孟恭長鬆開手,厭惡地將那人一推。旁邊家丁將幾塊銀子揣到他懷裡:「喏!」

「好好好。」那人得了銀子,笑得臉都似要裂開了,一溜煙地小跑,轉眼就沒影兒了。

唉!一個女兒家才多大點兒就學得徹夜不歸,竟然還是在亂墳崗,這些年的女則、女德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平日裡以為她隻是心性高,磨煉幾年便好了,沒想到現在不但沒改好,反而更放肆了。

「唉,」孟恭長氣得頭疼欲裂,聲音發抖,「你們幾個,撿條麻繩,隨我去郊郭把那不爭氣的丫頭綁回來。」

「是……老爺。」幾個家丁被嚇得一激靈,連忙應諾,向後房跑去。

荒草萋萋,哀蟲悲鳴,雖然是艷陽當頭,但帶著秋日的蕭索寒意。孟恭長帶著一夥人緊趕慢趕到了小痞子所說的亂墳崗。這處亂墳崗雖說名是亂墳,但實際上碑墓還算齊整。放眼望去,根本沒有人影,定是又往別處去了,孟恭長揮手指了幾個方向,使手底下人去附近找,自己則獨自向墳地裡走去。他一向不信奉鬼神,但那個小痞子的話說得有鼻子有眼,任誰都會聽進心裡。

找了一大圈,隻有冰涼的墓碑、乾枯的荒草,並沒有看見什麼焦糊的屍首,孟恭長開始懷疑自己是上了當。正當這時,吵吵鬧鬧的聲音從一邊的荒草地傳來,他扭頭一看,是群送葬的人。為首的是兩個大小夥子,抬著一鋪蓋卷,鋪蓋卷外盪著雜亂的長發,後邊的人扛著鍬,幾個人嬉笑扯皮,慢悠悠地走著。他們走到離孟恭長不遠的地方,將鋪蓋卷往地下一摜,便開始嘁裡哢嚓地挖坑翻土,很快空氣中彌漫了新鮮泥土的潮濕氣息。

孟恭長走上前,其中一個裸著半身的男子斜他一眼道:「是定莊的李婆子,認識?」

孟恭長愣了下,有些尷尬地擺手:「不認識,不認識。」

男子一臉「不認識你看什麼看」的表情,轉身扛起大鍬繼續乾活兒。

「老爺,都找了,沒有,就連定莊把邊兒的幾家我們也都敲門問了,沒有見過小姐的。」幾個氣喘籲籲的身影跑來,邊跑邊喊著。

「唉!」孟老爺眉頭都擰成了疙瘩,急得直跺腳,不住地捋著胡須。

「老爺,我看那小痞子話也沒有個準頭,要不咱……」一個家丁扯著衣袖,擦著額頭的汗粗喘道。沒等他說完,一個粗暴的聲音插了進來:「餵,腳挪挪。」

家丁低頭一看,隻見自己一不小心竟踩了屍身露出席卷的長發。那家丁平日裡是個信奉鬼神的,連忙抬腳挪開,低頭道歉,可是那頭發似乎有些黏性,竟粘在了他的草鞋底上:「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麼用,抬腳啊!」

那家丁急得臉通紅,用力地想甩掉腳上的頭發,卻怎麼也甩不掉。

「怎麼回事?」一旁一直在挖坑、虎背熊月要的一個中年人皺起眉喝問。

「頭發粘腳上了。」這邊扛鍬的男子喊道。

「扯開不就完了。」

「扯不開。」

「廢物!」中年人啐一口,將手中家夥往地上一扔,彎月要攏起那席卷,向自己這邊狠命一扽。「嘩」的一聲,皮肉劃過竹席的聲音。頭發沒掉,頭直接掉了。一顆頭從席卷口嘰裡咕嚕掉了出來,嚇得所有人連連後退。那家丁更是「撲通」一下,癱倒在地,狠命地拖拽想要躲開,但是那人頭的頭發還粘在他鞋上,怎麼也甩不開。再看那人頭,眼瞪如鈴,頭發黝黑,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婆子。

「是慧兒!」另一個眼尖膽大的家丁失聲尖叫。

「真的是慧兒!」孟府的家丁都大叫起來,皆麵色如土。

慧兒,是二小姐身邊的婢女!婢女已經身遭不測,那……

「是慧兒!」孟恭長撲上前去,「女兒啊!」他仰頭淒號,連喊三聲,接著便倒地不起,再沒了聲息。

人頭在你們抬的草席子裡,李婆子屍身又不見了。兩邊就這樣鬧了起來,這一鬧便鬧到了府衙。府衙的青天大老爺姓張,是個舉人出身,比孟恭長大上兩期,平日裡有些個小貪,但斷案還算公平,尤其是大案從不含糊。人命當然是大案,可是這次的大案卻是難理。無頭無腦無邏輯,像戲本子裡的鬼故事一樣。

張青天大老爺明鏡堂高坐,拄著下巴,聽著孟家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泣訴和漢子那邊一口一個「冤枉」的叫嚷,腦子裡是半點兒頭緒也沒有。

「罷了,罷了。」張青天大老爺「啪啪」地用力拍著案桌,「證據不足不能定罪,但,來人,先把那幾個漢子給我抓起來,然後六子,你帶幾個人去給我滿城找,一定要找到孟家說的小痞子給我帶來。」

「是!」

「今天先這樣吧。」張青天揉著腦袋擺擺手。

府衙辦事也算利索,第二天便有消息傳來。小痞子找到了,就在不遠一處泥濘的農田裡,剩了個囫圇屍首,皮色紫青,嘴眼都齜裂開了。泥地沒有掙紮過的痕跡,很顯然是中毒致死。屍首臉上扔著張古舊的包袱皮,包袱皮上沒有記號,但孟家人一眼便認出那是二小姐的東西。

那是大概半個月前出現在二小姐房裡的,用來包著塊方方正正的物事,二小姐寶貝得很,三四天裡就輪了十多個地方換著藏,最後終於被她藏得誰也不知道在哪裡,沒想到竟在這時候又出現了。這下子事情更復雜了,難道是孟二小姐殺了小痞子?再看那屍首周圍的泥塘裡僅有的三串腳印,一串是小痞子的不用說,其他兩串小巧,不似男子,很顯然是兩個女孩兒的。

證據簡直確鑿得嚇人,卻又漏洞百出,而漏洞又無法用常理來填補。

倒黴的是孟家人。先是以為自家女兒被他人害死,現在又是自家女兒害死了別人,孟家此時早已亂了陣腳,孟老爺受嚇至今未醒,孟夫人又是個沒什麼主意的,隻是日日啼哭,二少爺還小,大小姐遠嫁,大少爺不在家,下人、丫鬟更是不頂事,一大家子人亂成了一鍋粥。

張青天大老爺也是急得不得了,自己管轄的地方出了這麼離奇的事,怕是不久就要傳到上頭去。十人成虎,一個州的人把故事傳來傳去,那傳出去的故事就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的了,可真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另一邊,還有之前那群漢子的家裡人天天上衙門口哭喊申冤,要求放人。張青天大老爺真是急得一個頭兩個大。

就在這時,上麵親征的禦令終於下來了,除了眉江州這裡守邊的軍隊之外,還有三路也都開始向眉江州聚集。京城離眉江不過七八天的腳程,即使皇帝的人多,十天左右也一定到了。戎狄也已得了消息,很是不屑,日日策馬揚鞭在邊境迂回,用這邊聽不懂的粗話謾罵。

一場硬仗已經在所難免。眉江州裡能往南遷的大戶都遷走了,隻剩孟家亂得人仰馬翻,沒了主心骨,更談不上南遷。好在緊要關頭,孟家大少爺回來了。孟大少爺已聽說二妹的事,但等也等不到結果,還需為活著的十幾口打算。他當機立斷,回府當夜便雇了十多輛馬車,載著必要的行李,一大家子人就匆忙上路了。孟夫人念著女兒,死活不肯走,被硬拉上了車。當晚,整條街上都響徹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號。聞者莫不垂淚,卻又無可奈何。到了第二天晨時,孟家已經大門緊鎖,人去樓空。

三個月後,戎狄兩個部落傷亡慘重,落荒而逃;新帝得意收兵,勝利回京。

時局難得的平穩,眉江州南遷的大戶紛紛又舉家回遷,但孟家沒有。又過了五年,孟家還是沒有回來。

就在同年,兩州交界的白山上出現了一夥草寇,搭草堂數十,立「姚」字大旗,白日裡操練,晚上便滿山流竄專劫趕夜路的富商,凶悍殘暴,而且不隻搶銀子,像窮瘋了一樣什麼都搶,鍋碗瓢盆、書畫娟布,有時候甚至連衣裳都扒。更奇怪的是,這些匪徒都是些扮得男子模樣的女流之輩,為首的是個高挑女子,甚少露麵。

這個女子便是笙枉。

少有見過她的人都說雖然模樣已經不像,但她官祿宮上的一點紅痣與之前的孟家二小姐簡直一模一樣。

壬戌日,午夜。

馬車風風火火地穿梭在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木之間,沖破漆黑的夜幕,駕進白山深處的密林中,最終停在姚家大旗下。旗下的泥土裡深插著根碗口粗的木樁,木樁的頂上燃著火焰,冒著白煙。

駕車的老翁韁繩一扔,旋身躍下,扯掉粘在臉上的白須、白鬢,抖掉頭巾,長發一瀉如瀑。她伸手往後麵車裡一探,便提溜出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來,她將那人扽到地下。

「嗚——咻。」響脆的口哨聲在空中響起,隻是一瞬間,呼啦一大群人從四麵八方湧來,雖然都是男裝,但身量瘦小,一看便知都是女流之輩。這些女子嘰嘰喳喳叫嚷著前來,把馬車和馬車下的那個人一下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乾得漂亮!」脆朗的女音,枝葉嘩啦作響,伴隨著一個從天而降的身影輕盈地落在了人群中,原本吵鬧的人群立馬安靜了下來。

「家主!」眾女子齊刷刷地頷首抱拳,單膝跪地。

「起!」站在正中的女子高昂頭頸,瞥了四麵一周,揮揮手。

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膚色,眉眼如畫,眸光輾轉間流露出不可一世的驕縱,很顯然,她便是笙枉。

「頭套摘了!」她向地上人努努嘴。

之前扮作老翁的女子點點頭,上前一把扯下地上人的頭罩,露出張因路途顛簸而折騰得慘白的臉來。

笙枉從旁邊人手裡接過火把,上前慢慢蹲下,伸出根指頭,猛地發力挑起他的下頜。焰火在他的眸中閃動,再進一寸,便要燎到長密的睫毛。

憔悴了點兒。

「不錯,是他。」笙枉滿意地點點頭,就是當初畫像上那張讓她一眼相中的臉。

一旁圍觀的人群揮舞著手中的火把,響起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來,兄弟們。」笙枉高聲喊道,「把他給我抬進草堂,洞房嘍!」

「噢——」眾人呼喊著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扛起地上的人。

洞房是這裡最大的一間草堂。草堂之內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紅喜字,碗口粗的紅燭,床榻、幔帳也都是滿目的鮮紅,連長桌都鋪上了嫣紅的桌布。乍一看艷得有些晃眼,有些嚇人。唯有床榻裡麵的牆上有一幅剪紙不是紅的,金燦燦的與眾不同,圖案是龍鳳,遠看有點兒像正在啄蟲的母雞。質量不太好,卻是笙枉親自動手剪的。

幾個姑娘抬著運生,將他扔到床榻上,然後又七手八腳地胡亂將他身上捆綁的繩索摘掉,將口中的堵布抽掉。

「咳……咳咳……」床榻上的人發出猛烈的咳嗽聲,慘白的臉瞬間通紅。他掙紮著要站起身,可是被捆了兩天一夜,手腳早就僵麻,半點兒力氣也用不上。

「本姑娘要洞房了,都出去吧。」笙枉身子前傾,半拄在床沿,抬手扌莫扌莫他汗津津的腦袋。

「是!」旁邊姑娘得令,知趣地哄笑著一溜煙跑沒影兒了,臨出門還體貼地將門楣上翻卷的草席撂下。

瞬間,草堂裡便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和滿目耀眼的紅。笙枉直起身,略略往旁邊挪了下腳,昂起頭,邪魅地一笑,伸出根指頭,對著床上的人漫不經心地一挑:「脫!」

運生雙手拄著床,勉強抬起了頭,咳得已是幾近虛脫,嗓子如火燎般疼痛,虛汗一層一層地往外冒。

「難道還要娘子我幫你?」笙枉見他不動,厲聲道。

她不知道,此時的運生就算是想動也都不利索,她隻覺得眼前這人是在故意和她作對。

「敬酒不吃吃罰酒!」笙枉柳眉倒豎,大步上前揚起巴掌狠扇在運生臉上,打得他撲倒在床。

運生緊咬牙關,掙紮著要起來,笙枉翻身上床,往他月要間一跨,狠狠將他壓倒回去。

笙枉一隻手發力地將他的臉扭轉看向自己,另一隻手伸向他的月匈口去撕扯他的衣裳。衣裳的料子是很厚的粗麻布——一種穿起來不舒服、撕起來也不方便的料子。笙枉手腳並用,咬牙切齒地撕了半晌,也沒撕動半分。

太丟人了!笙枉臉都羞紅了,氣得直接從床上蹦下來,沖出內室,消失在了紗帳後。隻聽到門外傳來笙枉的高呼:「拿剪子來!」

緊接著是一個姑娘的聲音:「家主,別啊,三百兩呢,可是挺貴的呢,您要是不滿意……」

「胡說八道什麼鬼,死丫頭等會兒再收拾你!」門「砰」的一聲關上,笙枉氣呼呼的身影重新出現在內室裡。此時,得了空的運生已經撐著身子坐起。笙枉一笑,單手轉著剪刀,大步上前,輕而易舉再次將他按倒:「別動!」

果然有剪刀就快多了。

和她的彪悍相比,運生微弱的反抗簡直就像撓癢癢,他的一身衣裳很快就被剪成了碎塊塊丟在地上。

笙枉順著那單薄的月匈口向下看去。嗯,該有的都有。加上臉不錯,會識字,三百兩還算值。

她一甩袖子,下床,將絲帶解下,外罩的大紅長衣脫掉,隻留裡麵素色的襦裙,將長桌旁的小凳上之前姑娘們留下的一塊方帕子取來。

「墊著。」她命令運生道。

運生被壓得動也動不得,嘴角虛弱得撇撇,像是要說話,卻發不出聲,眼睛裡飄過絲情緒。

笙枉是個眼尖的,她看出來那種情緒應該是驚訝。這種緊要關頭,他居然驚訝。難道自己什麼地方做錯了?她心下一沉,不覺有些慌亂。

「墊著!」她重復道,音調挑得很高,想竭力掩飾住自己的心虛。

身下人緊緊閉上雙眼,一動不動。不知道為什麼,笙枉覺得他似乎是在忍笑。此時須得先發製人。笙枉隨即瞪起眼,伸手捏住他的下頜,笑道:「雛兒吧,你這樣的雛兒,本姑娘見得多了。」

緊接著她愣是將白布塞到了運生臀下,緊接著就該正事了。

「來啊!」她趾高氣揚地命令他,他依舊雙眼禁閉,動也不動。她氣急了用手撐著去扒開他的眼,他終於睜開眼,看著笙枉,嘴角微微揚起——他竟然真的笑出來了。

其實這虛弱的一笑很是有些淒弱之美,但落在笙枉眼裡那就是赤裸裸的諷刺。

「快啊!」如果身下人不動,她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笙枉額頭已經沁出了細細的汗珠,她的心虛已經難以掩飾。

運生笑意愈濃。

「氣死我了!」笙枉悲叫一聲,終於內心崩潰,翻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清晨,笙枉一起床就趕緊出門,隨便挑上一個丫頭,吩咐她去山下城裡買本春宮圖來。

小丫頭撓撓腦袋,犯了難:「這……」

「這什麼這,快去!」

打發走了小丫頭,笙枉又回到房裡。運生穿著褻衣,病懨懨地閉眼歪坐在凳子上,半個身子倚著牆。屋裡還有幾個人正忙著把牆上、桌上的紅布、紅字撤下去。紅布掀開的一剎那,所有人眼中都閃過一道金光,長桌的對角赫然淺刻著一條氣勢磅礴的五爪金龍。

運生隔著眼皮都感覺被金光刺到了,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緊接著幾個姑娘各端著一托盤,裊裊婷婷進門:「請家主夫君更衣。」

運生未動。

「放桌子上,下去吧。」笙枉點點頭。

「是。」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計退了出去。

笙枉上前拿起衣服,抖開,是一件輕薄的素色鳳紋斜襟長袍。再抖,又掉出一塊墨色的短小披肩來。

「換上!」她命令運生。

運生睜開眼,虛弱地搖搖頭,用手指在桌子上畫出一行字:你到底是誰?

這麼傻的問題,笙枉感覺很是好笑,但是她沒笑,笑太不嚴肅,沒有威嚴。於是她也乾脆用手指在桌子上畫著回答:我是你娘子,姚家的家主,笙枉。

雖然是寫在桌子上,但依然能感覺到她的指頭落下的每一筆的輕重緩急,都頗有章法,非飽讀詩書不可得。運生有些詫異,回道:你既是識字能書,必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卻為何要落草為寇?

笙枉瞥一眼桌上的金龍,輕蔑地一笑:「你亦是飽讀詩書,識字能書,如今不也隻是個草寇的夫君?」

運生一時間竟無言以對。笙枉挑眉道:「快點兒把衣裳換上。」說完,她揚長而去。

一晃十多天過去了,笙枉和運生日日同榻而眠,但隻是同榻而已,因為她一直沒能等到她要的春宮圖。

出去買圖的小丫頭丟了。派人去找過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像她當年一樣。

又過了三個月,運生的身體恢復得很快,情緒也很平穩,雖然不怎麼願意搭理這裡的人,但是出於禮貌總是會笑笑,似乎是習慣了逆來順受後養成的本能。

反而對於那個小丫頭,笙枉開始有些緊張,因為她心裡清楚有的時候人丟了怎麼找都找不到,有很大可能是她不想被人找到。如果一個人不想被找到,那她一定是下了很大的一盤棋,於是乎她開始找想辦法去了解這個小丫頭之前的背景。

這一查就花了好幾天,出乎意料,結果是沒有任何背景。

笙枉招的姑娘都是無家可歸的人,當年一個個在苦地方淘出來的,沒有名字的,都是笙枉給起了名字,名字和戶籍都登在搶來的空白冊子上。結果,所有有名字的人一個都不少。

那個丫頭應該本就不屬於這裡,她肯定是有問題。

出了一個叛徒,很有可能就會把她醞釀多年的計劃全盤打亂,她現在不得不重新梳理某些事。

這一夜,吹滅蠟燭,她睡裡,運生睡外。笙枉躺在床榻上,人雖不動,但腦子裡卻泡在各種雜七雜八的頭緒裡。難眠的夜,閉著眼,卻半點兒睡意也無。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她感覺身邊人動了動。

門閂響動,緊接著響起姑娘的聲音:「家主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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