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白貓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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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馬上要入冬的時日,天黑得越來越早,亮得卻是越來越晚。從八兩的茶館裡出來已近卯時,但天還是黑得不見五指。七葉站在門前的位置向兩邊看去,人頭攢動,車馬川流不息,唯有遠處有一片奇異的黑暗。那是燭巷口的位置,那裡有兩尊石獅燭台,台上原本各有青燭一根,但近日或許是快燃盡了,微弱得幾乎沒辦法遠遠望到。一點兒青昏的光亮突然從那個位置升起,緊接著又分成了兩個。

七葉心中猛然一震:「冥大人。」她拔腿便追了過去。

石壁上倒映著佝僂的身影,老者費力地踮起腳尖,瘦骨嶙峋的手握著一根纖細的木條,從寬大的蟒衣寬袖裡探出,顫巍巍地伸向燭台的燭心之上。光線昏暗,看不清麵容,隻能感覺到冷氣從衣裳的每一個裸露的縫隙鑽進來,七葉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思量再三,她並沒有立刻走上去,而是站在原地,語氣小心地說:「冥大人。」

「呼。」燭台上躥起清幽的火苗,佝僂的老者吃力地收回手臂,放下踮起的腳尖,並沒有立刻轉身,似乎是有意停頓,等著七葉繼續說下去。

「冥大人,那個神族的男子……」七葉的腳往前稍微蹭了蹭,繼續開口道。可是話還沒說完,巷口的兩尊石獅子中間忽然飛快地掠過一大團雪白,「喵」的一聲從他們的身邊晃過,瞬間不見了蹤影。

一隻貓?沒等七葉反應過來,老者已經腳下一蹬,飛身融入黑暗,追了上去。

「糟糕!」七葉狠狠地跺了跺腳,往巷子深處追了過去。但她一直追到自家鋪子前,還是什麼也沒看到,來來往往的魂靈被七葉擠得東倒西歪,身後不住地傳來謾罵。

守在驛緣閣門口的是兩個黃衣姑娘,七葉開口就問:「你們剛剛可看見一隻貓從這裡跑過去了嗎?」

「不曾看見。」兩個姑娘齊聲恭敬道。

「唉。」七葉懊惱地嘆了口氣,對著二人揮揮手,「辛苦你們了。」

兩個姑娘微一躬身便化作兩道白光落在櫃台上,依舊收成了紙扇。

就在這時,她背後響起一個低低的女聲:「勞煩,此處可是驛緣閣?」

七葉回頭一看,是個女子,模樣病弱,正瞪著雙眼,楚楚可憐地看著自己。

「正是驛緣閣,姑娘是要與那邊寄信?等我找張紙箋給你。」七葉說著就轉回到貨櫃,從摞著的一遝紙箋中抽出一張遞給她。

女子虛弱地笑笑,以示感謝,拾起台子上的筆,飽蘸濃墨,抬起頭看著七葉並不落筆。

七葉愣了愣,瞬間明白,知趣地背過了身去。

過了半刻,女子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七葉轉過身來,女子把手中的信箋遞給她。七葉接過,放到驛緣閣那隻大碗裡。紙箋在無色的火焰裡一點點地燃燒,七葉不經意的一瞥,透過黑灰燃燒的痕跡,折疊的位置顯露出幾個字來:驛緣閣。

驛緣閣?七葉以為自己眼花了,待她要仔細去看的時候,字跡已經燃燒殆盡,隻剩下灰燼被小風吹起飄走。

「你……」七葉抬起頭,女子已經沒有了蹤跡,櫃台上放著塊不小的銀子。七葉有點兒納悶兒地拾起銀子掂了掂,有些分量,是真的。

真是好生奇怪,她無奈地聳聳肩,伸了個懶月要,剛要坐下,卻發現身邊的椅子上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個人。素白的長衣,脖頸高傲地伸長著,一臉平和但又沒有半點兒表情地看著她,是公元。

兩個人麵對麵半刻,誰也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七葉咬了咬嘴唇,一轉身就要向鋪子裡走去。

「我餓了。」公元伸出一隻手攔住她。

「哦。」七葉敷衍地點點頭,表示聽到了,但腳下卻是沒停,直接錯開他向鋪子裡走去。

「最近總是很餓,可能是三個月前月匈口中了一劍的後遺症。」她背後又傳來聲音。

很少聽他說這麼多話,七葉下意識便少了些抵觸,停住腳,轉身看著他。雖然麵對的是一張冷臉,她卻突然起了一點兒惡作劇的心思,她笑著從貨櫃最底下取出兩個超大的摞疊的食盒,搬起來全都堆到公元的眼前,柔聲道:「好好補一補。」然後就一個人腳步匆匆地進了鋪子裡。

公元打開一看,是滿滿的五顏六色的糕點,各種形狀,千奇百怪。這些都是之前七葉為了給八兩送禮而做失敗的試驗品。公元拾起一塊,放到嘴裡,表情難以形容地扭曲了下,艱難地咽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七葉從房裡出來,還沒走到中堂就聞到一股許久不曾聞到的特別好聞的油香。她匆忙下樓,隻見偏堂的長桌上已經擺了十幾個熱騰騰的大饅頭。還未等她叫扇童,中堂半空已飄過來一把忽悠悠的紙扇,定在桌子上方,化作一個布衣小童,「啪」地落在桌邊,伸手抓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大口,滿意地點點頭:「不錯,肯定不是七葉你做的。」

七葉狠狠地瞪他一眼,剛要回他一句,隻聽見劈裡啪啦珠簾撩起的聲音,伴著濃鬱的菜香,一身素衣的公元端著兩個碟子走了進來。公元將碟子放到桌上:辣魚、碎豆拌小蔥。七葉和扇童不約而同地發出「啊」的一聲。扇童對著桌子那邊一搖扇,筷子就飛到了他的手上。

「好吃。」扇童夾了一大塊辣魚,一口吃進去,眼睛都亮了起來。

七葉看著這些菜又看看公元,忽然覺得有點兒尷尬,昨天晚上她突然玩兒心大發,給公元那樣的點心,他今日竟然就特意起早做好了熱騰騰的飯菜。

這是七葉來燭巷三年多第一次吃到熱菜,因為是鬼巷,所以巷子裡賣的都是些寒食,就算是糕點也都是涼糕,最多隻是配熱茶罷了。七葉自己也是會做熱食的,隻是味道難以恭維,所以眼前這餐簡直是難得的一頓好飯。扇童邊吃邊對公元的廚藝贊不絕口,還順便話裡話外都是反襯著七葉的沒用。但七葉也並不惱他,因為這的確是事實。

吃完飯,七葉徑自端了碗筷去園子裡洗刷,她抬著木桶到一邊的空地上,園子並不大,連著柴房,就在她將碗筷放到木桶裡的一瞬間,響起「喵」的一聲。七葉神經「嗡」地一下,她抬頭四處張望,隻見對麵的屋簷上正蹲著一隻雪白的小貓。小貓拱起身子伸了一個大大的懶月要,隨後將頭埋在了身子下,舒服地縮成一團。

是昨天的那隻貓!七葉深吸了口氣,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踩著屋簷下的石頭和雜物,她一點點地扒著牆,費力地向上探頭。小貓毫無察覺,睡得很沉,眼看著七葉的額頭已經快碰到小貓的尾巴了,忽然,小貓驀然起身,睜開圓圓的眼,眸子裡透著淡淡的青色。

「青瞳白貓。」七葉腦子裡猛然閃過一個念頭,但已是來不及,「喵」的一聲,小貓向她撲來。七葉一仰頭,重心不穩,栽了下去,後腦殼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掙紮著想要起身,卻見那雙青色的眸子從上麵飛下來,眼看就要撲到自己臉上,她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初七,早秋,已是四更時分。

月色微弱寡淡,清清冷冷,如若有若無的霧氣。

延州城西一方小小的院落中,一小小的身影歪坐在灰磚墨瓦下,似乎是個女童。她形容清瘦,鬆垮及地的麻布素衫,俏皮地歪著臉蛋兒,眉眼俱笑,伸手擺弄著鬢上雪色的簪花,悠盪著雙腳,口中低聲著哼念著不知名的小調。

夜深了,有些起風,院落中幾棵老樹的樹葉開始搖曳,沙沙作響。風卷起黃葉,葉子如受驚的鳥一般四下飛落。就在這時,靠近院門的那幾棵大樹之間驀地出現了一個佝僂的身影,哼唱戛然而止。

「姥姥。」女童眼前一亮。

似乎是被這喊聲嚇了一跳,那樹下的身影頓了頓,開始蹣跚著向樹後躲去。

「姥姥!」女童利落地從石階上一躍而下,拔腿便追。無奈沒跑出幾步,小短腿便被寬大的衣衫絆住,「砰」的一聲,整個小身子扣在了地上。

「啊……」她哼唧兩聲,從地上抬起頭來,「姥姥……」

樹影中隱隱露出半張五官模糊不清的臉,一閃而過,再眨眼間,那模糊佝僂的身影已是倏然又向樹影深處蹣跚而去,身形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姥姥!」女童撕心裂肺地哭喊,連滾帶爬地沖向樹影。可惜,還是晚了。

風停了,滿院枯黃,滿地嘆息,好似一夜入了深秋。

「別找了,早就被你氣走了。」清脆的嗓音從頭頂響起,頹坐在枯葉中的女童茫然地抬起頭,隻見一旁的老榆樹枝頭上不知什麼時候已坐了一個看起來比她大些的男孩兒。

小槐。

「噗!」男孩兒吐掉咬在嘴裡的草根,長長嘆了口氣,「果不其然,為了在頭七再見一麵,你還是破了那遮眼靈符。可惜,姥姥她老人家大半生的心血就這麼毀了。」

女童小眉頭一皺,瞪起眼,默不作聲。

壞脾氣的小丫頭,小槐無奈地搖搖頭。

他不是想成心擠對她,隻是如今靈符已破,不單單會使她重新看見那些不乾淨的東西,被它們纏住,更重要的是會讓她的特殊體質暴露。一傳十,十傳百,不過朝夕間,蜉蝣山就會發現五十多年前他們要抓的小女孩兒並沒有死,那樣麻煩就大了。不過還好,她姥姥早就預見了會有這一天。

小槐伸了一個大大的懶月要,從懷中掏出一塊黃褐色的物事,向下輕輕一丟,正跌進女童心口層疊的衣服褶皺裡:「青雉,喏,這是你姥姥留給你的,讓你拿了便立刻離開延州城,越快越好。」

青雉拾起一看,竟是一塊玉扣,不但品相差勁兒,做工粗糙,其中還似乎混雜著些別的石頭。青雉的小臉嫌棄地扭成一團。

「有什麼用啊?」青雉小手揉著額頭,嘟起嘴。

「據說是當年煉靈符時候剩下的石頭,或許有點兒用吧,反正別管了,拿了就聽你姥姥的話趕緊離開延城。」小槐掛在樹上催促。

畢竟五十年前的那一次,已經讓蜉蝣山知道了青雉就在延州城,這次他們若是得了信兒,也一定會先往這裡來。所以隻要青雉在他們來之前離開延州城,那他們再想抓到她就得非費一番功夫了。

「可是我……」

「沒有那麼多可是。」

被噎到無語,青雉狠狠地瞪了眼倒掛在自己麵前的人,用力甩甩頭,提起長衫的下擺,轉身向門外跑去。

「北邊墳場多。」小槐翻身而起,對著她的背影大喊,「往南邊走。」

「知道了!」女童笨拙的身影轉眼便成了遠遠的一個白點,漸漸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夢醒了,七葉恍恍惚惚地從地上站起來,她下意識地扌莫了扌莫額頭,沒有出血,園子裡的碗筷還堆在地上,白貓已經不見了。四周很是安靜,她走回鋪子,中堂和偏堂都沒有人,桌子已經被擦乾淨了。

「扇兄?」她叫道。沒有人回答,她走到外麵,整個巷子裡空空如也,一個人、一個魂靈都沒有。七葉有點兒吃驚,她連忙又跑回房裡,一間一間地查看。

「扇兄,公元?」

沒有人,好像所有人都憑空蒸發了。

中堂的位置似乎有一縷霧氣飄過,她跑到中堂,見堂中央有濃重的霧氣,且越來越重,向外麵溢去。

「請坐。」耳邊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七葉嚇了一跳,緊張地向四周張望,卻什麼人也沒有。

「請坐。」那個聲音重復道。

霧氣突然散開了點兒,露出一把高椅來。七葉再次看了看左右,還是沒人,想了想,坐了下來。

「燭巷中唯一的活人,百聞不如一見,幸會。」

眼前的霧中隱隱約約顯現出一個人形的輪廓來,一隻手從霧氣中緩緩伸出,指間夾了張說青不青說黃不黃的紙片,她一眼便認出那是驛緣閣特有的紙箋。

「給你的,老板娘。」

給她的?七葉稍微有一點兒蒙,但隨即立刻便反應過來,難道是……

她伸手接過紙箋打開,紙箋裡是幾個擰得飛起來的大字:好久不見。

三年前,陵嶺迷穀。

正是晚春,嫩綠的草地,萬裡無雲的天空,漫山遍野的玉蘭花開得無比絢爛,像雲霧繚繞在整個迷穀。木蘭花不時大朵大朵地從半空墜落,掉落到草地上,掉落到蜿蜒的溪水裡。這樣美得讓人窒息的景象,落在溪水邊端坐的女子眼中卻是恐怖至極。

破爛的淺青色襦裙,這已經是她最近能覓到的最好衣物,雙腳盤坐,脊背立直,雙目緊閉,眼皮微微顫動著。她的手放在膝上,扯著碎布料做的裙角,不讓它在小風吹過的時候飛起來,木蘭花香伴著雨後泥土的芬芳鑽進鼻子裡,指尖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著。

已是第七天了,果然好皮相的家夥都心眼兒小得跟針兒似的,那隻死貓隻為了一根破簪子,就把自己困在這麼個鬼地方,真是不可理喻。女子閉著眼,伸手在袖口扌莫索了一下,掏出一根檀木的長簪來在眼前晃了晃。雖然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簪子上那顆小小的青珠在陽光照耀下轉動著流水樣的波紋。

「唉……」她長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這真的是根特別好看的簪子,比她之前在大燕各地見到的都好看。所以她暗自咬咬牙,將簪子扌莫索著放回懷中收好,仰起脖子。

「搶都搶了,就沒有再還回去的道理。」逃亡了幾十年,姑奶奶搶過的東西不計其數。女子在心中怒吼,卻不敢睜眼也不敢動。她知道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覺,她現在真實待的地方應該是一座破舊的民宅。民宅正堂的堂首擺著香爐,供奉著一位不知名諱的女仙,那女仙貌美非常,拈花而立,嘴角似笑非笑,帶著禪意和難以近人冷艷。之前那死貓幻化成老婆婆的模樣騙她到民宅中留宿。

在宅子裡她見到了老婆婆的很多家人,相談甚歡,一住就是十多天。等她反應過來自己上當了之後,宅子裡的所有人忽然都消失不見了,原本華麗的裝飾都變得暗沉,房角各處更是布滿了蜘蛛網和厚厚的灰塵,好像幾十年都沒有住過人的樣子。原本清爽利落的大殿,變成了鋪滿碗口粗白燭的祭堂,她拚命地想要出去,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困在了白燭的中間。

她用兒時的方法盤坐清心。當她坐下來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眼前變成了風景秀麗的森林。她高興得差點兒蹦起來,但就在這個關頭,她猛然發現了不對的地方——季節!現在明明是冬天,怎麼能有木蘭花開,溪水潺潺,於是她意識到這必然又是那貓妖的把戲。

她乾脆閉上眼。這一坐就是七天。腹中早已空無一物。天格外的熱,陽光熱辣辣地蓋在她的臉上和那身過冬的襖裙上。汗珠從鬢角、緊皺的眉頭滑落,嘴唇乾裂,但她已經連舔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不容易挨過了晌午的時辰,到了下午,刺痛的灼熱卻一點兒沒有減輕。女子終於受不住了,她爆發似的從地上彈坐起來,驀然睜開眼,對著天空怒吼,「死貓!困住老娘算什麼本事,有種來和老娘搶啊!」

與此同時,「砰」的一聲,從天而降的一物正砸在她頭上。

「哎喲。」女子一聲慘叫,居然偷襲……

「看完了?」耳邊的聲音催促道,七葉還未回答,手中的紙箋已經從掌心飛出,在空中忽然冒出一小團火苗,「嗖」地一下子紙箋就被燒了個乾淨。

「他……」七葉的話還沒說出口,就向後一仰,眼前一陣眩暈,從高空墜落了下去。

七葉再次醒來,還是在園子裡。頭很痛,她吃力地站起身,看了下四周,碗筷、木桶已經不見了,她想起之前的事,連忙向屋子裡跑去。拐到中堂的一瞬間,她不經意地向前麵一瞥,發現鋪子前已經圍了很多人,七葉走了過去。走到鋪子前的一瞬間,她不由得「啊」地大叫了聲。

鋪子前那些人圍著一隻毛色雪白的貓。

就是它,這兩天反復見到的那隻貓。七葉下意識地眯起眼。

等她上前把貓趕走,圍觀的人群中已經有姑娘發出顫巍巍的嬌呼:「太可愛了。」

七葉心中鄙夷,你若是看過這貓妖的幻術,你就不會說可愛了,但是她剛想說話,周圍已經響起來七嘴八舌的應和聲。

「太可愛了。」

「你看它在舔自己的爪子呢。」

「喵……」小貓應景地抬起頭,一雙青瞳水汪汪地眨著,粉嫩嫩的小舌頭一動一動舔著自己肉乎乎的小爪。

「它一定是餓了。」

「掌櫃的,你把它抱走吧。」

「對啊,小貓太可憐了,叫得那麼淒慘,我們聽著心都要化了。」

「掌櫃的……」

「好好好。」七葉無奈地伸手攔住這些馬上都要貼到她身邊、眼神比小貓還楚楚可憐的圍觀群眾,她分開眾人,將小貓抱了起來。青色的瞳仁閃動著水汪汪的柔光,落在七葉眼中卻是滿滿的狡黠,她確信,這就是她三年前得罪過的那隻該死的貓妖。

她一邊別扭地向眾人笑笑,一邊報復性地緊緊摟住小貓,防止他突然跑掉。七葉緊貼著那小貓的耳朵,壓低聲音:「死貓妖,我會把你交給冥大人。」

冥大人?貓妖的耳朵動了動,青色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嘲弄的意味。

嗖!一道白色的霧氣從小貓額頂穿出,有絲綢劃過棉紗的聲音,七葉的手被毫無防備地一蹭。白貓已然不見,火紅的衣衫,纖細的月要肢,烏發披散,雙手環抱的已是一個大大的活人。那臉龐比女人的還纖瘦白皙,眉眼雖然冷厲,但嘴角翹起的弧度比女人還嫵媚三分。

「你舍得?」

「啊!」一隻貓居然變成了人,鬧鬼了!眾鬼被這一幕嚇得尖聲驚叫,四下逃竄,轉眼散了個乾乾淨淨。七葉也是嚇得一愣,連忙鬆開環抱著那貓妖的手,就要向後躲去。那貓妖卻一步上前,整個人壓了上來,七葉被困在鋪子裡的櫃台上動也動不得。

「好久不見。」貓妖伸手撩起七葉鬢角的頭發,將發絲別到她的耳根後。

七葉本能地一顫,厭惡地甩著頭,讓頭發重新散下來。那個位置有一塊三個痣組成的胎記,不算大,但她總是會留下一縷頭發把胎記遮蓋。

「簪子我已經賣了。」七葉掙脫了兩下,沒有掙脫動,咬牙切齒地看著越逼越近的妖冶的臉。

他的鼻子已經觸碰到了她的鼻尖,七葉已經能感覺到貓妖略帶溫氣的鼻息。

「賣了?那是我送給你的,你居然賣了?我好傷心。」貓妖的聲音像是帶著無數軟鈎的小爪子,傷心得讓聽到的人都為他感到悲憫。

「你……」七葉咬著牙,但還是感覺到臉頰上漸漸炙熱,「分明是我搶的。」

終於就在這時,門口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客官,郵書信?」

是公元,他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一樣,走上前,伸手從貨櫃裡取出一遝紙箋,伸到那隻貓妖的麵前。貓妖轉頭看著他,眉頭挑了挑,手一鬆,似乎是有一瞬間的失神。但隨後,他伸出舌頭向著七葉顫動的唇上一舔:「搶和送並沒什麼分別,你搶了,我便送給你。」

七葉腦子裡轟地炸開了一個驚天大雷,他居然……

這次不隻是臉頰,她感覺自己從頭發絲到腳指頭都紅透了,她愣到已經無法推開眼前人,心中有莫名的感覺在翻騰。

看到她呆呆的,沒有半點兒回應,貓妖似乎有點兒惋惜:「時候不早了,佳人們排隊等著我呢,我該回去了,明天見。」

貓妖忽然放開七葉,七葉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倒。

「你……」

「我叫弼。」貓妖甩甩寬袖,抖開衣裳的皺褶,對著七葉邪魅地一笑,緊接著他又轉向公元,「你最好也記住。」言罷,白霧從他手中徐徐而出,紅衣褪去,轉眼他又化作一隻毛茸茸的白色小貓:「喵……」

七葉拔腿便要追,但弼早已不見了蹤影。

「扇兄。」七葉「噔噔」跑上樓,沖進扇童的房間。

「本君這房裡又沒籠火盆,你臉怎紅成這個樣子?」扇童站起身,望著她。

七葉深吸了口氣,平靜了下心態,將之前發生的事,從那封給她的信開始,一直到剛剛,隱去那些羞恥的內容,她一五一十地向扇童吐了個乾淨。

「貓妖,弼……」扇童舉起扇子敲敲腦袋,「呼……似乎有點兒熟悉。」

「你當然應該熟悉,」七葉沒好氣地道,「你忘了?三年前。」

三年前。

「居然偷襲!卑鄙!無恥!」青雉氣得跳腳大罵,腳下一滑正踢到一個東西,一看正是剛剛砸到自己的東西。她恨恨地拾起,竟然是一把八成新的折扇。

她本是個惜物的人,原本氣得想要將扇子扔進水裡,但轉念一想倒是白瞎了這把扇子,便把它直接扔到了一邊的草地上。「砰」的一聲,很響,像人頭磕在了地上。那扇子竟然自己就在地上立了起來,而且周身彌漫起霧氣。

壞了,這又是什麼妖法?青雉眼睛眯了起來,蹭地站起了身,扭頭就想跑。但沒等她邁出步子,一個身影從天而降,落在了她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那是一個圓滾滾的身影,三尺高,身著寬大的遮住腳丫的灰白色對襟布衣,頭上綰著一個小髻,帶著木質的發冠,手中搖著一把折扇。這貓妖竟然還是個孩子?

那身影轉過頭來,果然是個孩童的臉龐,圓圓的,肉肉的,隻是眉眼間帶著禪意的淡然,嘴角無關喜怒地輕輕彎成個弧度,開口亦是稚嫩的童音:「你是?」

你終究還是現身了,青雉冷冷一笑,將簪子背在身後:「休想!」

「休想?」小童一挑眉,心裡暗道,這倒是個奇怪的名字。

「將我困在這裡算什麼本事?有種放我出來!」青雉赤著腳在草地上來回地踱步,青綠色草汁濺在腳背上,形成一個個綠點,很是好笑,但是小童沒有笑。

小童用同情的憐愛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女子,一臉普度眾生的表情。

「本君與你這女子並無仇隙。」小童認真道。

「那你就放我出去。」青雉急道。

「以本君所見,此處並無法術困住姑娘的痕跡。」

「什麼?」青雉難以置信,她指指身後的一圈,「這裡……這裡都是蠟燭,那裡有一尊菩薩像。」

「並沒有。」小童搖搖頭。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你走出來看看。」

青雉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邁開步子,腳踩在溫暖的草地上,頭頂上是炙熱的陽光,她伸出手去撥弄一邊的河水,清清涼涼,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原來她壓根兒就沒有被困住!青雉那異常驚喜的神情看得小童目瞪口呆。

原來他不是那隻死貓。青雉正要說點兒什麼,忽然就想到這種時候應該趕緊離開這裡再說,如果等那貓妖回來再撞見可就糟糕了。於是乎她轉頭便要離開,但扭過頭卻發現,目力所及之處都是高大的木蘭樹,一棵挨著一棵,密密麻麻的,根本找不到哪裡是下山的方向。

青雉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原地轉了兩圈,回頭看見之前的布衣小童正定定地看著自己。

「你是妖?」青雉突然想到。

小童點點頭:「你是人?」

青雉同樣點點頭。

「此處是陵嶺迷穀,人跡罕至,你又為何會來到這裡?」小童看著青雉,感覺她頗有些意思,一個普通人麵對一個妖竟然如此平靜。

就因為這裡人跡罕至,所以她才會誤打誤撞地走進來。

「我天生體質特異,能看見你們這些妖魔鬼神,所以無處安身,所以四處皆可安身。」青雉苦笑起來。

一個因為能看見鬼神而被排斥的凡人,小童忽然就笑了:「跟本君走吧,本君倒是可以與你安身之處,護你周全。」

「如此看來,那貓妖似乎是依舊記掛著那根簪子,特意來尋你找麻煩。」扇童搖著扇子嘆息道,「你這根簪子真是惹了不少麻煩,不過你既然已經將簪子許給了公元,嗯……他這麼再來鬧倒是有些麻煩,不過話說回來,這神族公元的亡妻之物之前為何又會落到貓妖之手?他們可相識?」

「我叫弼,你最好也記住」,一個小小的瞬間混合著貓妖那張妖孽的臉在腦海裡閃過,七葉想了想,道:「他們是不認識的。」

扇童陷入了沉思:「不認識最好。」

七葉回到鋪子前麵時,天已擦黑兒了,坐了一會兒,有幾個來問價的,也有幾個來寄書信的,絮叨了些自己的故事,無非是家長裡短、兒女情長,七葉打起精神一樣樣幫他們做好,一張張紙箋在雪白的瓷碗中燃燒。送走客人後,七葉欲將台子上的大碗收起來,一彎月要看見了一雙草鞋,她抬起頭,是公元。公元手中端著一隻盤子,盤子裡放著兩隻小盞和一壺熱茶。

「今日的茶濃了些,提神最好。」公元將其中一隻小盞遞給七葉。

七葉道了謝接過。開了花的青瓷小盞,這是之前茶鋪送的那套,平時她並不舍得用。不過既然公元用了,她也不好說什麼。她伸手提壺斟滿八分,啜了一口。果真是濃茶,苦得很。

七葉將手中的茶水飲盡。濃茶能提神,但不是所有的濃茶都能提神。公元將沉睡的七葉抱起,一步步地向鋪子裡麵走去,穿過中堂上樓。「吱呀」地推開門,他把七葉放到她自己的床榻上,將她的衣襟整理整齊,又將她的雙手搭到腹上。

公元稍稍將她的頭抬起,把簪子拔出來放到她月匈口的位置。

七葉的月匈口在緩慢地起伏,她正陷入深深的夢鄉。在那個夢鄉裡滿是痛苦,少小離家,孤身在外逃亡,一個人對付難纏的鬼怪,汗珠從她的額頭落下。

公元將她安頓好,直起身子,素白長衣之上,儒雅倜儻的麵容閃過少見的狠厲,身前白光閃過,一把鋒利的匕首已然在手,寒光中「望鄉」二字灼灼,刺得人眼痛。

這世上的羈絆本就不應該在你心上存在,隻要一死,回到從前,一切都會消失,都會放下。

既然這麼痛苦,為什麼還要繼續,不要再繼續了。刀尖挑開青色的衣領,隻需輕輕的一下,就和之前的一樣……公元慢慢閉上了眼。

「喵……」毫無征兆地,白色的霧氣從窗外驀然升起,落地化作一團妖艷的火紅。桌子上的毛筆騰空飛起,打掉了公元手裡的短刃。弼皺起眉頭:「你居然給她下了迷藥。」

事情敗露,公元沒有答話,房間中央的火盆倏然熄滅,他瞥了弼一眼,旋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遇到弼,七葉可算領教到了什麼叫遇到命中注定的魔星。

「明天見」,原本她以為那隻貓妖隻是說說而已,沒想到第二天她真的就又在鋪子前看見了那身火紅的衣衫和邪笑的臉。七葉轉身就走,可是腳下隻是邁著步子,卻還站在原地沒有移動分毫!可惡,定然又是他耍的鬼把戲,七葉回手將身邊一個能夠得著的最大的青瓷瓶拿起,沖著那張欠揍的臉丟了過去。

「啪」的一聲,青瓷瓶就被那雙纖細白嫩、留著長長指甲的手輕鬆接住。

七葉氣得咬牙切齒,弼站在鋪子邊兒上,笑得意味深長。終於,七葉微微眯起眼,手悄悄伸到了袖子裡。

「你在找這個?」弼拈著兩根指頭一晃,指間已經多了一根細長的檀木簪,端上的珠子閃著幽青色。

「我的簪子怎麼在你的手裡?」

「這就要問你們鋪子裡請的小工了。」

弼轉著簪子,斜眼看著七葉,月要靠在櫃台上,無比嫵媚地探過身來,眼神意味深長。

公元?七葉有點兒吃驚。

「不過,既然送給了你,我就斷然不會再收回,隻願你每每見到這簪子就能記起我,那我便心滿意足了。」弼將簪子往七葉的長發上一卷,便是一個利落的發髻,這次他甚至記得將她鬢角的碎發留出來一點兒,好遮住她臉頰上的那塊青記。

「你……」七葉瞬間又紅了臉,想要轉身卻動彈不得。

「喏,來了。」清脆的響指從他的指間飛出,七葉忽然就能動了,她憤然回身,貓妖早已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身後一隻手將她頭上的簪子拔下,七葉回身一看,正是公元。一身素白的長衣,英氣的臉上雖然沒有貓妖那樣的美艷,但就算沒有半點兒表情也給人一種儒雅溫潤的氣質。

人與人之間是要比的,人與神、神與妖果然也是要靠比的,被弼三番五次戲弄,七葉從心底裡對公元生出不少好感,甚至連剛剛弼那句頗有深意的話都已被她忘得一乾二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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