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1 / 2)
老人僵在輪椅上, 最終沒敢把話說全。
然而,鍾應已經很不愉快,冷著一張臉反問道:
「這有什麼不可能?」
寧明誌感受得到年輕人對爺爺的維護。
他笑了笑, 重新端起一副慈祥長輩的模樣。
「畢竟,學文是斫琴師,我以為他的子孫會繼承他的斫琴手藝。不過……」
老人仰頭欣慰道:「你能成為樊成雲的徒弟,學得沈家的琴藝, 也甚好。」
這話說得虛情假意,但鍾應的指責再無辯駁餘地。
那些事實、那些過去, 確確實實是他和寧學文這位侄孫親口說的。
可寧明誌不急了。
寧學文的孫兒,就是他寧家的人。
再怎麼鬧脾氣,也是一家人。
思及此處, 寧明誌端詳鍾應的眼神越發欣喜,即使年輕人對他大加斥責, 他心中升起的仍是激動。
寧學文是他的好侄孫, 隻可惜,不會彈琴。
他仍舊記得寧學文糟糕的琴技。
一張百年桐木七弦琴,發出的聲響簡直和鋸木頭一樣難聽, 讓他懷疑寧學文沒有半分樂感,甚至是個音癡。
現在好了, 他的好侄孫養大了一位好孫兒。
不僅是樊成雲的得意弟子,還能重奏十弦雅韻,他怎麼看怎麼覺得鍾應出類拔萃, 連鍾應罵他不忠不孝不義都忘得一乾二淨。
「學文去世, 我很遺憾。」
寧明誌心中欣喜, 聲音卻悲痛欲絕, 十分真誠。
他微眯著眼睛, 像一位體貼侄孫後代的長輩,凝視鍾應。
「既然你是他的孫子,我們就是一家人。你先在我這裡住下——」
「不需要。」
鍾應打斷他的溫言細語,神色越發冷厲抗拒,還皺起了眉,往後嫌棄的退了退。
「我姓鍾,我爺爺姓林。我們和你們寧家、載寧家毫無關係,更不是什麼一家人。」
不過短短幾句話的時間,足夠他清楚了載寧聞誌的無恥以及師父厭惡寧家人的緣由。
寧明誌打蛇上棍,難纏至極!
鍾應厲聲說道:「我不住你的大宅院,我會自己去找酒店。今天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說著,他轉身要走,恨不得遠離這個要死不活的老頭子,遠離這間修築在逝者鮮血上的璀璨庭院。
然而,他還沒能離開和室,就聽到身後急促聲響,醫生們低聲勸告,寧明誌一聲急呼——
「鍾應,難道你不想見見靜篤送我的築琴嗎!」
鍾應止住腳步,眼前守在和室外的載寧門徒也是跪了一地,低著頭阻攔了他的前路。
他站在那兒靜靜打量這群家夥,呼吸都變得極輕。
隻聽見寧明誌沙啞虛弱的聲音繼續說道:
「學文以前年年都來日本,給我彈琴,給我擊築。雖然他沒有天賦,但是他的孝心誰也比不過。我要死了,我的築琴,本該是他的築琴。可惜、可惜……」
他連連說著可惜,眼睛卻因為鍾應停在那兒,透出精光。
「你是學文的孫兒,自然應該替他繼承這琴!」
鍾應聽得清楚,和室裡裡外外的人也聽得清楚。
那些忠心耿耿的門徒,幫師父擋住了離去的子嗣,連靜子聽到這話,都立刻出聲勸道:
「鍾先生,您的手傷了,去酒店又遠又不方便。」
靜子女士的聲音柔和,暗藏著一絲絲喜悅,「您若是不喜歡宅邸的日式裝潢,我領您去學文住過的地方。」
「那裡離內院遠,安靜清幽,他一直喜歡。」
鍾應沉默長嘆,心中壓抑的情緒並未好轉。
他不想再看假惺惺的寧明誌,隻為自己的爺爺不值。
恐怕這麼多年,爺爺便是信了寧明誌的鬼話,年年來載寧宅邸,年年給寧明誌彈琴。
又年年歲歲的盼望著——
原屬於沈家,由沈聆贈予寧明誌的那張築琴,能夠平平安安的回到樊成雲的手裡。
宅院外陽光明媚,有著迎秋泛黃的袖錦紅楓,靜謐雅致,愜意宜人。
可惜,鍾應無心欣賞。
「靜子女士,請帶我去看看爺爺住過的地方吧。」
他這麼一出聲,劍拔弩張的氣氛驟然緩和,連他麵前跪了一地的門徒都像悄悄鬆了一口氣。
靜子喜出望外,聲調仍是柔和,「父親,我帶鍾先生去休息,有什麼話,您明天再吩咐。」
寧明誌低聲笑道:「記得聯係植村醫生,他得好好醫治我們音樂家的手指。」
長輩的關懷依舊虛假的圍繞著他想聽琴的心思。
靜子站起來剛走了兩步,寧明誌又不放心的出聲。
「遠山。」
跪在鍾應麵前的人群裡,一位年輕的徒弟仰起頭,「是,師父。」
寧明誌意味深長的說道:「好好招待小應,他要去哪兒、要做什麼,你都仔仔細細的陪著。」
「是,師父。」
鍾應隨靜子女士離開和室,身邊就默默跟上了寧明誌的徒弟遠山。
他的腳步安靜,一語不發,像極了敬業的監視者,聆聽靜子告訴鍾應的每一句話。
「學文每次來這裡,都住在君子院的猗蘭閣。」
「那裡偏遠僻靜,離父親的內院較遠,您不必擔心受人打擾。」
「明日您休息好了,我們再去見父親……」
說著,靜子輕輕嘆息,「或許您並不相信,但是我想,父親曾經確實希望學文能夠繼承那張琴。」
年歲久遠的築琴一直是載寧家的至寶。
她年餘七十,懂事以來,也隻見過那張珍貴十三弦築幾次。
不過是遠遠看著,根本沒有可能觸及它分毫。
但是她說:「我好幾次來訪,見到學文與父親閒談舊事,房間裡總能傳出擊築的聲響。我不懂音樂,可我覺得,學文的琴,奏得極好。」
鍾應對寧明誌一腔厭惡,對這位真正慈祥溫柔的老婦人,卻是滿心親切。
「爺爺擊築確實極好,連我都是跟他學的。」
他憤怒悲傷的情緒,聊起林望歸的築音,稍稍輕快起來。
「他還自己復製了一張築琴,弦清琴鳴,頗具古韻,我聽著他擊築的錄音,都能想象出漢唐誌士擊築高歌的一派豪情。」
靜子是一位真心待人的老人,她傾聽鍾應談及林望歸的築琴,眼睛都泛著光芒。
「雖然我沒有聽過,但是我覺得那一定也是一張好琴。」
她溫柔慈祥,比起寧明誌的虛偽稱贊,真誠數萬倍,「因為那是他復製的琴。」
內院外院距離不遠,鍾應與靜子聊起築琴,一會兒就走出了日式的庭院矮橋,走進了一側風格迥異的宅院。
院門木製變為了石砌圓拱門,「君子院」三個草書的黑底金色匾額,懸於正中,宛如國內蘇式園林,園中綠樹假山石子長街相映成輝。
「這兒就是學文一直住的君子院,裡麵有寒梅、猗蘭、翠竹、霜菊四間廂房,他獨愛猗蘭。」
靜子緩緩領著鍾應,走到了雕花木門的猗蘭閣前。
久久緊閉的大門一開,房中寬闊簡單的陳設一目了然。
鍾應見到了中式桌椅幾台,雕花大床。
沉重的帷幔層層疊疊,乾淨清幽。
唯獨正對房門的天花板一角,明晃晃彷如故意那麼顯眼一般,突兀的設置著一台監控探頭。
鍾應皺起眉,他還沒有出聲,靜子便說:「床幔之後就是死角,載寧宅子裡都有這樣的監控,你應當見過了。」
他確實見過。
這一路走來,長廊庭院少說四五十個監控探頭,將一座古典宅院背後的詭異陰雲彰顯得淋漓盡致。
鍾應嗤笑一聲,說道:「寧明誌這是怕自己走到看不見的角落,無聲無息死了,才裝這麼離譜的監控嗎?」
「可以這麼說。」
靜子女士並未辯解,「宅邸寬闊偏僻,載寧門下弟子眾多,再加上父親年紀大了,所以監控越來越多,管理得也越來越嚴。」
鍾應到不介意時時遭到監控。
他決定留下來之後,就對這些窺視手段做好了心理準備。
「那麼……」他指了指房間的監控探頭,「師父讓我帶回去的影像,就是這些東西錄下來的?」
靜子抬起視線,憂愁說道:「不止是它,還有很多東西錄下的學文。」
「他每一次來,在這間宅院裡彈琴、餵魚、沉思的影像,父親都好好留著。」
她沒有仔細查看過,但她記得清楚。
她說:「父親曾說,那是最像他年輕時候的孩子。」
不需要靜子女士詳細解釋,鍾應立刻就懂了。
垂垂老矣的寧明誌,一直在自己子孫後代裡,尋找最像自己……
或者最像沈聆的人。
從寧明誌的「載寧聞誌」,到這蘇式院落園林,再到這雕花大床、四方八仙桌。
還有這爺爺常常居住的猗蘭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