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3回憶(1 / 2)
繁星閃爍,墨色夜空下,佛堂清冷肅穆。
十八尊黃銅佛像立於高台,視線悲憫,俯視人間。哪怕不信神佛,在這樣的環境下,也難免心生敬意,但衛九沒有任何感覺,他貼近門板,豎起耳朵,仿佛等待一朵花兒的綻放,靜靜等待裡麵的人醒來。
過了一會兒,公主似乎醒了,房間裡傳來拖遝的腳步聲。隨即門板晃動一下,裡麵的人靠著門坐下。
衛九默默等待片刻,聽見公主驚喜的聲音,「哇,謝謝你的饅頭。」
公主已經來過很多次,而每一次,衛九都會給她一個饅頭。
這是衛九的晚飯,他自己沒吃,留給公主。宮人隻有兩餐,他已經一天沒吃飯了,雖然很餓,胃像火一般灼燒,他卻生出一股滿足的感覺。
像小時候,繼母有孕,討厭樹上的鳥鳴,讓父親把所有鳥窩摘下來。雌鳥找不到孩子,很快離開,隻剩唧唧喳喳的幼鳥扔在遠處。他偷偷撿回來,把它們養在山洞裡,每天捉蟲子餵。捉不到的時候,就餵自己的飯。
隻可惜,最後那一窩翠鳥還是死了,它們縮成一團,冰冷僵硬。
衛九覺得,公主雖然值九百兩,卻和那些翠鳥沒區別,他希望她能活得長一點,不要死。
耳邊沙沙響動,是長發摩擦門板的聲音,衛九背靠著門,仰望天空,黑眸融入夜色。
雖然沒看裡麵,但他也能想象出公主此時的樣子——頭靠在牆上,困倦地打著哈欠,眼尾沾淚,小口小口啃饅頭,和山林的小動物差不多。
但也有差別,公主會和她說話,他聽見她開口,「小哥哥,你是不是不愛說話?」
衛九伸手扌莫向喉嚨,眼神暗了暗,他太久沒說話,聲音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不怕別人聽見,卻莫名不想讓她聽見。
「那你會寫字麼?」公主又問。
衛九會寫字,兒時母親教過,但他會的不多,隻有一百多個。也許因為他遲遲沒有回答,公主等了一會,決定道,「我教你吧。」
不一會,門縫伸出一本佛經,公主山雀般輕盈的聲音傳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
「第一個字念觀,是看見的意思。」
佛堂最不缺香燭、黃紙和佛經,兩人在昏暗的夜裡,借著月色,用熄滅的香燭在黃紙上練習寫字,衛九從最開始的歪歪扭扭,不到半年,已經有一手與公主一模一樣的纖巧行楷。
公主很高興。
發現他有學習的天賦後,不僅教寫字,還教四書五經,發現他不通人情世故,又教他生活的道理與生存的技巧,教他道德與品格。後來,還給他起了名字,叫阿憐。
衛九並沒有反對,隻是在紙上寫下一句話,「你姓什麼,我能跟你姓麼?」
公主看見後笑了,「恐怕不行。」
她沒說為什麼,衛九——現在是衛憐了——也沒問。隻要她還能繼續和他說話,姓什麼都無所謂。
但他似乎生來不幸,一輩子隻有痛楚與苦難,即便擁有快樂,也注定短暫。某一天,公主興沖沖告訴他,「阿憐,我要離開坤寧宮了,以後都不用被罰跪了。」
衛憐也很高興,他覺得自己養的「翠鳥」,終於長大了,可以獨自離開,但莫名的,他又很痛苦,心髒像是被重重擠壓,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想起公主說的「心髒病」,他覺得,他的心髒開始生病了。
但公主的下一句話解救了他,「我會帶你一起離開。」
衛憐不在乎是否離開,但「一起」這兩個字,讓他頭暈目眩,好像過年時看見的煙火,砰一聲在他腦海炸開,炸出五顏六色的花朵。
他說出三年第一個字,「嗯」。
十年深宮,磨平了衛憐一切情感、欲望,他不思考,不交談,像個木頭。但與公主的一千多個夜晚,那些東西又再次出現,像森林的火星,一眨眼,已經變為滔天火焰。
他曾經什麼都不想要,認識公主後,他開始想給她好吃的,想和她說話,現在,他想留在她身邊。
衛憐坐在小小的佛堂裡,等啊等,等到冬天過去,樹枝抽芽開花結果又枯萎,等到下一個冬天,才從坤寧宮的宮人那裡聽到消息,寶寧公主出宮了,皇後失寵,他們這些宮人很快會被分到別處,趕緊找地方吧。
那時候,衛憐已經學會佛經上的所有字,也能背下大部分佛經。《心經》是他學的第一本,也是最熟悉的一本,他在夜裡一遍一遍寫下「五蘊皆空」,寫得紙都碎了,卻總是做到不到。
恰恰相反,他開始陷入七情六欲,喜、怒、哀、懼、愛、惡、欲,所有情緒皆因她起。貪念,妄念,癡念,所有欲念皆因她生。
衛憐「活過來了」,於是發現,活著是這麼快樂的事,同時,也如此痛苦。
那一天,東廠深處,他敲響了衛東的門,用沙啞生澀的口口勿道,「我想出宮。」
衛東記得這個孩子。
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麵時,衛東在對方眼裡看見了漠然與不甘,好像山裡的孤狼,有股不要命的狠勁,數年過去,這種情緒更甚。
衛東晃動茶杯,「可以。被抬出去,或者走出去,你選哪個?」
他們這種人,不可能出宮的。除非死,或者走到最高處,衛憐不想死,於是他選擇後者。
那天起,司禮監多了一個隨堂太監。
衛憐一直是個很專注的人,從他在無人的佛堂枯守十年就能看出來,所以,當他想向上爬的時候,勢頭無可阻擋,機會很快到來。
某次申帝外出,他隨行,刺客突然從人群中竄出來,衛憐想也沒想擋在前麵,甚至比密衛還要快。
長劍擦破他的手臂,鮮血汩汩染紅衣衫,衛憐心裡卻湧起莫名的激動與興奮,他知道,他終於離公主進了一步。
果然,密衛殺死刺客後,申帝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衛憐跪在地上,答案脫口而出,「奴才叫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