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寺警(1 / 2)
這出《思凡》,連演了三天。
台上的阿光,年方二八,恰合戲中人的年齡。平時連女子都不曾見過幾個,也正像戲中的小僧,純白一片。
熟悉他的人,竟都不知他是在哪裡學到這樣的嬌軟,這樣的嫵媚。
他的眼神往台下一瞟,就像是軟綿綿的勾子,直掛在眾人心裡,隨著他慵懶的笑意,一搖一晃的步子,讓人月匈口透著股子癢意。說不出來,又沒法消解,隻好拿眼睛盯緊了他,片刻也不願意放過。
你說這俗嗎?
確實是難登大雅之堂,放浪形骸的做派。
可你說這……
怎麼就讓人眼裡發饞,嘴裡砸吧,一直看不夠呢?
聚仙樓裡誰也沒料到,有朝一日,這裡竟然能像個正經的茶樓一般,在晚上人聲鼎沸。就連大堂的站座,也都被人擠得滿滿當當。
僅僅三天,賺到了往常大半個月的利錢。
台前笑鬧聲喧,台後鴉雀無聲。
阿光剛剛下台,一路往後台走。師兄弟們站在狹窄的過道上,側過身讓他通行。一個個的,都欲言又止。眼神追著看他,沒人敢近身過來跟著他,沒人幫忙卸妝、收砌末、拿衣裳。
他這幾天下來,早也習慣了。自己坐在鏡前,拆下頭麵,一件一件擺在匣子裡,整整齊齊。
今天王雁芙也在後台,正看著徒弟們收箱籠。剛剛走到這屋裡,阿光就和平常似的,立即起身叫了聲:「師傅,您忙著呢。」
王雁芙前兩天都沒理他,今天總算給了些反應。冷著臉看了他半晌,終於把牙關一咬,沖著收拾東西的徒弟們丟下一句:「趕緊收拾完回去!」門簾子一摔,重重踏著步子走開了。
屋裡的氣氛稍稍鬆了點,但依然算不上輕快。
一個師哥走上兩步,叫了聲:「鵑兒。」
這位就是平時住在他旁邊鋪位的,身手好,嗓子不行,改做了武醜的。同吃同睡,一起長大,可以算得上是最親近了。
阿光手裡動作一頓。
他拿不準師哥是要直接罵他,還是要語重心長那麼責怪一回,總歸是大夥憋了三天,都要和他說些什麼吧。
來吧,他隻能等著。
師哥麵上猶豫再三,到了他跟前,卻拐了兩步,從旁邊桌上提起茶水壺,倒了碗茶,遞過去。
「累了一晚上,先喝點水。」
阿光原本覺得,受了這幾天的冷淡,他是全然不在意的。可是茶碗送到跟前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心裡一酸,有股子壓了很久的委屈突然出了籠,橫沖直撞地頂到鼻尖上,眼睛就是一模糊。稍稍一眨眼,一串淚珠從頰上掛了下來。
這時候臉上的胭脂水粉都還沒有卸,若是汙了行頭,就當真難辦了。他想也沒想,從桌邊拿起一塊抹布,托在了下巴上。
師哥趕緊把水碗放下,扶著他肩膀,低聲地問:
「師傅說,你如今主意比她還大,對你失望。可是,我自個覺得,你那幾句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是為自己的名聲,而是想讓師傅早點把錢掙回來,咱們就不受別人擺布了,是不是?」
「當然不是。」阿光板著臉回道。
帶著胭脂的淚水,一顆一顆往下掉,把抹布浸得斑斑點點的。他心裡堅定了決心,就是要咬著牙,嘴硬到底。
「師傅她不知變通,逞強要個虛名兒,為的就是她自己乾淨,沒想過我做徒弟的死活。我就是不樂意了,跟你們都沒關係。」
師哥不生氣,反是笑了笑:「行,怎麼說都行。」
旁邊一個師弟向來伶俐,一看這樣,立刻全都懂了:「我去打盆水來,給我師哥卸妝。」
後台氣氛,忽然就恢復到以前那樣子。管盔箱和梳頭的師兄弟近身來收東西,年紀大的拍拍阿光的肩,年紀小的也湊過來喊聲「師哥辛苦了」,直讓阿光無所適從。
驚艷一回,看戲人圖個新鮮;驚艷多回,看戲人倒也習慣。
聚仙樓,雖不復往日的蕭條,可是因為男子戲班的做派,也總被正經看戲的人詬病。
就這麼過了兩年,平州城裡的時局一直還算穩定,比起之前,年景好點。能聽戲的茶樓,像拔筍似的豎了起來,梨園一代代新人鵲起。
這兩年間,戲迷們聊起平州城的紅角兒時,偶爾也會說起杜紅鵑。
「杜紅鵑小時候真是有靈氣,如今可惜了。」
「男孩兒家年紀一大,難免的心思浪盪,做派就粉了、膩了,沒那個味兒。除了鏡兒胡同喜歡這樣式的,別處也不這麼唱。」
「果然皮黃戲不該讓男孩學,上不了大台麵吶……」
這些話語,說的多了,就是長了翅膀的刀箭,紮在人耳朵裡,疼在人心頭。
年關剛過,初春的風還涼,二掌櫃在私下裡和王雁芙說起:
「大妹子,你甭管她們外邊說什麼,那都是虛的。你家的徒弟,可真是爭氣。去年盤賬的時候,我瞧著你們再在聚仙樓待上一陣子,或許不到半年,欠大東家的這筆錢啊,就能還清了!
「到時候,聽老姐姐的一句勸,想要好好唱戲,帶著孩子們回沽口吧!別在平州待著了。這邊的人,非富即貴,動動手指頭,碾死個人就像碾死螞蟻。而且我聽說啊——」
她忽然壓低了聲音,拿手捂著嘴,把身子探了過來。
王雁芙心裡一震:「怎麼的?」
二掌櫃趴在她耳邊輕聲道:「我聽說,大總統忽然從新衙門不告而別,可能是逃到外國去了!而且,李大帥又從奉天回來了,如今在城外紮了營,把她的主力部隊都挪了過來,在平京城四麵圍了個結結實實。你瞧瞧,是不是不敢細想?雖說還沒什麼新的動靜,可是大夥都說,像是個出大事的模樣!」
這一句接著一句,說得王雁芙心驚肉跳。
「姐姐這消息準?」
「當然準!你道是我拿這個誑你尋開心嗎?我也編不出來呀!」
「那平州城裡,確實像是要出大事了。」
「誰說不是呢!」二掌櫃嘆口氣,「我可是剛見著孫子輩啊!就怕遇上動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