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三蓋衣(下)(1 / 2)
清晨六點。
市中心那麵四麵鍾樓,發出深沉的報時響聲,傳出方圓三裡,叫醒了平州城中沉睡的人們。
飯店恰巧在鍾樓聲音範圍的邊緣。若是住客沉睡,未必會被這聲音吵醒。可恰在阿光的朦朧睡意還沒散去的時候,這鍾聲入耳,似乎開啟了另一段幻夢。
新婚燕爾的早上,他不敢遲了梳洗,隻怕誤了禮數,惹人閒話。
身旁似乎另有一人,是個女子。
他想起來了。
這是他還未習慣,今後就要共度餘生的妻主。
想到昨晚燕爾之情,他臉頰薄紅,披衣坐了起來。
身上穿的像是戲裝,又比戲裝稍見輕便。來在桌前,在燃了一整夜,現在還未曾熄滅的喜燭下,他悄悄開啟新筆,以喜酒調了黛墨,描畫一了番眉眼,又去拉開衣櫃找外衣。
不料,就這一翻找,便從櫃子裡掉出一封信來。
他預感不詳,卻又像是傀儡戲裡的木偶,被無形的線牽動著手,拿起信件來打開。
和戲台上相似的玉簪,和戲文中一模一樣的假情書,呈現在他的麵前。
怎麼回事?
這東西,不是在昨晚的洞房之夜裡,被王玉林在新房門口拾得?又怎會出現在新衣櫃裡?
是夢吧?
要快些醒來才是。
他拚命一掙精神,睜開了眼睛。
卻隻見一位美人,麵上冷笑,手裡拿著一柄檀木扇子,正扯破扇麵,拗斷扇骨。
她望著他的雙眼,朱唇輕啟,語調毫無愛重之意。
「扇子雖好,可惜骨子太輕。」
啊,不是,不是這個!
他轉身就要逃,卻好像麵對著許多扇門,門後又有許多條路,不知道選哪個方向好。
那些戲文裡的話,追著他的耳朵,不停往他腦海裡鑽。
「我不但當著你的麵罵他,就是打他又如何!」
「以男子衣衫蓋我身,咒我一世功名不成就!」
「恬不知恥的賤人!」
阿光知道,夢之外的自己,出了好多汗。他能感到,脖子後麵冷颼颼的,頰邊的枕頭也濕了。可這些觸感已經這麼真實,他的神魂卻還被噩夢魘在那出《碧玉簪》裡,醒不過來。
他又一次睜開雙眼,看到的依然是身穿戲服的人,便明白地知道,自己還在夢中。
忽然,他手邊一熱。
一隻溫軟柔荑,執起他的手指,不輕不重地攥了攥。
帶著笑意的聲音,就這麼真切,在耳邊響起。
「這信,是昨晚有人鬧洞房,遺落在我們走廊上的。還把郎君嚇了一跳。你說是吧,郎君?」
她在說……什麼?
他驚訝地轉頭看過去,卻見那是顧影的容顏。
她離得這麼近。口中撒著謊,麵上竟不見緊張,反而笑靨如花。
這,不是她吧?
雖然長得很像,但不是她吧!
「我不能再做夢了!」他拚命地想著,「趕快醒過來呀!」
在夢中,顧影的臉,忽然又貼近了些。
微涼的手指,撩開他汗濕的頭發,語氣卻帶著輕蔑的威壓。
「我說過,我會治好她,可沒保證她的生死。你的清白,是你主動付給我的代價。你若不給,我怎麼能拿?」
阿光在瀕臨崩潰的邊緣,即便知道這是夢境,也絕不肯再沉溺。順手一扌莫,把一柄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小刀握在手裡,咬著牙,再次質問:「你……怎可這般欺辱我?」
顧影的幻象一笑。
「欺辱?這不是公平的交易麼?」
這不是顧影!絕對是心魔!
阿光把心一橫,再沒什麼顧忌了。握緊手中的小刀,用盡全身之力,手臂一展,直刺向那幻影的咽喉!
飯店的房間裡,顧影也聽到了隱隱的鍾聲,卻仍懶得起身,還是半睡半醒地迷糊著。
忽然,感覺身邊有人掙了一下,被子就從她肩頭滑掉了。
「嗯……?怎麼了……」
肩頭一涼,隨口一問,這才想起來,她昨晚留在飯店,總算是和阿光相處到親密無間那一步了。
本就是青梅竹馬,一朝遂了多年心願,讓她心下泛起些甜絲絲的快意。帶著喜悅抬頭看去,見他背對這邊,支起上身,背上滲出一層的細汗,把被褥都沾濕了一片。急促的呼吸之間,那一對漂亮的肩胛骨微微聳動,像隻展翅暫歇的蝴蝶。
不知怎麼,她心裡覺得,他這模樣不太對勁。
慵懶地叫了聲:「阿光?」隨手伸出去。
原本想攬過他肩膀,看看他的臉色,是不是昨晚著涼,凍得病了。不料手剛剛碰到他的肌膚,他就像受了驚的鹿似的,直接竄下床去,連被子也讓他帶了出去,拖拉在地上。
顧影這才警醒,猛地坐起身:「阿光!你怎麼了?」
卻見他也不轉過來,聲音帶著顫,應道:「沒事……」
「你出了好多汗。」
「嗯。沒事。」
他答非所問,讓她更有懷疑。正不知道再怎麼追問下去,卻見他匆匆提起腳來,從被子的糾纏裡逃脫,搶進浴室,關上了門。
淅瀝水聲,像是炎炎夏日裡一場急雨,將心裡的熱情和歡快降了溫。
記憶也如這水,一旦開了閘,便一波一波,從高處墜到他身上的每一處,沖破心底的防線,到了現在,還在不斷浸潤著他的腦海。
阿光以水聲掩飾著發顫的呼吸,他覺得自己沒法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