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玩偶之家(1 / 2)
車船顛簸了多日,好容易重新踏上了地麵。
一走出車站,當真是換了天地。
這滬上的街市,行人如織,來去匆匆。放眼遠望,處處都是摩登式樣的高樓,上懸著五顏六色的大招牌。耳聽叫賣聲都是吳音,不太懂得在喊些什麼。
「我是怎麼走出來的?」阿光抓緊了行李箱的把手,輕輕皺著眉,想著,「無情仙肯定有能力,把我,或者我們三個,都固定在平州。以她的心思,找些配角來破壞出行的計劃,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
但她偏偏不管不問,手心兒一鬆,就這麼把人放出來了。
樹挪死,人挪活。對其她人來說,換個地方生活,可能就好了。可是阿光明白,戲神仙是擺明了不給人——尤其是不給他活路。隻怕無論到哪,波折的命運都一路相隨。
那戲神仙,到底還有什麼打算?又在滬上安排了什麼?
他心裡警惕,但理智知道,沒什麼用。
人神算計,相差何止千裡?從前的那些經歷裡,他可沒有見過現在這樣,一天一天不停變化著、動盪著的世界。在這次的人生裡,已經有有太多他料不到的事,更是無論如何猜不透,接下來還會有些什麼前程。
心裡想著這些,不知不覺的,就把那眉毛中間的溝壑越鎖越深。
張紹祺在旁看見了,趕緊往前湊了湊。
「杜大哥,你暈車了嗎?」
「沒有,」阿光轉過頭來笑了笑,「剛才想事,出了神。」
三人站在戰前的街上,說了會閒話,就有朋友來接應。大家一起坐著電車,直奔剛掛牌的九鼎電影公司。
公司裡這群夥伴,大多是年輕的女子,剪著流行的短發式,穿戴著時髦的洋裝和配飾。比起平州的新派女子,多些秀麗的書香,少些傲然的貴氣。
倪雋明給兩邊做介紹,她們都笑著伸出手,和阿光握了握,熱情招呼:「你好!」
「您好。」阿光有樣學樣。
還沒和大家都握完手呢,倪雋明就迫不及待地從包裡抽出了劇本:「各位同僚還不知道,我們在旅途中,就講起劇本了。光英兄指出了核心的不足之處,我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事不宜遲,咱們趕緊開會,深入討論一下。」
大家正好還圍著阿光,一聽這個,就圍得更緊,七嘴八舌問了起來。
「不足?還是核心的不足?」
「這本子已經改了三遍了,哪裡還有問題啊?」
「賴兄弟,從前是做什麼的?也是寫劇本的嗎?」
「你快說,你快說。」
鬧哄哄的氣氛,把阿光擱在正中心,讓他有點發怵。抬著眉毛,僵著麵孔,不太敢應聲了。
他這身份,哪敢要什麼麵子?可他心裡還是害怕,這些年輕氣盛的小姐們不服了,直接甩出一句:「你算個什麼東西?」
到時候,他可沒法收場。
倒是張紹祺,在一片混亂裡,一點不見慌張,猛地提高了嗓門。
「先別鬧!」
這間辦公室立刻安靜下來。
真是奇怪,他這一聲喊出來,比聖旨還靈。
張紹祺卻習慣成自然,開始指揮:「大家別擠在這了,站著也不好說話,塊找些凳子,坐下來慢慢談。」
阿光心說:「看來,這群同學裡,對他有想法的人應該不少。否則,這些大小姐怎麼肯聽憑一個男子呼來喝去呢?」
這一走神,倒也不緊張了。
等大家坐定了,他就平復了一下,拿出最誠懇的態度來,向眾人道:「剛才,我聽到有人問我,是做什麼的。」
「是不是冒犯到你了?」隻見一個女子笑了笑,「真不好意思,我方才隻是好奇地問,並沒有惡意。」
「沒關係的。」阿光回以一笑,「我是個伶人,唱皮黃戲的。論起電影,我當然是一無所知。但我尋思著,這電影,無非是要換個法子演戲吧?論起演戲,我倒有些心得,但不知道我自己琢磨的對不對,還得請教大家。」
從前,在春興班裡,也會有外來的師傅來拜會,有時候還幫著王師傅指點學徒。無論是多厲害的角兒,論起江湖禮儀,那都是客客氣氣的。阿光想著「禮多人不怪」,也把話說得柔和些。
他見眾人態度和善,便把那些跟倪雋明說過的話,又重復講了一遍。因著在路上又考慮了更多,這話說出來更令人深思。
影片預定的拍攝時間越來越近了。僅靠一兩次碰頭,很難把已經成型的劇本改完。所以,大家都住在公司院落一角的小樓裡,時時待在一起,隨時推敲。
多少次徹夜無眠,燈燭把人影映在窗上。多少次說得口乾舌燥,打著手勢也不願退出討論。就這麼扶持著,磨合著,到了開機,到了殺青,到了剪接,到了上映……
一部嶄新的,和其它公司全然不同的電影,終於呈現在幕布上,送到滬上觀眾的眼前了。
《鶯花三月時》。
看這名字,似時下流行的鴛鴦蝴蝶派文章一般婉約,卻展現出了與時風不太相同的淡淡涼意。普通人在命運裡掙紮的模樣,在影片裡平直地敘述中,一覽無餘。
故事仿佛就發生在滬上市民們當中,恍惚從前便聽誰說過類似的事,一看起來,就這麼熟悉。
上映次日,新派青年們辦的報紙上,就登出了一則文章。
「青年朋友們,我想給大家介紹一部電影——《鶯花三月時》。
「這部電影,正是時下最缺少的表達方式。它真實,簡練,述說了平凡的人生。
「悲劇之下,哀而不傷。名為三春之暖,實則像一場悄悄返頭的春寒,滲入心底,給人無盡的回味和思考。」
文章署名「韶華」。
這是新白話文學的帶頭者,在崇尚新式文化的青年中有很高的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