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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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你歇會兒吧。」已都小心地將一張灰色的兔毛外袍為寧和披上,動作時碰到她的肩頭,發覺手下觸感硬而嶙峋, 像是隻剩了一把細瘦骨頭。頓時唇角顫了顫,隻覺心尖上如同被一把羽毛輕輕掃過, 酸澀難當。目中發紅, 幾乎想要掉下淚來。

寧和背對著這方, 未曾看見他的表情。她正立在屋簷下,憑欄遙望著遠處青空, 那裡山巒如障, 層峰相疊,一行野雁高飛而過。那是北方,大趙皇城所在的方向。

天蒼蒼, 秋色濃。

秋風吹過,卷落院中梧桐幾片黃葉。寧和神情淡淡,目中一片沉鬱之色。

她立了一會兒,回過身,看向身後的已都時, 眼中終於帶上了點笑意, 伸出手比了比他的頭頂方向,有些感慨地道:「不知不覺,你都這麼高了。不錯。我記得……以前你來時, 可還不及我月要高呢。長大了啊。」

可不是長大了麼。已都在寧和麵前總是躬著身子的, 可如今就算他這麼躬著,也已經比寧和高出了一個頭來。

已都才剛勉強忍耐下的情緒,被這簡單一句話又引得險些控製不住,連忙咬緊牙關, 將腦袋深深地埋下去。

七年了,他是長大了,可大人,可大人她卻老了……

已都想起了七年前,他剛剛見到大人時的情景。

那時他父死了,母親跟人走了,妹妹剛餓死。而他自己,縮在空空如也的米缸邊上,呆呆數著最後的日子。然後大人來了,走進了這間破朽的屋子裡,輕聲而溫和地同自己說話,望著自己的眼神既憐憫,又溫柔。在已都的記憶裡,那日站在窗口的大人身上籠罩著一層潔淨而美麗的光,有著世上最秀美的臉龐。有人將已都帶去吃飯,那裡有許多和他一樣的孩子。後來,已都聽人說,大人的名諱叫作寧和,是他們越州的州牧。

七年了,他長大了。可他長了這七年,就眼睜睜看著大人日夜操勞了這七年。看著大人一日一日的變得那樣瘦、那樣瘦,瘦得幾乎都脫了形。尤其在去年,京中那位秦司空貶官遭斥、變法也被迫中止的消息傳來之後,大人心頭憂慮,更是於這一年間,連兩鬢也漸漸的斑白了。

大人老了。才七年,就老了這麼多了。頭上白發,臉上紋路,冬夏也常病了。可已都覺得,大人笑起來,還是從前那樣,謙謙儒雅、秀美溫和,是舉世也難尋的風華。

已都從前以為自己最怕的是餓,最怕的是死,他見過父親母親餓得發瘋的樣子,也見過妹妹生生餓死時失去光彩的眼眸,他怕極了。然而直到今日,他才終於發現了,自己原來更怕的,是大人變老。就像是螻蟻草芥看著頭頂大山將傾,惶惶不可終日。

已都忍不住道:「大人,您要不……」您要不不管了吧,您要不告老了吧,您要不,不當這個州牧了吧!

可當他對上寧和看來的略帶疑惑的目光時,卻忽然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就像從前的每一次那樣。

大人的眼睛裡還有未散的思緒,顯是方才正在思考著什麼。已都知道,她想的定是越州百姓,想的是如何變法,又或者,那位遠在京城的秦司空。自己又怎麼能拿這樣的話來打擾大人呢。

於是已都頓了一下,改口說:「您要不,先用飯吧。」

寧和方才所想,正是京城之事。已都隻是一個小小侍從,能知的自是有限。而寧和自己,卻再清楚不過:京中此刻正是風起雲湧時刻,新舊兩排、新法舊法,再兼諸子奪嫡,多方勢力競相角力,局勢雲譎波詭,整個大趙官場之中一片風聲鶴唳。

她自己身為地方官,雖曾在變法一事上鼎力支持過那位曾經的秦司空,按說也有乾係。但,寧和是位女子。作為整個大趙僅有的一名女官員,還是正三品,且多年來有些口碑名望,她是特殊的。可以說具備某種象征意義,像是枚護身符一般,朝中變動輕易波及不到她。可,也因她是個女子,便注定了,她此生入不得京;也注定了,她此生也無法參與到那些真正左右航向的變化與博弈當中去。諸子林立的朝堂之中,寧和始終是個異類。

自去歲起,寧和聽聞秦司空被貶一事,便格外密切地關注著朝中相關形式。越是等,心中便越是嘆息。隨著當今病重,新法一條接一條的被逐漸廢除,再等到新君繼位……在寧和看來,結局其實已經注定,而她無能為力。

寧和如今最擔心的,其實已經不是這場注定失敗的變法,而是它的發起人,曾經的秦司空、如今的秦左仆射。寧和自己為這變法一事殫精竭慮八載有餘,即使生性豁達,得出不成之論時尚痛心疾首;而那位不知耗盡了多少年心血構思,又花費了多少功夫將之設法推行的秦司空,又當如何?怕是早已將之視為一生誌向所係。且寧和這些年來與其通信,深知此人性情外和內剛,一身傲骨。變法若敗,恐心氣折。

前日,當寧和在所收邸報之上見到朝中新相任命一則,心中憂慮更是升到了頂峰。

用過晚飯,寧和獨自一人坐在書房當中。她將已都屏退,自己將油燈挑亮,端著站起身來,在書房中走動。

她將這些年來自己為新法所作卷宗文章一應全都翻找出來,一一羅列堆放在屋中空地上。最終足足堆成三摞,每摞都有將近一人高。

寧和在這三摞紙頁前,靜靜立了有一刻鍾。然後她忽輕輕笑了笑,坐回了桌邊。

油燈將那張已然帶了些蒼老痕跡的麵容描摹得明明滅滅。

案前一書生,目中映燈火,鬢間白發生。

寧和自匣中取過一卷黃封白紙,提筆即書,墨跡流暢,行雲流水,頃刻成篇。

黃封白紙,乃大趙奏疏所用。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不當言而言之。

舊物當朽,這天下豈有朽木擋新木之理?這些年來寧和主持越州變法,事事親為,無人比她更知其中益處。她日日與州中各處勛貴豪強相爭博弈,幾回九死一生,所為者何?她數年來孤身一人,兩袖清風,自問兢兢業業無一日閒暇,所為者又何?

寧和生就一副少欲無爭的性子,平素靜心養氣,如今年歲已老,今夜卻難得在月匈中生出幾分年少時的豪放意氣來。

時不利兮騅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寫完奏疏,又給秦左仆射寫了一封信。從前,寧和與還是秦司空時的後者通信時,信中總是謹而有禮,互相官職以稱,除公事之外再無多一語。隻除了這一回,她開篇便寫「秦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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