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刺殺王駕之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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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港區,距離海岸不遠,隱隱可以聽到午夜的潮聲。鐵塔矗立在暴雨中,就像形銷骨立的巨人,默默地支撐著天空。

東京塔。

這座鐵塔曾是東京的製高點,現在已經被更高的東京天空樹取代。但從正下方抬頭看去,仍然令人驚異於它的雄偉,那嶙峋的鋼鐵支架,與其說是巨人,不如說是巨人的骨骸。

「右京,右京,琉璃呼叫,報告你們的位置。」耳機裡傳來風間琉璃的聲音。

「到達地下車庫一層,這裡安靜得有些奇怪。」楚子航打開戰術手電筒四下照射,「停車場裡很空曠,多數車位看起來很久沒有停放車輛了,看不到車輪印。」

「東京天空樹建成之後這裡已經被遺忘了,能登上六百多米的高塔去看東京,誰還會來這座三百多米的昔日最高塔呢?」風間琉璃說,「所以王將才會選擇這裡作為見麵地點。當年這裡可是東京的地標,各種漫畫和電影裡都有它出場,情侶們都把一起登上東京塔看成浪漫的事,失戀的人則來這裡自殺。這裡象征著東京的繁華和孤獨。《東京巴比倫》裡有個亡魂遊盪在東京塔裡,她說:「我討厭東京,外麵這麼華麗,內部卻那麼骯髒。」

「聽你這話似乎不那麼喜歡東京啊?」愷撒說。

「豈止不喜歡,其實我也很想燒掉這座城市,這是一座讓人難過的城市,像個五光十色的牢籠。」

「不好意思,打攪兩位很有深度的對話了,不過我這裡又濕又冷,空虛寂寞那是不必說,你們聊得熱火朝天,讓我有點心理不平衡。」耳機裡傳出芬格爾憤懣的聲音,「請閉嘴好麼?」

「在我的位置完全看不見你,隱藏得真好,你的位置在哪裡?」路明非問。

「塔的西北邊,距離特別瞭望台大概60米,要不要我沖你們打個招呼吆喝幾聲?這樣你們就能記得還有我這個可憐人在風雨裡打著哆嗦!」芬格爾惡狠狠地說「我說,這個氣球真的可靠?」

「那是個飛艇。」路明非糾正。

他放下狙擊步槍,端起望遠鏡看向天空。按照芬格爾的指示,他果然看見了那個巨大的黑色物體懸浮在暴雨中,就像巨鯨懸浮在不安的大海裡。它和天幕的顏色太過接近,幾乎無法區分。

那是一艘黑色的廣告飛艇,芬格爾被吊在飛艇下方,端著形似步槍的激光監聽設備。這是路明非想出來的主意,靈感源自路鳴澤動用廣告飛艇全程跟拍他和繪梨衣。路明非始終沒想到那艘飛艇會有問題,即使他覺得有人跟蹤他,也隻會注意來往的人和車輛。天空對多數人來說都是個盲區,那裡距離特別瞭望台很近,卻很容易被忽略。

隻是得辛苦芬格爾,因為廣告飛艇的浮力有限,沒法懸掛吊艙,隻好用繩子把他捆在那兒。

「我們己經到達地下車庫二層,出了點意外。」楚子航說,「暴雨下得太久了,這裡都是積水,水深足有半米。我和愷撒得涉水到車庫深處去找管道口。」

地下停車場的負二層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所有的燈都黑著,幾輛上了年紀的老車被淹在水裡。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擰亮戰術手電筒,裝在槍機下方的掛架上,涉水前往藍圖上電纜管道的位置。死水被他們攪動,發出單調的嘩嘩聲。

「basara!右京!安靜!不明身份的車輛正接近東京塔!」耳機裡傳來風間琉璃的聲音。

銀色的古董奔馳車在雨水橫流的街道上行駛,濺起一人髙的水花。它駛入地下停車場的負一層,愷撒聽見輕捷有力的腳步聲在上方回盪,那人仿佛在用鞋跟演奏著一首快節奏的舞曲。

高速電梯帶著神秘的訪客直上瞭望台。

「是橘政宗,他竟然早到了一個小時,而且是自己開車過來。」風間琉璃低聲說。

「聽腳步聲是個很年輕的人。」愷撒說。

「確定無誤,我這裡看他看得很清楚。他已經到達主瞭望台,正在窗邊眺望。你說得對,今晚他的狀態很奇怪,就像個年輕人……像過去的邦達列夫少校。」

橘政宗站在窗前看雨。風間琉璃的望遠鏡裡,這個老人的側臉如此的英俊,身形如此的挺拔,仿佛有一種力量把他強行拉回了二十年前,他最巔峰的時代。他登臨高處俯瞰大地,仿佛世界盡在掌握之中。也隻有這種狂徒才會想要占有世界的王座,在這種人眼裡沒有不可能的事。今夜橘政宗沒有穿和服,卻穿著執行局的黑風衣,敞開衣襟露出白色的襯衫,襯裡五彩斑斕。

四周一圈都是玻璃牆,雨打在窗戶上,玻璃中既有東京城的夜景,也有橘政宗自己的影子。那些燈火通明的大廈立在雨夜中,像是鑲嵌寶石的巨大石碑,這座城市看上去就有了古羅馬城的宏大,但是更添輝煌。

「xxxxxxxxxxxxxx。」橘政宗輕聲說。【旅途罹病,荒原馳騁夢魂縈】

他扌莫出手機,撥通電話:「稚生,這麼晚給你打電話,有影響你休息麼?」

「沒有,我還在工作。」電話裡傳來源稚生的聲音,「有事麼老爹?」

「我也有些事情在處理,恰好有幾分鍾空閒,就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你,順便問問繪梨衣恢復得怎麼樣了。」

「狀態己經穩定下來了,醒來之後吃了點東西,不用再輸葡萄糖了。今天下午有個寄給她的郵包,郵包裡是她以前玩的那些玩具,還有幾套衣服,她看上去很高興。」「她高興就好,隻要她平安地回來,什麼都好。」橘政宗說,「記得我跟你說送給你的刀快要打好了麼?這次的刀坯很好,我終於打造出自己的第一把刀了,可惜沒有時間裝飾,我讓刀舍的人把刀坯寄給你了,記得查收。」

「沒問題,還有什麼事情麼?」

「沒有了,晚安。」橘政宗掛斷了電話。

燈光忽然熄滅,電機的嗡嗡聲同時消失,換風機停止了轉動,所有的安全門同時敞開,狂風暴雨灌了進來。

停電了,電波塔忽然間變成了沒有生機的廢墟。寒風穿梭,發出淒厲的笑聲,橘政宗的風衣震動著,呼啦啦作響。他全無畏懼的神色,眼瞳在黑暗中瑩瑩發亮,整個人像是繃緊的長弓。

「basara呼叫琉璃!地下車庫裡忽然斷電了!」愷撒壓低了聲音,「所有閘門都關閉了!」

「琉璃收到,不光是東京塔斷電了,周圍的街區也都黑了,整個區的電力供應都中斷了。」

風間琉璃回答,「但階梯的燈亮了起來。」

一片漆黑中,環繞東京塔的鐵梯卻亮了起來,鐵梯下方安裝了led燈,每一級階梯都放出瑩瑩的白光,仿佛登天之路。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還都保持著早到的習慣啊。」四周回盪著含笑的聲音。那聲音是從東京塔的擴音係統裡出來的,根本不需要什麼監聽裝置,每個人都能聽清楚。

「那是王將的聲音!」路明非低聲說。

「當然,永遠都是先到的人占據先發的位置,你我這種人怎麼能允許對方占據先發的位置呢?」橘政宗環顧四周,「這一次我來晚了,你準備了什麼在等我?」

「還能是什麼呢?當然是正宗的紅牌伏特加和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運來的寒冰,男人之間的友誼不就該像這樣麼?能燒熱血管的酒和永恆不化的堅冰。」王將說話的聲音裡混雜著液體流動的聲音,不難想象他正把烈酒傾入加了冰塊的杯中。

橘政宗推開安全門,登上那道閃光的階梯,一步步走向高處的特別瞭望台。他走得並不快,每一步都很堅定,肩背挺拔,像個年輕人。

「為什麼不走得快一些呢?我們己經二十多年沒見了,你已經變老了,我變得更老了,這個世界不會給老人留太多時間。」王將輕聲說,「我們應該把握每一分鍾。」

「在正式的樂章開始之前,怎能不好好地享受序曲呢?你還聽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麼?」

「現在最喜歡聽的是他的第六交響曲,那是他為自己寫的天鵝之歌。」

他們通過擴音設備聊天,就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雲淡風輕卻又情意殷殷。橘政宗拾級而上,越來越接近特別瞭望台,戴著白色麵具的男人站在窗邊,穿著筆挺的軍禮服,月要間係著寬闊的皮帶,領口裡係著華美的紫色領巾,跟當年的赫爾佐格博士二模一樣,與其說他看起來像個蘇聯軍官,不如說像一位從畫像中走出的普魯士貴族。

橘政宗走進特別瞭望台,反手在背後關上門。

特別瞭望台是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屋,鐵梯的白光照了進來,照亮了小桌上晶瑩剔透的玻璃器皿,酒液中的冰塊半沉半浮。

「你如今的樣子有點可笑,邦達列夫少校。」王將端著酒杯微笑,一如當年他站在封凍古龍的堅冰上。

「你如今的樣子卻有點可怕,赫爾佐格博士。」橘政宗走到桌邊,端起給自己準備的那杯伏特加,然後退回到另一側的窗邊。

「喝之前要不要分析一下成分?」

「用不著,你來不是想要殺死我。毒死我對你來說毫無意義,那樣你就吃不到我的價值了。毒死我對蛇岐八家也沒有什麼損害,我己經不是大家長了,家族在稚生的手中會平穩地運轉。」橘政宗喝了一小口伏特加,體會那種冰冷的火焰在舌尖上打滾的滋味,搖了搖頭,「喝清酒喝久了,已經不熟悉烈酒的味道了。」

「不該共祝一下麼?」王將遙遙地舉杯。

「共祝什麼?為了曾經輝煌的蘇·維埃聯·邦麼?」

「不必為它舉杯了,它已經死了。慶祝我們都活了下來,活下來的才是強者,強者彼此舉杯致敬。」

兩人都飲盡了杯中的酒。

「桌上有一台全頻電波掃描儀,你可以拿著它在周圍走一圈,看看有沒有竊聽設備。我已經檢查過了,這裡是乾淨的。」王將指向小桌,「在這無天無地之所,我們說過的話隻有神知道。」

「你應該說隻有鬼知道。」橘政宗拿起小桌上的掃描儀,沿著窗邊行走。

這種設備他並不陌生,一旦靠近無線電波的發射源,掃描儀就會發出嗚嗚的報·警·聲。橘政宗轉圈王將也轉圈,兩個人就像是槓杆的兩端,之間的間隔始終保持不變。

橘政宗走完一圈下來,設備並未發出報警。他把設備靠近自己的手腕,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塊全球電波對時的電子表,幾秒鍾之後設備發出輕微的嗚嗚聲,它檢測到了電子表發出的微量電波。這說明王將準備的電波掃描設備運行正常。橘政宗摘下那塊電子表扔出窗外,七八秒鍾之後才傳來電子表落地的聲音。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無論電子表還是人都得七八秒鍾才能落地,都會摔得粉身碎骨。

「非常好。」王將說。

橘政宗扔掉電子表,說明這場對話僅限於他們兩人之間,任何發射無線電波的設備都不能存在於特別瞭望台內,連電子表也不例外。

橘政宗把電波掃描設備扔給王將。王將舉起設備從頭頂到腳底掃描自己,設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王將挽起袖子給橘政宗看自己的腕表,是一塊傳統到極致的機械表。

他們各自脫下外衣扔在地上,挽起襯衣的袖子,動作整齊劃一,仿佛對著鏡中的自己。

「這是什麼意思?老朋友相見要脫光了擁抱一下麼?」芬格爾監視著特別瞭望台裡的一舉一動。

「不,除了外衣,他們的衣服都很貼身,這就意味著衣服下沒法藏體積比較大的武器,比如說槍支,挽起袖子是表示自己的手腕上沒有藏著擲刀,在那種距離上擲刀的殺傷力不亞於子彈。」風間琉璃說,「這是諜報人員向對方表示自己是『乾淨的』。」

「真是老特·務啊!」芬格爾贊嘆。

有幸目睹這場見麵,任何人都會有類似的感覺。這是克·格勃頂級特·工和納·粹天才科學家之間的較量,雙方都如機械般精密,像是齒輪相互咬合。他們是最相知的敵人,能輕易猜出對方的啞謎,不約而同地提前抵達,都是孤身赴會,都在第一時間檢查竊·聽裝置。他們同是舊時代的產物,遵循相同的原則和模式,不會允許對方多哪怕一絲機會。

愷撒不由得慶幸自己這邊有芬格爾。芬格爾想到了激光竊聽裝置,而這種裝置並不包含在橘政宗和王將那過時的知識庫中。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在去往世界王座的道路上麼?」橘政宗說。

「是啊,這條路比我想的要長很多。」王將說。

「純血龍類能活多久?幾百年,幾千年?還是繭化可以無限重復,生命近乎無限長?」

「壽命突破千年應該不是問題。對於龍王來說,繭化次數可能是無限的,也可能受到細胞分裂次數的限製,我還沒有機會知道。」

「這麼說來如果你進化為龍,可以在王座上坐至少一千年?」

「前提是沒有人把我從王座上攆下去。」

「犧牲那麼多人命,隻為在王座上坐一千年,並且隨時準備著被新的王殺死,代價是否太大了呢?」

「代價確實很大,可如果我不在食物鏈中往上爬,我就會失去存在的意義。血腥是高貴,是美,是物種演化的力量。隻有血腥的王是真正活過的,他的臣民都是食物。」

「王在萬眾歡呼中登上寶座,膜拜他的卻都是食物,這種說法聽起來真滑稽。」橘政宗說,「你的國·家聽起來就像是一張餐桌,隻有你獨自用餐。」

「王本來就是孤獨的啊,王跟被王統治的東西,是不同的族類。」

「我想你一定沒有過孩子吧?」

「沒有生育後代的動力。如果生下的是不合格的後代,簡直是我的恥辱。」

「你對女·人也沒什麼興趣吧?女·人在你眼裡也是食物,是比你低劣的、卑賤的物種,你怎麼會對跟那種東西纏·綿有興趣呢?」

大雨影響了竊聽效果,耳機裡充斥著沙沙的背景噪音,聽起來就像是在聽效果不好的電台廣播。兩個男人安靜地對著話,仿佛古井無波,可平靜的井水下又像是蟄伏著嗜血的狂龍。赫爾佐格的母語是德語,而橘政宗的母語是俄語,可他們的日語都己經純熟得像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吐屬優雅,仿佛歌唱。讓愷撒想起那場華麗的《新編古事記》。此刻的橘政宗和王將就像是站在舞台兩端的演員,戴著沉重的麵具,代表神或者鬼。他們談論著禁忌的話題,原本這些話題不該傳入人類的耳朵。

「真是瘋子的對話。」愷撒低聲說。

每個人都清楚這話的意思。橘政宗和王將的對話聽起來平靜悅耳,可遵循的並非人類的邏輯。那是龍的邏輯,在龍族鐵與血的文明中,唯有權與力永恆,沒有給親情和愛留下任何餘地。在龍的世界裡,個體的存在價值就是它擁有的力量,弱者活該被吞噬,強者坐在孤單的、搖搖欲墜的王座上,等待著新的王起來推翻自己、吞噬自己。

所以耶夢加得會不惜殺死弟弟來強化自己,這並非因為她不愛那個蠢笨的弟弟,而是因為弟弟的存活已經違背了龍族的文明,作為智力更出色的姐姐,她必須吞噬弟弟來完成偉大的進化,唯有進化為海拉,她才能握住世界的權柄,才能引導龍族的未來。但她那個蠢笨的弟弟卻不懂這些。龍王芬裡厄,它根本就是個人類的孩子,它本該吃掉姐姐完成她的遺願,耶夢加得也不會介意反過來由弟弟吞噬掉自己,可它卻跟一條小狗那樣叼著姐姐,一邊憤怒地想要報復整個人類世界,一邊害怕得想要奪路而逃。

龍族的強大,就是用這種究極的進化方式來保證的。為了進化一切都可以被送上祭壇,包括那些在人類文明中被捧得很高、被詩人無數次贊美的東西——善良、慈悲、謙卑、節製、貞潔,乃至於一切的愛。進化的祭壇中熊熊燃燒,燃燒著那些羈絆著人類的感情。

路明非的後腦隱隱作痛,痛得像是要裂開,魔鬼在他的腦海深處默默地念誦著古老的教條:

「品嘗這酒,就像啜飲權力的精華,鮮紅的,和血一樣的顏色!」

「逆我們的,就讓他們死去,這就是我們的法則!」

「不抓住權力,任何人都會自卑,就像沒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群裡沒有它的位置!」

「沒有人會記得死的東西,沒有人記得的東西就跟死了一樣!」

巨大的黑暗籠罩了他,他在冷雨中瑟瑟發抖。當初聽路鳴澤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隻是本能的害怕和排斥,卻沒有想清楚這裡麵隱藏著如此可怖的邏輯。那個自稱魔鬼的男孩始終在對他灌輸暴力至上的血腥邏輯,手把手地教他掌握權力,讓他盡情體會權力的甜美。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邏輯己經侵入了他的腦海……握住七宗罪的時候,他豈不也像王座上暴怒的君王,對著任何攔路的敵人揮灑怒火和死亡?

他現在聽橘政宗和王將的對話,能夠毫不費力地體會其中的深意,因為這些他早已學會,路鳴澤早已把這些血腥教條植入他的腦海。

魔鬼什麼的隻是謊言,路鳴澤必然是某種跟龍族有關的東西,魔鬼的交易是一場陰謀!他絕對不能再接受路鳴澤的饋贈,否則最後的賬單會是他無法支付的!

「一般的女人當然不夠引起我的興趣,不過你的女兒例外。」王將淡淡地說。「一個生命像殘燭那樣脆弱的孩子,憑什麼引起博士你的注意呢?」橘政宗的聲音依舊平靜。

「在我得出結論說十萬個被龍血侵蝕的人類中隻有一個可以幸存的時候,我還為自己有幸是那十萬分之一而無比自豪。可是想不到,十萬分之一的幾率不是隻發生在我身上,也發生在你女兒的身上。」

「那又怎麼樣?」

「任何進化藥的藥力都是有限的,最終隻能製造出死侍來,這點我清楚,你也清楚。這不是因為藥物的成分還不完善,而是因為進化藥已經超出了基因學的範疇。真正的進化藥是一種煉金藥物,核心成分是古龍之血,尤其是神的胎血。隻要獲得那胎血,你和我都有機會造出完美的進化藥,那麼這種進化藥將會被用在什麼人身上呢?那個人必須能夠耐受龍血的毒性。」王將發出輕微的笑聲。

「你認為我會把完美的進化藥用在自己女兒身上,用她來製造完美的龍類?」

「所謂完美進化,是能夠保持神智的究極進化,她即便進化為龍,依舊是你的女兒。以她對你的順從,可以為你毀滅世界,這是你一直養育她至今的原因。」

「那麼如果你得到神的胎血,你會把它用在自己身上了?」

「看來隻有用在自己身上才是最保險的辦法,本來想在稚女身上也試試,不過那個小子太難控製了,女孩子一樣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毒蛇的心啊!」

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王將怎麼評價風間琉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確實對風間琉璃缺乏信任,就憑這一點風間琉璃就有動機要除掉他。在這種情況下學院和風間琉璃的合作會更加緊密。

「所以你的交易是什麼?你總不會是想要娶我女兒吧?抱歉你的年紀太大了一些。」橘政宗淡淡地說。

「我知道很多年以前蛇岐八家就開始勘探藏骸之井的位置,在今天的日本,也隻有蛇岐八家這種超級家族有實力挖掘神代的遺跡。換句話說,你們最有機會找到神,但就算你們得到了胎血,憑你所掌握的技術也很難造出完美的進化藥,你靠的隻是我當初留下的研究資料,在這個領域,你作為學生還是很合格的,但想製造完美的進化藥,你還需要老師的幫助。」

「造出的進化藥歸誰?」

「自然是平均分配,成品你和我一人一半。」

「然後你和繪梨衣都會進化為純血龍類?」

「是啊,那樣我就能擺脫半進化體的狀態,你的女兒也不必早夭了。當然,如果我沒能完成進化,你會更髙興吧?那樣你就可以占據世界的王座了,畢竟你擁有一個流著純粹龍血的女兒,現在她已經可以毀掉半個東京了,那時候一定能輕易地切開富士山吧?」

「聽起來很公平。」

「不得不公平,神即將蘇醒,在局麵變得不可收拾前,我們還來得及再度聯手。」「你不惜暴露身份來這裡跟我見麵,是吃準我會接受這些條件?你認為我作為蛇岐八家的大家長,跟你鬥了十年,目的就是除掉你獨霸世界的王座,但是眼看神要蘇醒,我不得不跟你分享那個王座?」

王將歡快地大笑起來:「我親愛的朋友邦達列夫少校,你是做戲太久所以入戲太深了麼?你甚至都記不清自己是誰了。」

「我是誰?」橘政宗問。

「你是比我更出色的騙子和野心家啊,你是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惜與惡狼為伍的雄狐,你是我這一生見的最能貫徹龍族哲學的人類,對權勢和力量的渴望滲透在你的血脈裡。你篡取了蛇岐八家的權力,日本黑道的格局隻需要你和你的學生、你的女兒開會就能決定,你的學生聽命於你,你的女兒是個永遠不會對你說不的啞巴。親愛的邦達列夫同誌,二十年來你從未停止在權力場上的戰爭,一直都活躍如我們在黑天鵝港攜手合作的時候!這樣很好,你和我就是這種人!隻要回報足夠大,可以支付任何代價!二十年後,機會又一次擺在你麵前,我們終於接近世界的王座了!你可能放棄麼?我們這種魔鬼,還能指望神的救贖麼?」

橘政宗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站在窗邊,低著頭,像是在懺悔,閃電照亮他的白色襯衫,他又像是披著屍衣的惡鬼。

「是啊,你說得對,做過那麼多喪心病狂的事情,還能指望神的救贖麼?」許久許久,他抬起頭,微微一笑,「我們是應該談談交易。」

源稚生摘掉耳機,聽到這裡他已經不想聽下去了,每一句對話都令他疼痛,仿佛置身地獄。

監聽但不發出無線電波的方法並非隻有激光竊聽器一種,還有就是最原始的有線竊聽器,一根細細的導線把特別瞭望台裡的聲音信號導到鐵塔大樓中,再通過發射器發送到源稚生的耳機裡。

要安裝有線竊聽器必須接入東京塔的內部線路,但對於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來說這並非做不到的事。

「老大!老大你不要太沖動!」烏鴉攔在他麵前。

源稚生把他撥到一旁,他用的力量並不大,但是烏鴉一個趔趄倒在積水中。烏鴉不敢違逆他,此刻的源稚生是憤怒的黑道至尊,宛如寺廟中的不動明王。

「夜叉。」源稚生低聲說著,伸出雙手。

夜叉猶豫了片刻,還是從刀匣中取出了蜘蛛切和童子切,交叉捆在源稚生背上,源稚生伸手試了試,刀柄恰好在合適的位置。

「留在這裡等我。」源稚生穿越空無一人的廣場走向東京塔,暴雨淋濕了他的長風衣,他默默地豎起衣領禦寒。

他是個很敏感的人,對這個世界的惡意尤其敏感,不會輕易相信什麼人,相信過的人伸出兩隻手就能數完。這些人裡的每一個對他來說都像是手指那麼珍貴,而橘政宗應該是右手的食指,最靈活最可靠最值得信賴的手指。源稚生可以接受夜叉、烏鴉甚至櫻背叛自己,但他無法接受橘政宗的欺騙,這就好比被自己的父母欺騙,被自己的家庭放棄。

可現實不容他是否接受,現實就是現實,那麼沉默那麼莊嚴地存在著。

死侍養殖場被發現之後,他選擇了相信橘政宗,但私下裡監聽了橘政宗的電話。他並不想靠監聽來發現什麼秘密,隻是想幫自己確定橘政宗還是那個橘政宗,是值得他信任的男人。

昨夜王將打來電話的同時,語音記錄就發送到他的手機上了,他坐在床邊看著沉睡的繪梨衣,默默地聽著黑天鵝港故人之間的對話。

他當然猜不出王將的啞謎,但是橘政宗下令今夜東京塔附近清場,這是瞞不過身為大家長的源稚生的。

事實最終證明他錯了,他的老師橘政宗遠比他想的要內斂深沉,衰老的身體裡藏著無比強大的靈魂。他仍是多年前那位矯健的邦達列夫少校,與危險同行的雄狐,為了達成目的不惜和魔鬼交易。

源稚生甚至繪梨衣,都隻是棋盤上的棋子罷了。

許多年後,源稚生又變成了那個孤獨的少年,這個世界上他沒有可以求助可以傾訴的人,因為那個人背叛了他。什麼守護什麼責任,那個人給他講的道理都是謊言。

他覺得很疲倦,但這不是休息的時候,如今的他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他必須履行大家長的責任,其中包括了清洗叛逆。

橘政宗違背了家族的道義,王將是猛鬼眾的最高領袖,都是必須清洗的人,而作為皇,源稚生是最合適的行刑者。

「見鬼!象龜怎麼會來這裡?」

「哥哥!」

愷撒和風間琉璃幾乎是同時說話,都是驚恐,聲調中傳遞的信息卻完全不同。風間琉璃流露出的是瞬間的失控,雖然不至於說明他確實是個「哥哥虐我千百遍,我待哥哥如初戀」的好弟弟,可至少說明源稚生對他而言是非同尋常的人。而愷撒擔心的則是計劃被這個闖入者攪亂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徹底封鎖東京塔,「無天無地之所」還沒有成為「絕地」,王將和橘政宗還有撤離的通道。

「該死!他不是想當象龜麼?當烏龜最重要的就是要縮頭他不知道麼?」愷撒怒罵。

「快!封鎖電梯和鐵梯!哥哥在王將麵前未必有勝算!他低估了王將!」風間琉璃急促地說。

愷撒悚然。風間琉璃沒必要貶低源稚生的戰鬥力,但是如果連皇也對付不了王將的話,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殺死他的辦法都難說。

愷撒和楚子航在齊月要深的積水中跋涉,尋找電纜管道。時間所剩不多,他們必須趕去支援源稚生。

「呼叫琉璃呼叫琉璃,計劃變更!我們現在就上塔去堵截王將,你隨時準備擊殺!」愷撒大聲呼叫。

耳機裡隻有沙沙的背景噪音,風間琉璃的聲音消失了,愷撒切換不同的頻道,每個頻道裡都沒有風間琉璃的回答。

風間琉璃可能是關閉了通信裝置或者丟棄了通信裝置,總之他從通信網絡中脫離出去了。

「我就知道世上所有的娘炮都靠不住!」愷撒煩躁地大吼。

風間琉璃退出了合作。現在沒有誰是可以信任的,也沒有人是可以依靠的,但他們三人是卡塞爾學院的專員,必須執行秘黨的使命,王將和橘政宗都已經親口承認想要復活神,那他們就己經犯下了與整個人類為敵的重罪,必須被第一時間抹殺。即便孤軍奮戰,也要沖向戰場。

「路明非!準備狙擊!」愷撒下令。

楚子航己經穿過車庫,找到了電纜管道的入口,它隱藏在一個大型的配電箱後,鐵皮門上掛著一把普通的掛鎖。

刀光閃過,掛鎖裂成兩半墜入積水中,楚子航拉開鐵皮門,剛要回頭呼喚愷撒,忽然後退閃避。可怕的風從電纜通道中直沖出來,寒冷,腥臭,仿佛這條通道通往群蛇的巢穴。

黑暗中,一雙金色的眼睛緩緩睜開,什麼東西在電纜通道裡凝視著楚子航。然後它嘶聲哭叫起來,撲擊速度之快,黑暗中楚子航根本看不清楚。

他下意識地橫揮刀,斬在那東西的嘴裡。因為發力很倉促,所以刀沒能砍斷那東西堅硬的下頜骨,隻是勉強擋住了撲擊。

對方的力量極大,把楚子航猛地推了出去。楚子航瞬間降低重心,沒有摔倒。第二輪進攻立刻到來,利器撕破空氣的聲音從左右傳來。

楚子航的反擊早已在格擋的瞬間準備完畢,烏茲沖鋒槍伸進那東西的大嘴裡發射,半尺長的槍口焰鑽進它的食道裡,照亮了荊棘般的長牙。

身體雖然堅硬,口腔內部畢竟還是脆弱的,鋼鋒般的子彈打穿上頜骨,摧毀了腦部。那對畸形有力的雙臂己經抓住了楚子航的雙肩,但再也無力把他撕裂。楚子航一腳揣在那東西的臉上,把沉重的屍體揣進積水裡,隨即擦拭長刀更換彈匣。他對死者毫無任何憐憫之情,因為在聞到那股腥風的時候他已經確定了對方的身份。那是一個死侍,蛇形死侍。這東西隻有殘殺和暴食的欲望,根本不值得作為人來對待。

四麵八方都傳來了水聲,愷撒迅速點亮戰術電筒照了過去,青灰色的背脊出現又隱沒在水下,嬰兒的哭聲在封閉的地下車庫中回盪。

他們被成群的死侍包圍了。死侍們緩緩地沉入積水中,震顫的水麵下不知多少張人麵猙獰地扭曲著,鋒利的長牙破唇而出。它們這是在準備進攻,像是鱷魚潛行在水下緩緩地接近獵物。

愷撒從後月要抽出沙漠之鷹,楚子航後背和愷撒相貼。兩個人的黃金瞳都亮了起來,暴血在悄無聲息中完成。

通過源氏重工中的戰鬥,他們多少掌握了死侍的缺陷。以人類的智慧要對付凶獸總不算太困難,但在積水的環境中就很難說了,可以想見死侍在水中會變得多麼可怕,它們介乎人類和爬行動物之間,行為模式類似水蟒或者鱷魚。

計劃進一步崩壞,雖然它早已崩壞到無可崩壞了。他們反過來變成了被包圍的對象,這場老朋友的見麵會顯然是場陰謀,不知道是誰在暗算誰。

好在他們還算鎮靜,也還有足夠的彈藥。在這種情況下兩個鎮靜的人總比兩個大呼小叫的人更有機會,如果換了路明非和芬格爾,大概已經痛哭著抱在一起了。

「你不問問我為什麼這麼鎮定?」愷撒雙手持槍掃視左右,鐮鼬領域全開,鎖定水中潛伏的進攻者。

「你想到辦法對付它們了?」

「不,在日本這個鬼地方什麼倒黴事兒都可能發生,我他媽的習慣了。」愷撒聳聳肩。

熾白色的閃電從天而降,照亮地麵的瞬間,王將看見了那個正穿越廣場的黑衣人。

他的瞳孔收縮得如同針那樣細小尖銳:「原來還有別的客人,是你邀請的麼?」

橘政宗迅速地扭頭看向下方,長眉猛地一顫。

源稚生踏破暴風雨而來,狂風中風衣翻飛,仿佛戰旗。他正仰望高空,瞳孔中流淌著熔鐵般的顏色。他沒有必要潛行,他是皇,絕無僅有的皇,隻需以絕對的暴力碾壓過去就好了。

他人還沒到,但攻勢已經籠罩了東京塔和周邊所有的區域。

「跟我沒關係,我保證自己沒有泄密。」橘政宗緩緩地說。

「是麼?難道說你那可愛的學生一直在跟蹤你?那可糟糕了,他發現我們倆私下見麵,想必是來清理門戶的吧?」王將恢復了平靜,「賭一賭他會先砍下誰的頭?是你這個叛逆,還是我這個惡鬼?」

「他會先砍你的。」橘政宗說,「在砍我的頭之前他應該還有很多話想問我。」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恐怕我們別無選擇隻能殺了你的學生。知道你我關係的人都必須死,否則你在蛇岐八家的位置就保不住了,你也沒有資格成為我的合作者。」

「他是皇,即使你和我聯手,想要殺死皇也沒那麼容易。我們應該離開這裡。」橘政宗走到電梯旁,按下了下行鍵。

指示燈亮了起來,顯示電梯正在上升。王將切斷了整個街區的供電,但東京塔這樣的建築都會自備柴油發電機組,給重要設備供電。

「你難道不考慮殺了我麼?殺了我你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你可以說你是為了誘殺我,所以才答應和我見麵。」王將緩緩地說。

「這種情況下我能夠殺得了你麼?」橘政宗攤開雙手,「我曾經用燃燒彈攻擊你都沒有成功,而我現在空著手。你是半進化體,而我隻是普通的混血種,你認為我有這種能力?我建議你抓緊時間,稚生是這一百年來最出色的獵殺者,在他擔任執行局局長的時間裡,被他鎖定的鬼沒有一個能逃出包圍圈。」

「那可太糟糕了,那我們還是趕快坐電梯離開吧。」王將緩步走向電梯邊的橘政宗。

從橘政宗進入特別瞭望台開始到現在,他們始終站得遠遠的,留出足夠的安全距離。但現在王將突破了安全距離,逼得越來越近,以他們的速度,已經處在對方的攻勢範圍之內了。

橘政宗吃了一驚:「你討厭坐電梯,因為電梯是封閉空間!」

「是的,我很討厭坐電梯,我討厭封閉空間,它讓我感覺自己像墜入陷阱的獵物。」王將微笑,「但我也知道你這隻狐狸從來不會把好處讓給別人,你選了電梯,所以我也選電梯。」

橘政宗沒有動。源稚生已經踏上了塔外的鐵梯,肅殺的腳步聲在風雨聲中回盪。

電梯到達特別瞭望台,隨著「叮」的一聲,門開了,明亮的燈光從門縫中溢出,如同潮水。

電梯裡堆滿了東西,從5沖鋒槍到日本刀,反射著刺目的冷光。這些武器被整齊有序地掛載在武器架上,隨手就可以拿起來射擊或者揮舞,槍都是上膛的,刀已經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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