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道路(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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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遠沉默不語。

雷遠想起了此身此世的幼年經歷,想到了竭力自保的小心翼翼和無奈,想到了目睹黔首黎民被亂世狂狼所吞沒時的憤怒和悲哀;他又想起了前身前世的復雜生活,想到了最終深陷於庸碌的人生,想到了徘徊於絕望中的一點點希望。

可是,我的道路究竟是什麼呢?

來到這個世道以後,雷遠想過要投靠曹公做個安穩的小文官;想過投靠劉豫州,見見自己喜愛的那些人物;甚至還想過投入吳侯麾下,找機會和衛溫一同出海,然後建立一個自得其樂的新政權……可那些不過是安身立命的手段罷了,都不是最終的,自己想要走的道路。

雷遠陷入了深思,而趙雲也並不催促。

直到兩人勒馬於大帳之前,雷遠才忽然驚醒。

「小郎君。」辛彬帶著幾名管事快步迎上前來,深深地行禮:「宗主此刻清醒,請你進去。」

宗主已經不能保持始終清醒了,這個秘密被辛彬隱瞞了四五天,最終沒能瞞過別人,到現在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了。

雷遠歉意地向趙雲微微頷首。趙雲下得馬來,伸展了一下身軀:「我在這裡等候,不打擾病人。續之請便,不必介意。」

雷遠掀開帳幕,進入陰暗的帳內。

帳裡沒有其他人在,大概是辛彬把他們都遣走了,留下父子兩人說些私密言語的空間。

過去整年也見不了幾麵的父子,近來第三次見麵。雷緒還是靠坐在厚厚的被榻裡,臉色蠟黃,沒有一丁點的血色。他張著嘴,把脖頸往後仰著,用力喘氣;露在氈被外麵的手臂,比幾天前雷遠見到的又瘦了一圈,鬆弛的皮膚上布滿了縱橫的青筋,往下方懸墜著,好像沒有一點彈性。

看見雷遠進來,雷緒竭力伸出手。雷遠略微猶豫了一下,箭步向前,把雷緒枯瘦的手掌捧在自己雙手間。他看到雷緒的嘴唇已經完全乾裂了,大塊灰白色的唇皮鼓起來。他瞬間有些惱怒,又明白剛才戰況激烈的時候,實在沒有人顧得上這些。他連忙從榻邊取了水盆,又取了乾淨的布,沾濕以後,一點一點地按著雷緒的嘴唇,讓水分慢慢地滲透到雷緒的口腔中去。

他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這樣做著,直到雷緒的嘴唇不那麼乾渴。

他又看見雷緒的腳跟直接擱在榻上的木板上……因為雷緒身量長大,仆從們把被褥都擁起在他的背後,腳跟就顧不上了。雷遠嘆了口氣,起身在帳內兜了一圈,找到一塊軟厚的皮毛墊子,將之塞到雷緒的腳下。

「我很小的時候,你帶我出門打獵玩耍。有一次興致很高,我們就露營在外,你在篝火旁告訴我說,你睡覺的時候,特別不喜歡腳跟後頭碰到堅硬的東西,一定要墊些什麼,才能睡得安穩。我說,我也是啊。」

說到這裡,雷遠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了。存身於記憶中的,那些怨恨、敵對的情緒,這時候都已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天性中無法泯滅的東西。究竟前世的雷遠擁有了此世的記憶,還是相反?雷遠說不清,或許本來就沒有兩世的雷遠,他們是同一個人。

突如其來的感情迸發自靈魂最深處潛藏著的地方,使他再度握住雷緒的手掌,低聲道:「腳跟後頭要墊軟些,我都記得呢,我都記得呢。」

雷緒冰涼的手掌忽然動了一動,拍了拍雷遠的手。

雷遠把耳朵湊近雷緒的嘴,聽到他用極其細微的聲音說:「盡快安撫部曲百姓,不要散了。山中多虎豹啊……去吧!」

雷遠心中一陣酸楚。他站起身來,恭敬地行禮:「是。」

雷緒自然已經知道重要的盟友陳蘭作亂,試圖推翻自己的地位;也知道自己的長子雷脩戰死……這是對這病入膏肓之人的重大打擊。但當他對自己的次子作交代時,首先想到的是部曲百姓們的安危。雷遠能夠感受得到雷緒的真誠,這確實是雷緒發自內心的吩咐,沒有摻假,沒有虛飾。

如曹公、劉豫州、吳侯這樣的人,是以天下為棋盤、以無數豪傑壯士為棋子的英雄,雷緒遠遠比不上他們,甚至沒有與之相比的資格;他的眼界和能力終究都很有限。但他沒有把自己的榮華富貴建立在黎民的屍骨之上,還盡力想為百姓們做點什麼,這就足夠了。雖然他隻是鄉下土豪的首領;但在雷遠看來,他比某些大人物要崇高得多。

雷遠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吐氣,他撩起厚重的帳幕,重新走到漸顯明亮的天空下。

在這個噬人亂世中的一切掙紮,那些對人心的揣摩也好、那些按部就班的細微謀劃也好、那些冷冰冰的權力遊戲也好、那些殘酷無情的廝殺搏鬥也好,都隻是手段而已,雷遠想通過這些手段聚攏起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也保護身邊的人。

但他想要走的道路並不僅此而已。

他想要走的道路會更寬,更長;在道路的盡頭,有著更加宏偉的目標。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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