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 45 章（1 / 2）
山穀裡的生活平靜地走過了四個多月。春天已經到來了，杉樹和白樺紛紛掛上了寬闊的葉子，空氣裡洋溢著一種溫和的生機。
梅洛普正往門前的晾衣架上掛衣服。春天來了，一整個溫度很低沒有陽光的冬天總算過去了。櫃子裡的衣服悶了一個冬季，有股淡淡的潮濕味兒。
她直起月要，把手放到眼睛上麵，去看遠處的好太陽。溫和的風把晾衣繩上的黑袍子吹得飛揚起來。梅洛普錘了錘有點酸痛的月要，走到植物園門口。
木屋周圍的貓耳草在冬天枯萎成乾草，一遇到柔和的春風，就迎風長起來了。一百來株酒蘭稀稀疏疏的從泥土裡鑽出來，隻露出一根碧綠的莖葉。但空氣中仍然漂浮著一股淡淡酒味兒，十分令人迷醉，
艾倫正帶著湯姆清理枯敗了的植物，他把小鏟子塞到湯姆手裡，耐心地將乾在瓷盆周圍的枯梗鏟下來。
他一邊這樣做，一邊不停地向湯姆說話，念卡片上的植物名稱，解釋它的習性，用途。他半彎著月要，站在湯姆身後，帶著他的手做這些事情。
湯姆總是不配合，不願意動，鏟子老被他扔到地上去。艾倫一點煩躁也沒有，一次一次地把鏟子塞到湯姆手裡。梅洛普實在是感嘆他的好脾氣，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這個地步。畢竟，日復一日的重復和失敗，實在會擊垮一個人的，哪怕她是個母親。
她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多麼溫柔。
她沒有看錯人。她應該更相信艾倫一點，他已經用五年證明了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值得更多的信任。帶著這樣的想法，梅洛普漸漸合上沉重的眼皮，沉入了夢鄉。
她像往常一樣來到這片雪原。梅洛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用往常兩個字，因為她的記憶裡完全沒有關於這裡的印象。
但這裡的一望無際的白雪，低低嘶吼著的寒風，無邊無際的寂靜，所有的這些，都讓她覺得熟悉，甚至感到一種淡淡的鈍痛。
梅洛普隨意的在雪原上行走，留下一串串淺淺的腳印。這真奇怪，她竟然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感到安全，感到難得的放鬆。自從湯姆出事，這種輕鬆的心情已經很久不曾光顧她了。
梅洛普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蹲下來團了一團雪，捏出一個小小的雪人。她把雪人捧在手心裡，用手指給它戳出兩個小眼睛。「你好，我是梅洛普，你叫什麼名字？」
梅洛普裝出一副嚴肅的表情，粗著嗓子說，「你好，梅洛普，我叫雪孩子。」
她聽到一聲低低的輕笑，在她身後不遠處響起來。梅洛普回頭去看，隻見一個十歲大小的孩子，渾身裹在黑袍裡，臉上帶著個淡得像煙的微笑，正看著她。
他看起來非常瘦弱，下巴很尖，臉色青白，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他的眼睛黑得像最深的黑夜，卻點綴著閃爍的繁星。他用一種溫柔到極點，反而從這溫柔中生出哀傷的眼神看著她。梅洛普不由自主地為他的眼神感到難過。
更何況，他的輪廓和湯姆那麼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梅洛普聽見自己放輕了的聲音，有點不敢置信，含著微微的顫抖，「湯姆？是你嗎？」
這孩子下意識抿緊了嘴唇，臉上露出一種忍耐的神情，梅洛普能從他表麵的平靜下看到他暗自壓抑的怒氣。
但他這次沒有發怒。周圍白色的雪花隻是微微打了個卷，輕盈地滾到了一邊。他實在是有點累了，再也不想生氣了。而且，這次他不打算抹去梅洛普的記憶，讓他最後給她留下點美好的回憶吧。
他臉上帶著這種十分疲倦的神色，對梅洛普微微點點頭，「好吧，」梅洛普看到他的眼睛微微黯淡下去，他的聲音有點顫抖，很輕很輕地喊了一聲，「母親。」他說完立刻去看梅洛普，他的眼神像受驚的小刺蝟，渾身的刺都暗暗豎起來了。
梅洛普覺得自己的心柔軟極了，她走到這個湯姆麵前，把手放到他臉頰上。她的手剛碰過雪，有點冰涼。梅洛普一邊微笑，一邊看著湯姆不自覺的露出個笑容。他笑起來可真好看，好像深深的北歐森林裡照下來的月光，帶著陰鬱的溫柔。
「母親！」他這次開口，喊得大聲多了，眼睛亮得好像兩顆星星。梅洛普用手把他的臉捧過來，在他腦門上親了一下。
她放開手的時候看到湯姆臉紅了，緊緊抿著嘴唇，有點雀躍的開心的盯著她。他的眼神好像在說，再親我一下，再親一下。梅洛普順從地聽從他無聲的請求，在他左臉、右臉、下巴、額頭又分別親了一下。
這次她看到湯姆臉上帶著一種幸福到極點的表情，他臉上的微笑不自覺的擴大，變成一個帶著傻氣的笑容，他整個人都有點搖晃，好像被不能承受的歡樂擊中了。
真是個傻孩子。梅洛普的心簡直要軟成一灘水了。
這個湯姆鎮定了好一會兒，才從那種頭暈目眩的滿足中清醒過來。他開口說話，聲音裡還帶著快樂的餘韻，「母親，可是我要告訴你，」他說到這裡表情沉重起來，有點躲閃，又強迫著自己去看梅洛普的眼睛，「我，我並不是湯姆。我來自另一個世界。」
梅洛普心裡想的是艾迪醫生的診斷，他可真厲害呀！一個完全不同的湯姆，他此刻正帶著點憂傷看著她，讓梅洛普覺得心裡又酸又澀。這個傻孩子，怎麼這麼傻？他害怕什麼呢？
梅洛普感覺自己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我知道了。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她臉上帶著好奇，意味盎然的問道。
湯姆為她的反應怔了怔，一股淡淡的暖流，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來，一刻不停地沖過他的四肢百骸。湯姆感到他被冰雪浸泡過的血肉蘇醒了，一種感動，混著尖銳的刺痛湧現在他心頭。他覺得喉嚨有點堵，張開嘴回答的聲音也有點異樣，他努力壓抑住眼睛裡陌生的沖動。
「一個很寒冷的世界。」沒有你。他說出這句話，感覺眼眶有點發熱，他趕緊迅速的眨了眨眼睛。
梅洛普沉默了一會兒，把他抱到懷裡。「那個世界裡我是什麼樣子？」她輕輕撫扌莫著湯姆的後背，扌莫到一排硌手的骨頭碴子。她不由自主的放輕了動作，好像怕碰痛了他。
湯姆沉默了一會兒，他臉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很好看，很溫柔，像你一樣，喜歡抱我。」他頓了一會兒，緊緊擰住眉頭，牙齒咬得亂響，好像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我騙你的。我一出生你就死了。」
梅洛普輕輕吸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更用力的抱住湯姆。她聽到了他這句話裡的淚意。這個小孩子在她懷裡不停地微微顫抖，卻一聲也不肯吭，倔強地要揭自己的傷疤。
「你也許還記得，伍氏孤兒院。你給他們捐過錢。」湯姆故意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甚至輕鬆地聳了聳肩，「你在那裡生下我，隻說了，隻說了一句話就死了。」他不由自主的頓了一下。
梅洛普沉默著把湯姆的腦袋按到自己頸窩，輕輕的，一下一下的撫著他的後背。她感覺到湯姆繃得緊緊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了，他也用力地回抱著梅洛普。梅洛普不知道自己頸窩的濕潤是不是錯覺，因為當他抬起頭的時候，已經什麼都看不出來了，隻有眼睛稍稍有點發紅。
湯姆用一種有點抱怨的眼神看著她，「我每天都要溜到大門口幾次，看看外麵有沒有人來。我知道我一見到你就能認出來你。」
梅洛普輕輕扌莫了扌莫他的臉蛋，「我真抱歉，我一定讓你很失望吧？」
湯姆低低哼了一聲，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有點像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了。「我討厭孤兒院，我討厭你，為什麼你不能多活幾年？我，我甚至不記得你的臉。」他又不敢看梅洛普了，緊咬著牙，好像在強忍著什麼。
梅洛普能說什麼呢？她感覺心裡酸澀得厲害，痛苦地搖搖頭，「我真抱歉，湯姆，我真抱歉，我真抱歉我沒能多活幾年。」
湯姆輕輕的對她說，「你再抱我一下，我就原諒你。」
梅洛普猛地把他摟到懷裡。她心裡好像有岩漿在灼燒，一滴一滴的熱淚從她模糊不清的眼睛裡滾下來。
湯姆聽到她的抽泣，從梅洛普懷裡掙紮出來。看到眼前的梅洛普，這個孩子微微的皺起眉，又有點開心的笑起來。
她現在的眼淚是為他流的。他抱著這個甜蜜的念頭用手擦乾淨梅洛普的臉，「不要哭，母親，我不願意你哭。我我不願意叫你哭。」他把幾個湧到舌尖的字艱難的咽下去。
「後來我去了霍格沃茲，母親，我真喜歡那裡。」他故意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他現在笑起來自然多了。
梅洛普含著眼淚點點頭，也對著他笑，「霍格沃茲是什麼樣子？」
她沒上過霍格沃茲。湯姆用手安慰的扌莫扌莫梅洛普披在肩上的頭發，「霍格沃茲很漂亮，是座堅固的城堡，也是個無盡的寶藏。」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輕說道，「是個很像家的地方。我很喜歡。」
他一直都沒有家。霍格沃茲讓他感到安全、溫暖，他就把這個地方當成他的家了。他直到後來才意識到它不是，因為家是不會把它的家人趕出去的。他從始至終，都是一個沒有家的人。長生長漂泊，復醒復作客。
不過這個就不用告訴母親了。湯姆動作輕柔的撫扌莫著梅洛普的長發，微笑的看著麵前的母親。他母親真好看。他母親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
「那後來呢？」梅洛普一邊笑一邊問他。湯姆的眼神有點恍惚，表情也沉重下來。他的嘴唇微微開合，好像難以啟齒似的。「我，我真抱歉，母親。」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在她麵前低下頭，「我真抱歉，母親，後來我成了個魔頭。」
梅洛普無聲地啊了一聲，但湯姆低低的垂著他的腦袋，他的手還放在她肩膀上，此刻已經緊緊的攥起來了。她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該說什麼話，她隻好沉默地閉嘴不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