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非池中物(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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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雲接到方馥濃電話的時候沒少吃驚,因為這個有陣子沒打照麵的老友開口就說,借我點錢,利息你看著算。

倆人中學就在一塊兒,此後彼此一路趨步相隨,直到大學才你南我北地各行其是,其間也沒斷了聯係。滕雲深知方馥濃的脾性,凡事死好麵子,不到情非得已絕不會拉開臉來借錢。何況他一直聽聞對方這幾年公司經營得不錯,所以多少帶點不可置信地問:「多少?」

「你有多少?」

這話一出滕雲就知道事態的嚴重性,馬上大方地表示:「你在哪裡?我現在就來見你。」

春節的喜氣剛剛過去,三月的風在光禿禿的枝頭尋尋覓覓,等著白撿一樹的新綠。正值華燈初上,色彩熾艷的霓虹似透芽的春天一樣妝扮起了這座城市,車流不息的街道簡直像一首流動著的交響樂。十歲的滕雲跟著父母告別家鄉小鎮,踏出火車站的第一眼就覺得自己內心有什麼東西破壁離開了。

那東西一離開就再沒回來,心裡空落落的大洞逼著他這些年囊螢苦讀,清華畢業後就南下發展,一直不遺餘力地優秀著。

邁進一家咖啡館,這個時間點人不多不少,滕雲還是一眼就把方馥濃認了出來。他本想著既然淪落到張口借錢的份上,怎麼也該看著特別憔悴,特別落魄。可方馥濃現在就坐在那裡,側臉望著窗外,霓虹廣告牌倒映在了他似精心修裁的眉間。這個男人依舊穿得品位不俗,不是那種貴得離譜的名牌,可偏偏搭在那模特般的身體上就水綠山青,一點看不出已是落架的鳳凰。

滕雲沒急著走近,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望著方馥濃。對他來說,倆人之間確實算作有點羈絆,也不深,無外乎是他們總是留校到最晚的學生,一個在做高出自己幾個年級的奧數習題,另一個在寫情書或者寫檢討。

學生時代的滕雲幾乎是所有同齡人的心頭陰影,他是他們父母口中永遠的「隔壁家的孩子」,什麼都優秀得無疵可指。

除了方馥濃。

一來是方馥濃一直處於沒有父母的「放養」狀態,二來是他才是那個讓滕雲常感「既生瑜何生亮」的人。

成績的好壞似乎隻關乎他心情的晴雨,他可以在期中的時候年級墊底,也可以一到期末就躍居全校三甲;他每次向老師提出問題都極盡刁鑽,常常弄得人下不來台;他念檢討時的字正腔圓與落落大方總讓人誤以為這是國王的演講,動作、語氣乃至眉梢眼角的細小情緒都帶有明顯的表演性質……

滕雲記不起方馥濃是怎樣以出格的言行博得全校師生的驚嘆,但大多數時候方馥濃都刻意遊離於人群之外。他一直覺得這人骨子裡高傲,盡管他時常掛著一臉迷人又謙遜的笑容,盡管他隨時隨地都能把「不要臉」的氣場發揮得淋漓盡致,可那種高傲長著與生俱來的尖棱,紮傷了別人還得讓別人賠小心。

咖啡廳的窗外有個一身襤褸的老婆婆在賣玫瑰花,她的身前不時路過遛狗的老頭、趕著下班回家的上班族、一身豹紋的時髦女孩,還有兩個孩子,一邊舔著自己手裡的巧克力蛋糕一邊覬覦對方的。方馥濃的目光就那麼長視不瞬地落在那些人身上,弓形的唇還帶著一抹情意綿綿的笑。

聽見有人走近的聲音,方馥濃回頭,抬臉一笑——齊整一口白牙,令人如沐春風。

滕雲長得很英俊,直鼻深目,寬肩長腿,臉孔與體型都構造得十分嚴謹,顯得可近卻不可親。這點方馥濃與他截然不同,名字聽著香氣四溢且女性化,身材五官倒是一劃的招搖打眼,一雙嘴唇尤其妙筆生花,唇呈弓形,唇角天生帶翹不笑也笑,勾人得可以。

工作前的滕雲性格偏悶,給人的感覺是隻顧自己優秀,既不熱衷也不擅長搭理旁人。不過工作以後這脾性改了不少,何況他在方馥濃麵前也從不這樣,滕雲自己拉開藤椅坐下,一開口就挖苦地說:「你知道我乾嘛這麼熱忱地要見你?聽你電話裡的口氣像是要砸鍋賣鐵,我眼巴巴地等著瞅你的慘樣對你落井下石,這會兒看著還成啊,不怎麼落魄。」

「為了見你滕大帥哥,這身行頭還是我借的。」方馥濃裝模作樣地一皺眉頭,以一副對方還對不住自己了的語氣說,「咱倆就是瑜亮關係,我吧,落單時看自己哪裡都成,一碰上你就全無是處,實該被扼殺於我媽的子**。」

滕雲搡他一下,難得地開起玩笑:「我們怎麼能是瑜亮關係,我們是魚水關係。」

方馥濃笑彎了眼睛:「都是,都是。」

「到底怎麼回事?我聽見歐說,你外宣辦不乾了以後就開了貴金屬投資公司,掙得不少啊。」

畢業後方馥濃就順風順水地進了上海市委外宣辦,在所有人都覺得他前程無限遠大的時候,突然主動離職了。他自己的解釋是,那天他在家裡看新聞聯播,結果恰巧直播出現了失誤,一條新聞尚未播放完畢導播就切換了鏡頭,正在補妝的女主持瞬間被全國億萬觀眾看見了。時間不長,迅速反應過來的女主持依舊鎮定自若。但輕微潔癖外加完美主義的方馥濃看著很難受,他當即思維發散,覺得每天言不由衷的生活很沒意思,於是決定離職去開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公司。

利用這些年外宣辦的人脈輕鬆弄來了中銀通的會員資格,買進賣出炒白銀、偷偷扌莫扌莫炒外盤,這年頭想在金融行業裡撈錢,不打擦邊球不行,乾得好是空麻袋背米一本萬利,一旦馬失前蹄就有牢獄之災。方馥濃頗有先見之明地找了一個因嚴重傷殘待業在家的退伍軍人,讓他出任公司法人代表。白紙黑字的勞動合同上寫明了不低的薪水,那人所有的工作就是應付官司,隨時準備坐牢。

這些滕雲不太樂意聽,出於朋友之情他不能阻止方馥濃鑽法律的空子撈錢,可出於自己的道德觀,他實在認同不了一個人這麼理直氣壯地乾些喪盡天良的事情。他不由自主地輕嘆了口氣,說:「同學當中都傳開了,說你一個季度就至少賺一百萬,還是純利潤。」

「一百萬?少了。」對方那點「不認同」全被他看進眼裡,方馥濃坐在吸煙區,也不征得滕雲同意,就自顧自地點了根煙。他吸了口煙,明知滕雲不抽煙,也尤其討厭煙味,還把臉湊了過去,以索口勿似的唇型朝他吐出了一口煙霧。

滕雲被嗆得皺起了眉,連連揮手驅趕。

方馥濃笑了,掐滅自己才吸一口的煙,又伸出手掌前後翻了翻:「十番。」

滕雲訝異:「照你這麼說,這身家上億指日可待,你今天又是唱的哪一出?」

「你去過南非嗎?南非約堡?」

滕雲動了一口桌上的咖啡,搖頭道:「沒有。」

「世界上天氣最好的城市之一,有些涼,卻有太陽,太陽起得晚,但不妨礙她的四季如春,很似昆明,又比昆明整潔乾淨。」

「這和你要借錢有關係?你打算在那裡搞投資?」滕雲想了想,自己說了下去,「你該不是又哪天看著電視,看著非洲的草原和大象,突然就萌生了這麼個不靠譜的念頭?」

「知我者,滕雲也。」方馥濃朝滕雲撅了撅嘴唇,「啵」出一個輕響的口勿,「西方公司開會期間要茶歇,有的甚至要舉辦雞尾酒會,再參加晚宴派對。那天我在候機廳裡讀一本旅遊雜誌,發現南非的貿易市場十分成熟,可相應的高端宴會市場還有金可淘,所以我在約堡的金融區拿下了三千平方米,打算打造以高級中餐廳為基礎的會議和宴會中心——競爭的公司很多,不誇張地說,我是真的卯足了勁兒。」

方馥濃親臨約堡考察,人間蒸發了好一陣子,項目企劃書寫得精彩紛呈,拿到任何大學的營銷學課程裡都能被引為教材。但他忙碌於開辟全新領域的時候壓根沒意識到自己後院起了火。方馥濃這人屬於那種一旦做下決定就一意孤行的,平時花錢又大手大腳,貴金屬公司的兩個合夥人早對他頗有微詞。看他這次一去不返,於是動了別的心思。

兩個合夥人趁他不在的日子找出了那個傷殘軍人,利誘他同意變更企業法人,然後又注冊了一家新的公司,將原來那家貴金屬公司的資產、業務等陸續轉移到了新的公司。

方馥濃好容易把約堡項目的前期工作完成,回到上海就發現自己這回是栽了——貴金屬公司幾乎被掏空,骨乾精英一個不剩,隻留下了一群不堪重用的老弱殘兵。方馥濃倒也大度,立即找人把公司的剩餘資產盤點一遍,套了現後給留下的員工每人一大筆分紅,也甭管他們留下的原因是忠心不二還是能力不強。

滕雲聽到這裡不禁笑了:「你倒大方。」

方馥濃笑笑:「千金散盡還復來,男人得有這個魄力。」

滕雲點頭表示同意,又問:「可這事兒難道就這麼算了?」

「怎麼算?活該我遭現世報。」話雖這麼說,可口氣裡聽不出一絲抱怨或自嘲的味兒,好像還覺得自己而今這麼落魄挺有意思。方馥濃又取出了一根煙,這回他沒故意去逗滕雲,征得對方同意之後才點燃,「走法律程序我得不償失,以前那點案底翻出來,我沒準兒也得進去。」

「我明白了。」滕雲在心裡盤算了一下這些年攢下的存款,問方馥濃,「你要多少?」

方馥濃報出一個數字,笑說:「我那南非的項目沒有後續資金就爛了。」

滕雲雖然收入不菲,平時過得也算勤儉,可自己那點存款對方馥濃來說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他被這數字嚇了一跳,問:「這數額也……也太大了,不能找銀行借貸嗎?」

「我的兩套別墅都已經二次抵押了,借不了。」

「你這些年應該存了些錢吧,怎麼還差那麼多?」

「一部分用來後續啟動,剩下的找幾個可靠點的人,讓那倆孫子下半輩子在輪椅上過。」視線投向窗外,方馥濃笑得好看,嘴裡卻說,「既然國法沒得管,咱就動用私刑,反正不能白白認栽。」

剛才那對互相舔舐巧克力的孩子已經打了起來,拿各自手中的「武器」糊了對方一臉,嘴裡還嚷嚷著什麼「你多吃了我一口」這類的話——古往今來「利益」二字總能令人兵戈驟起,即使黃毛小孩兒也不能幸免。

這小子擺明了不會自認倒黴,也不會真信了那句「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的佛話。瞧方馥濃一點沒開玩笑的意思,滕雲大吃一驚:「欸,你不是信佛嗎?」

「世濁多惡人,佛教也說以殺度人。」方馥濃吐出一口煙,一雙含笑的眼睛隱現在裊裊冉冉的白霧裡,說了聲,「阿彌陀佛。」

臨近高中畢業那會兒方馥濃突然迷上了佛學,別人為了高考焦頭爛額,他卻曠課去了九華山,在那兒一住一禮拜,回校後還受了處分。後來滕雲打趣他,以為他無端端地消失,是跑去落發了。方馥濃頗具表演性質地搖了搖頭,嘆氣說,我倒是想,可那兒的和尚解不了我的惑。

六道輪回,生生不息,上善生天,中善生人。這輩子為人壞一點的,下輩子就要變狗變豬。可豬愚濁,狗愚忠,高考前的方馥濃自此有了自知之明,覺得自己應該壞到底。

滕雲表示自己是真的拿不出這筆錢,賣房子也湊不夠。

「沒事,讓你白跑一趟。」方馥濃挺招人地笑了笑,旋即又立即舒了口氣。

那眉眼舒展、如釋負重的模樣讓滕雲挺詫異,問:「你這算什麼反應?」

「『百年修得同船渡,萬年修得能借錢。』」方馥濃壓下眼睫,指尖悠閒地點著桌麵畫圈,也看不出真假地說,「借不成倒好,借成了,證明我上頭幾百輩子都朝朝暮暮對著你,那得多膈應。」

「嘿!」滕雲笑了,「你這話裡有怨氣。」

「哥哥,我哪敢。」方馥濃笑著搖頭否認,見滕雲仍是一臉沒幫上忙的內疚,就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臉,「寶貝兒,真沒有。早知道你兩袖清風,我找你是因為想你了。」

「去!」滕雲拍開方馥濃的手,又思索了好一陣子,忽然說,「醫生的收入確實湊合,可要填你那麼大的窟窿卻是愛莫能助。你要不去問問見歐,他現在是電台主播,接觸的人和我們不一樣。」

挺簡單的一句話,被他說得好像下了多大的決心一般。

「號碼沒換?」

「沒換。」

方馥濃微微一笑,在手機上利索地按下了一串數字,不帶一個停頓。

電話接通了。

方馥濃開口就說:「哥哥,我把自己賣給你,你看著給個價吧。」

電話那頭的許見歐笑出聲音:「聽說了,這些年你可沒少乾坑蒙拐騙和合同欺詐的事兒,該你栽一回!」兩人天南地北地嘮了幾句,許見歐說:「這麼多錢我一時湊不出來,不過我手上恰好有個肥缺。沒準兒能幫你。」

方馥濃也沒表現出多少的熱忱,隻是微微眯起眼睛,聽對方繼續說:「也是偶然機會認識的一個朋友,名叫戰逸非,既是紅二代,也是富二代。家裡本來還有個哥哥,可惜剛剛成立了一家化妝品公司,哥哥就死了,隻好讓他來接班……」

方馥濃沖一直望著自己的滕雲挑一挑眉:「重點。」

「你開公司這些年,肯定比我懂行,化妝品、時裝這樣的日用消費品行業少不了以後跟媒體、跟政府周旋。戰逸非最近打算獵一個經驗與能力兼備的公關,人脈要廣,形象要好……年薪隻有二十萬,但你知道企業公關是花錢的主兒……」說到這裡,那頭的許見歐壓低了音量,「雖說戰逸非和他爸關係不太好,不過畢竟就剩下這麼一個兒子,該留給他的一分也不會少。剩下的我不說你也該有數了。」

這段話在方馥濃聽來絕對是溺水浮木,字字珠璣,但是他卻擺出一副與齷齪內心截然相反的正經態度,說:「領人薪水,忠人之事。這是職業道德。」

「對方公司一直問我有沒有合適人選,你好歹也在外宣辦混過幾年,隻要我開口推薦這事兒肯定能成。但是有那麼個問題,那個戰逸非……」聽聲音,許見歐挺為難,猶豫支吾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我現在不方便說,時間久了你自己就明白了……」

揀日不如撞日,三言兩語就把晚上與戰逸非碰麵的地方敲定了,也算麵試。

待收了線,方馥濃微蹙了眉頭,打量著許久不見的老友說:「你們現在……在一起?」

「你怎麼知道?」被人一語道破,滕雲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該不是我臉上寫著了?」

方馥濃聳聳肩膀,意思正是如此。

滕雲垂目一笑,那副一板一眼的精英模樣不見了,他氣質裡那些與生俱來的質樸就顯了出來,他說,我也不清楚現在這狀態算不算在一起,剛從北京來上海那會兒衣食住行都難適應,見歐幫了我不少的忙。後來他不開心的時候就會來找我,而我碰上問題了也願意去找他,漸漸就熟了……

方馥濃笑著打斷:「我隻關心你們操沒操過,許見歐叫起床來給不給力?」

滕雲馬上沉下了臉,一臉不容褻瀆的嚴肅:「方馥濃你——」

不待對方幡然作色,方馥濃打個響指叫來了服務生:「買單。」

滕雲掏出一隻寶緹嘉的長款錢夾來結賬,一打開,紅色的人民幣厚厚一疊。他覺得方馥濃看待自己的眼神多了點意味深長,趕忙解釋說:「這點錢要是頂用,連卡帶錢你全拿去,不用還。」

方馥濃當真不客氣地接了過來,走出了咖啡館。

賣玫瑰花的老太婆還在那裡,在寒風裡佝僂著身體,盤起的白發散落不少,窸窸窣窣地舞。一整束的玫瑰花大多打了蔫,還有些零散的,也都鏽跡斑斑地不精神。方馥濃走到老太婆麵前,一張不落地抽出鈔票,把她的花全買了。

「你倒也不數數這幾支快謝了的玫瑰花了多少錢?」望著那老太婆感激涕零地走了,滕雲直在心裡嘀咕:都落魄成這樣了還擺什麼譜!

「越落魄越得犒賞自己,這花挺值的。」好像清楚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方馥濃垂著眼睛,慢條斯理地將打蔫的花瓣片片摘下,又將單支的玫瑰插入花束中,整成完整一束。他抬手將空了的寶緹嘉扔還給滕雲,微微一笑說:「扔了吧,這皮夾會讓人認定你是暴發戶,我那兒有隻boss,比較配你。」

滕雲當然沒有扔,這隻寶緹嘉的皮夾是許見歐送的。舍不得。

「老實人,」方馥濃掐了嗓子,身子一寄就朝滕雲的月匈口靠去,還拖出一個旖旎妖嬈的尾音,「你好純情啊,老實人。」

兩個一米八幾的英俊男人在那裡黏黏糊糊打情罵俏,其中一個手裡還抱著一叢艷紅艷紅的玫瑰,馬上就引來了路人的曖昧眼神。

滕雲有些招架不住這樣的注視,咳了兩聲說:「你、你別鬧了……人都看著呢!」

方馥濃轉身而去的時候拋了個媚眼,鼻子裡哼出特別嬌俏一聲:「討厭。」

沒走出幾步,方馥濃將煥然一新的玫瑰花束隨意塞給了街上的一個女孩。那對打架的孩子早不見了,他不禁心道可惜,他本看好其中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孩子能夠逆轉獲勝,結果倒忘記看看戰況如何了。

許見歐在電話裡說戰逸非這會兒在淮海路上的一家會所裡見朋友,如果不認生,就一起過來玩一玩。

滕雲開著他的奧迪,方馥濃坐副駕駛。方馥濃本來有輛一百來萬的保時捷,這會兒也抵押了出去,徹底回歸了大學剛畢業那會兒出門靠地鐵的日子。

上海的地鐵線路越開越多,八九點鍾的時候高架上堵車的現象還不太嚴重。汽車裡放著一首英文歌《whenisyourn》,窗外高樓林立,霓虹璀璨,畢業後就來到這裡的滕雲至今說不上來,對這座城市是愛是恨。

孜孜苦學這些年,滕雲度數不深,但是開車時還是得戴眼鏡。絢麗的霓虹倒映在他的鏡片上,短暫的停車間隙,滕雲側過臉看了一眼方馥濃——他正別著頭望著車窗外,隨著音樂輕聲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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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那雙花哨勾人的眼睛,隻能看見頜線漂亮的下巴,以驕傲的姿態微微翹起。

就滕雲的印象裡,這小子皮囊雖花哨,生活作風倒一直還算克己,沒有走馬燈似的換自己的女友,也完全沒發揚長得帥的優勢在男女關係上胡作非為。撇開商場上的逢場作戲不說,方馥濃大多數時間都保持單身狀態,這些年能真正算得上是他戀人的,也就兩個人。

一個是他大學時的同窗李卉。

多少人眼中的金童玉女,甚至畢業多年,教過他們的任課老師一提及這對風靡校園的學生情侶都會說,襯!連名字都襯!真他媽襯絕了!然而哪段感情到了第七年的時候都會癢一癢,令方馥濃沒想到的是,他和李卉之間一癢就是絕症。

就在去民政局的前幾天,方馥濃突然扔掉了人人艷羨的金飯碗,以一個匪夷所思的理由辭了外宣辦的工作。李卉聽男友說帶自己去看房子,結果滿心期待去看婚房的她卻空歡喜一場——

方馥濃用買婚房的錢買下了一間商務辦公室。

這個男人壓根沒注意到女友的強顏歡笑,這個時候他如同被風鼓滿了的帆般壯誌滿懷,告訴她,這是他的公司了。

幾天後他就在民政局外等著,李卉遲遲未見人影,最後打來了一個電話,她說,對不起,我馬上就要登機了,去米蘭。

方馥濃一時沒反應過來,接口就說,你倒走得快,不是說了蜜月就去麼。

李卉的哭聲從電話那頭傳來,她說,不是,我一個人去,我不結婚了。

事實上前一天他還在和包括滕雲在內的死黨們猶豫著要不要逃婚,結果遭遇逃婚的人竟成了自己。方馥濃一邊二話不說地打車追向機場,一邊聽李卉在電話那頭哭得肝腸寸斷,她說我從愛上你的第一天就盼望你會改變,可你這人太隨心所欲,太沒責任感,太自由散漫……

到底還是遲了。

方馥濃那可以算作是「媽」的阿姨早把李卉當成了自家人,一直追問準兒媳何時學成回國,旁人也是完全扌莫不著頭腦,昨天還耳鬢廝磨的戀人,怎麼今天就毫無預兆地分了手。但是沒多久他們就聽說,李卉早就瞞著方馥濃和一個五十多歲的富商搞在了一起,那個富商答應出錢送她去意大利學服裝設計,追求她心目中的藝術殿堂,她就寬衣解帶報答了他。那天她煞有介事地挑了方馥濃一堆毛病,其實歸根結底就這麼兩個字,沒錢。

這事兒就跟人也反芻似的,越嚼越覺得惡心。方馥濃的一眾哥們覺得李卉實在太不地道,整日裡咬牙切齒地罵她水性楊花,咒她在異鄉頻遭意外,後來倒是方馥濃反過來寬慰他們。辦婚宴的酒店退不了訂金,方馥濃索性在那兒擺了幾桌,請自己這些憤憤不平的好友們赴宴。像新郎致辭前一樣,他起身用筷子敲響了指間的高腳杯,大方地表示:好聚好散,我祝她學有所成,前程錦繡。

還有一個人還在李卉之前,就是滕雲現在的戀人,許見歐。

許爸是大學教授,許媽是三級甲等醫院的主任醫師,許見歐家境好、模樣佳、性格強,可以說是那種事事拔尖的優等生,可偏偏就不長眼地栽在了「感情」二字上。學生時期的許見歐很迷戀方馥濃,一點兒不亞於後來滕雲迷戀他。

兩個人會在一起倒也不全是因為你情我願,一方麵是方馥濃這人本就不喜拒絕,他覺得和別人當麵說「不」太殘忍,遇上拉拉扯扯糾纏不休的又難免有失風度;另一方麵也是許見歐為了和方馥濃在一起,確實費盡了心機。比如他知道葉浣君腎病需要住院,利用許媽的職位故意不給床位,一轉身自己再出麵幫忙。倒貼是件很賤的事兒,誰也想不到這樣出類拔萃的許見歐竟會樂此不疲。

可感情這事兒不能慣,越慣越春陰欲雪。尤其對象還是方馥濃,這麼一個脾性就和風中沙一般攏不住、握不牢的人。

那天他們約好了一起去巴厘島度假。許見歐提前到了機場,沒等來方馥濃倒是等來了他的電話,許見歐一接電話整個人就愣住了,因為電話那頭的方馥濃說,我現在人在西藏,我在反省。

「反省什麼?你什麼時候走的,我怎麼不知道?」

然後方馥濃就開始和他扯,許見歐焦急萬分地問了一堆問題,他都避而不答,隻管和他扯遙遙相望的納木那尼峰與神山岡仁波齊,扯礦泉水一沖一個坑的紮達土林,扯會跟著陸地巡洋艦瞎跑的藏野驢,甚至扯到了獅泉河荒山前的「毛主席萬歲」,扯足了整整一個小時之後,他說,我一直在反省我們的事情,可是真的不行。我很努力了,我還是沒能愛上你。

他的痛苦表現得跟真的一樣,聲音都恰到好處地沉吟與顫抖起來。

許見歐跟被雷劈似的愣在那裡,然後幾乎失態地大喊:「這些話你當麵和我說,不管怎麼說,你先回來!」

「那兒有群印度人來轉山,沒能早理清對你的感情是我有罪,我得和他們一起去了!」許見歐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就聽見方馥濃操著明顯帶有印度口音的英語去和那些「紅頭阿三」搭訕。電話斷了。

這件事情誰都無可指責,愛情就是那麼蠻不講理。漫不經心地來了又走,抑或從頭到尾從未降臨。許見歐從方馥濃阿姨的嘴裡知道對方西藏之行結束後又去了北京,費下好一陣子打聽的功夫,最後堵在了滕雲的家門口。

那時滕雲在北京讀清華,方馥濃在上海念復旦。屋裡的四個年輕人打算熬夜看歐冠比賽,屋外是雷鳴電閃,大雨傾盆。許見歐就這麼直直地杵在雨裡,整個人被淋得透濕。稍稍有點良知的人都覺得看不過眼,三個年輕人裡滕雲頭一個出聲:「雨太大了,不管怎麼說,你先讓他進屋啊。」

其餘兩個也點頭附和,方馥濃架不住大夥兒一個勁兒地煩,把那張玩世不恭的帥臉湊向了窗口,「在哪兒呢?哪兒有人?」他微微眯起一雙桃花眼往外頭張望,與雨中濕透的那個人對視了五秒鍾,然後就大大方方轉開了眼睛。他對近在咫尺的大活人視而不見,還一臉驚訝地問:「你們都說有人,我怎麼沒看見?」

滕雲徹底看不下去了,一甩手就要去開門,結果方馥濃一把拽住了他——眼神冰冷懾人得像另一個人,幾乎當場就將滕雲凍得難以動彈。片刻以目光作為警告之後,方馥濃的嘴角迷人一勾,說:「看球。」

這件事對許見歐的打擊很大,剛回到北京的親戚家裡就大病一場,淋雨得了肺炎沒及時治療,沒一會兒就轉成了重症。許見歐的父母知道兒子喜歡同性的事,發現攔不住以後也就沒再反對。眼見兒子這般受挫,憂心萬分的許爸許媽立刻打電話給了方馥濃,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

電話這頭的方馥濃點頭哈月要,畢恭畢敬地叫著「叔叔阿姨」,認錯的態度虛心又誠懇。一掛電話就拉著滕雲一起去醫院探病。當著許爸許媽的麵他扌莫了扌莫許見歐燒得滾燙的額頭,又親切地握住了他的手,「對不起,我沒看見你,真的沒看見。」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床上的病人,方馥濃用那種溫柔得讓人受不了的語氣說,「你怎麼那麼傻,敲門不就完了麼。」

病床上的大男孩沒有說話,隻是閉上了眼睛,眼淚唰唰唰地掉。他本來確實下定了決心絕不放手,但這一刻突然覺得自己一腔真心傾灑得可憐,仿佛泥牛入海,永遠得不到對方的動容回報。

許見歐認命放手的時刻,一旁的滕雲也茅塞頓開,原來一個男孩子哭起來也可以那麼好看。

滕雲眼裡的許見歐是特別認死理的人,一旦喜歡上誰就絕不會半途而廢。事過境遷之後他也問過方馥濃,方馥濃說,我是孫子我承認,可感情的事兒不能勉強。當時我以為我愛他,現在不愛了。

這話聽著有些始亂終棄,但細一琢磨好像也無可厚非。

「你其實就是受不得束縛,別人全心全意地付出你反倒嫌勒得緊了。」滕雲嘆著氣,心裡說:你叫沒碰見那個人,早晚有你認栽的時候。

滕雲開車把方馥濃載去了約定碰麵的那家私人會所,沒看見戰逸非,倒看見還沒來得及走的許見歐,他朝兩人攤了攤手,一臉無可奈何地說:「戰逸非剛才和人起了沖突,現在為了消氣又去泡吧了。」

地下留著觸目驚心的一灘血跡,聽說被一啤酒瓶撂倒的是另一個有頭有臉的富二代,還是戰逸非親自下的手。

滕雲問許見歐:「一言不合?」

「不是。」許見歐搖頭,「宿怨。」

幾個服務生因為勸架反倒無辜挨了打,保潔阿姨正打掃著一地的玻璃殘渣。會所的經理對外頭的雞飛狗跳視若無睹,隻專注於唾沫橫飛,向一票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慷慨陳詞地訓話:「要解放思想!要豁得出去!」

無論圈裡圈外,大凡都知道「公關」這詞兒帶點貶義。這些看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孩也是公關,也正是因為她們的存在,這詞兒漸漸脫離了營銷與媒體的原意,總教人情不自禁地將它與某些劣行扯為一談。但凡沾上這兩個字的人,尤其是模樣漂亮的人,就像納履瓜田一樣難以解釋自己的清白。

臨近晚上十點,對夜生物來說,一天才剛剛開始。碰麵的地點被改作了一家名叫breastbeast的酒吧。滕雲正打算去取車,可方馥濃連和多年未見的朋友敘舊的工夫都沒有,掉頭就走:「不去了。」

許見歐在背後喊他:「已經約好了!」

方馥濃步子不停,頭也不回,隻抬手朝身後兩人揮了揮,示意再見。

滕雲想趕上去攔他,自己反倒被攔了住。許見歐笑得一臉篤定,「別攔我們方總,讓他走。」他頓了頓,故意大起聲音說,「有些事情我在電話裡沒說清楚,在你之前,上一任公關部總監離職後把別克換成了奔馳,自己開了家公司……」

方馥濃雖然仍沒回頭,但已經停下了腳步。

「還有就是,戰逸非剛從牢裡出來不久,二十七歲自己管個公司,正是需要人的時候……」軟軟的劉海蓋住前額,頭發天生帶點黃,眉清目秀的許主播笑得唇紅齒白,直勾勾地望著那個挺拔背影,「你想想這樣的身家背景還能把自己折騰去牢裡,擺明了是一個不學無術的蠢貨,是不是正好應了那句『錢多人傻,任君取求』……」

方馥濃終於回過了頭,他以一個風情萬種的媚眼瞪了許見歐一眼:「討厭!不準這樣說我老板。」

兩道交織的目光間冒出了噝噝電流,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滕雲在一旁看得止不住地搖頭。

許見歐也問了方馥濃關於公司關門的事,對於被坑隻字不提,方馥濃大度地表示自己隻是稍欠運氣。不再繼續掃興的話題,許見歐走上前,展開手臂去擁抱方馥濃,情真意切地說著:「再見到你真的很高興。」

畢竟是多年未見,方馥濃嘴角的笑也收不住了。他似乎也想迎上前去,忽又突兀地一停腳步,用眼梢瞟了瞟滕雲:「家屬要是批準了,我就勉為其難抱一抱他。」

滕雲嘆了口氣,又笑:「我轉過去總行吧。」

滕雲背身的同時,許見歐將自己投入方馥濃的懷裡。

香水味有些招搖,但這個男人的味道與自己的青春息息相關,許見歐閉起了眼睛,空氣在他們相擁的這一瞬間凝結不動,他看見了多少已變作髒灰色的前塵舊景,拋不掉,忘不了。

在bb酒吧,方馥濃碰見了一個熟人,一個梳著莫西乾頭的男人,身材五短,其貌不揚。倆人剛隔著一些人打了個照麵,對方立馬就貼了過來,指著許滕二人沖方馥濃眨眼睛,以為他們也是「公關」。

那個笑容陰陽怪氣,猥瑣至極,方馥濃也沒當場點穿。陽奉陰違的事他做來行雲流水,一副和對方久遠不見的熱絡樣子。

酒吧名字低俗,內飾也不算高雅,沒有如泣如訴的藍調音樂,沒有鬱鬱不得誌的爵士歌手,隻有迷炫的射燈、擁擠的舞池、千金一座的商務包廂,以及一個個拋妻忘孥的中年富商,一群群拋月匈露腿的年輕美女。

莫西乾頭的男人自稱凱文,十句話裡九句是吹,說自己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模特經紀公司,這些年什麼財大氣粗的甲方沒有見過,有個富二代為了搭配一周裡的不同心情,一口氣買了七輛蘭博基尼。

其實所謂的模特經紀公司就是拉皮條,他手裡攢滿了模樣漂亮的男人女人,認識方馥濃也得緣於此。

「這地方的老板有軍區的背景,方方麵麵都搞得定,所以不怕查,來的人可以盡情玩,常常還有小明星來捧場。今晚上就有一個什麼『情歌王子』,這片區域的女孩子大多是沖他來的。沒想到一個歌星過氣那麼多年,倒還有些鐵杆。」

大約這樣的地方總是越夜越美麗,情歌王子還沒到,這會兒人雖不少,但實在算不上鬧騰。舞池中央稀稀拉拉這麼幾個人,舞姿生硬又低俗,dj放的音樂也綿軟無力。接近了內場的vi區,凱文一見美女就亢奮的毛病簡直爛入骨髓,兩隻眼睛立即像狼似的嗖嗖放光。

提起過往凱文滿腹辛酸,年少那會兒他又矮又瘦,又窮又醜,從沒受到過漂亮女孩的青睞,這會兒一身的阿瑪尼,自己也覺得自己格外高大,還打比方說自己就像一個常年吃不飽的人,一旦有朝一日能大快朵頤,定是寧可撐死也不撒嘴。

這話三真七假,隻有同樣在生意圈裡扌莫爬滾打過的方馥濃知道剩餘的七分真相:因為隻有美女如群臣服胯下的時候,他才能說服自己,那些「白天笑臉迎人地裝孫子,晚上躲被窩裡失聲痛哭」的日子是價有所值。

「那裡的幾個不是沖明星來的。喝酒、陪聊、劃拳,外頭的酒吧墊場一夜兩百,這裡翻倍,但她們不圖這個錢。這地方畜生比人多,放得開的一晚上就是一輛現代酷派。」許見歐先他們一步去找戰逸非,凱文掃視一圈酒吧,又用視線指了指四五個頻頻沖他們放電的美女,得意地說,「我手上的模特比這裡的上檔次,最不濟的,一天靜態秀也得五位數。」

方馥濃自己開公司時沒少和達官富賈們逢場作戲,當然見識過這種地方的烏煙瘴氣,還沒少見。正微笑做戲的時候,一個女孩子從舞池裡沖了出來。不知道是喝高了還是嗑藥了,她一把就拽住了滕雲的手腕,瘋顛顛地笑說:「帥哥,我們跳舞吧!」

滕雲從來不喜歡這樣的地方,礙於對方是個女孩子又不好當場發作,於是青著一張臉,整個人都僵硬在那裡。方馥濃捏著女孩的手腕把她帶進了自己懷裡,貼著她的耳垂溫柔細語:「帥哥在這兒呢!」

當真毫不扭捏地跳下舞池,方馥濃將雙手高舉過頭頂,和著節奏扭月要動胯,與那看著年齡挺小的女孩子貼身熱舞起來。葉浣君自己身形發福斷了明星夢,倒是沒少灌輸侄子「形象價值百萬」的念頭,所以方馥濃向來不求一幟獨樹隻求八麵玲瓏,運動、樂器、舞蹈……什麼都沾,什麼也都沾得像模像樣至少能唬外行。他本就長得好,這一發*,立馬引來不少人的圍觀,原還挺寬敞的舞池一下子擁擠不少。

一看圍繞身邊的人多了幾番,喝彩的,跳舞的,都紛紛亮了相,方馥濃反倒意興闌珊地打算撤退。可那醉醺醺的女孩將雙手摟上他的脖子,硬是不讓他走。

稍稍掙了掙,沒能把女孩從懷裡推開,對方摟他摟得緊,再用力可該動粗了。

「欸?」方馥濃視線向前,突然輕輕一睜花哨的眼睛指向前方,一驚一乍地說道:「那不是andy嗎?」

andy就是今晚的主角,曾經大紅大紫的流行歌手,現在過氣了,來酒吧混飯吃。

「哪裡?在哪裡?」任何謊話到他嘴裡都和裹了糖衣一樣招人喜歡,仿佛他那一身演技是跟著他出了娘胎的。那女孩馬上就鬆開了手,轉過迷瞪瞪的眼睛去找那位過氣偶像——趁著女孩鬆手之際,方馥濃順著音樂的節拍一側身子,從擠擠攮攮的人群當中挺順溜地溜走了。

「別忘了正事兒,」滕雲無奈地搖了搖頭,提醒重又回到身邊的方馥濃,「你可是來麵試的。」

「我替老板暖一暖場。」方馥濃不以為意,邊挑眉梢邊笑,含情脈脈的眼波往舞池裡一掃,「看,這會兒熱鬧多了。」

「就你剛才和那小姑娘貼身跳舞的時候,我和滕雲聊你呢。」知道了對方是醫生不是公關,凱文露出個遺憾的表情,「我也覺得,你們看上去一點不像是朋友,道不同不相為謀,氣場不合。」

「怎麼了?」儒雅英俊的滕醫生笑了,「我看上去有什麼不對嗎?」

「你知道我們怎麼認識的麼?他讓我幫他找一個好形象的男模,挑三揀四選了半天才定下,專門代替他去『公關』某類有特殊嗜好的富商,」凱文頓了頓說,語氣之中的遺憾之意更深了,「那男孩才十九歲,後來得了精神病。」

「你……是不是什麼事喪盡天良就乾什麼!」滕雲不由對凱文的話大吃一驚,雖然話音戛然而止,但他顯然已經完全表達出了自己不能接受對方這般作奸犯科。

「別詆毀我。」方馥濃作出一副不悅的臉色,幾秒鍾後,他忽又抬手撚了撚手指頭,勾人一笑,「有錢才乾。」

拋頭露麵於生意場,常常是「己所不欲」旁人也要施加於你。人們常說人性醜惡,其實人還可以,沾上「性」字以後才尤其顯得齷齪。方馥濃身高超過185公分,自認長得不算是唇紅齒白的小白臉,但這年頭有錢人的喜好總是教人琢磨不透。他混跡商場這些年,沒少碰見想和他產生「非一般」關係的老板或領導。但哪怕在逢場作戲的情境下已經有了幾次和同性親密接觸的經驗,方馥濃仍然覺得自己不算彎的。

好奇而已。

商界精英是營業對象,政壇大佬更是開罪不起的衣食父母,為了規避騷擾,方馥濃讓凱文幫自己聘了一個名叫厄尼斯的模特作為企業公關,不搞傳媒、營銷那些高深莫測的,就是做他自己的擋箭牌。

四分之一法國血統,五官臉型都與他本人頗為相似。但凡他覺得對方對自己有意思,就會讓厄尼斯頂上。厄尼斯自幼家境不佳,咽夠了窮巷陋室的糠菜,一心想要光耀門楣紅遍全國,而方馥濃風生水起的時候認識不少娛樂圈的大咖,所以他也心甘情願。

本是你情我願皆大歡喜的買賣,於方馥濃而言是替自己找了個擋箭牌,可事情的發展漸漸脫了軌,於厄尼斯而言就不折不扣是禍事一樁。

方馥濃接觸的那些老爸大多都到了「錢多燙手」的境界,玩膩歪了女人,慢慢就把心思動在了同性的身上。雖說一個個外表看著人模狗樣,都挺光鮮,可某方麵的愛好特別匪夷所思。厄尼斯深受其害,後來得了重度抑鬱症,一聲不吭地走了。方馥濃也曾覺得過意不去,想過給他一點補償,但對方似乎有意躲著他,始終聯係不上。沒想到這個厄尼斯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改了個名字叫唐厄,這兩年頻頻出現在熒幕上,開始有了點大紅大紫的跡象。

沒一會兒工夫,許見歐就出現在了他們身前,說已經找到了戰逸非。

正當滕雲他們要去見人,許見歐突然伸手攔在了方馥濃身前,說:「有些事,我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

這是在節骨眼上反攻倒算的意思,滕雲感到自己的後脊梁微微冒出了些冷汗,而凱文使勁睜了睜他那雙小眼睛,一臉茫然。

許見歐繼續說下去:「這些年我約了你不少次,每次你都借口忙,該不是故意躲著我吧?」

「沒躲你啊,躲你乾什麼?」方馥濃笑著去推許見歐,往前走,「真的忙。」

「好吧,以前的事就不提了。」許見歐仍是不肯罷手,非要在今時今刻討個明白似的攔著不動,「今天這忙我要是幫成了,你拿什麼謝我?」

「以身相許……」一個「許」字拖音老長,方馥濃斜睨滕雲一眼,馬上接著說,「滕雲也不答應。」

「以身相許就太過了……」許見歐笑出一聲,頗顯大度地擺了擺手,轉眼就毫無征兆地沉下了臉,「可你要是當著這一眾人的麵承認是我兒子,這忙我不幫也不行了。」

聲音裡帶著一個播音工作者特有的字正腔圓,可那一臉堅持的模樣分明不像是玩笑。滕雲不禁伸手去拽他:「見歐,別這樣……」

「玩笑嘛。不過承認是兒子,又沒讓他自認是孫子。」許見歐不搭理滕雲對自己的阻攔,又把似笑非笑的目光投向了方馥濃,「記得聲音響亮,聲情並茂,要讓全場都聽到。」

兩個人稍稍對視了片刻,許見歐那雙挺清澈的眼睛裡滿帶殺機,可方馥濃的目光依然深邃綿軟,透著他那股子慣常的懶散與不羈。

十幾秒鍾的沉默對峙之後,方馥濃掉頭走往台上,走向了酒吧的駐唱樂隊——駐唱的歌手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走向自己的男人,看見對方抽出一張百元大鈔塞進自己手裡:「麻煩下去歇會兒。」

許見歐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勝利者的笑容,還不忘揶揄對方道:「怎麼?這還要伴奏啊?」

將麥克風握在手裡的方馥濃輕佻地挑了挑眉,朝著注視自己的許見歐撅嘴送口勿,十足風騷:「讓你一次爽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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