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腳步(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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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年輕美麗的竊賊足智多謀,想象力極其豐富,案發後的審訊不得而知,電視台記者在編輯畫麵時說了一句非常糟糕的話:我真想娶其為妻。

死者化為灰燼的同時,一位國家安全部門的同誌非常堅決地向警方闡明,他的安全部特別通行證就是在遺體告別時被竊走的。安全部的那位同誌穿一身名牌西服,說話咬字清楚,牙齒很整齊,臉上流露出沒有安全的一些跡象。

女賊是在警方調看了全部錄像資料後被確認並於一個星期後被捕。在死者逝世和遺體告別的相關報道中沒有出現女賊的字眼,電視台的「大眾與法」專欄裡公布了這一事實且省略去背景,畫麵處理非常含糊,女賊的手伸向安全部同誌西服口袋的細節重復了四次,播音員語重心長地告訴市民:要提高警惕。

紋是在女賊距離死者遺體15米處行竊時抵達這座城市的,她下了火車,看站台上行人如風中的樹葉一樣瑟瑟喧嘩,許多行跡可疑來路不明的人在她麵前匆匆經過,那時候紋捂緊了自己的口袋,口袋裡裝著對糧食以及對芒的無限懷念。她知道大城市的小偷如同早年的黑白電影中的地下黨一樣機智靈活、神出鬼沒。

鈔票已經被焐出了汗水,紋提高警惕地回憶起一路風聲以及許多站台上火車在鐵軌上緊急製動的聲音。

她知道,芒就在這座城市裡。芒是帶著一隻刻有魚和鹿角圖案的陶罐來到這裡的。

去年冬天,芒長發飄揚,一支劣質煙卷在灰色的嘴唇上久久燃燒,芒用整整一個冬季懷抱著陶罐坐在河邊苦思瞑想,他對紋說為什麼河裡沒有魚河邊再也沒有鹿來飲水了,紋說對於你這個製陶工藝師來說所有魚和鹿都活在陶胎上。紋那時候隻記住了情人芒的密不透風的胡須以及顏色陳舊的陶罐,紋說芒的胡須讓她一生在劫難逃。

芒說,另外一些圖案在摩天大樓的陰影裡正在排列組合。

去年冬天,紋的臉上化妝品種類繁多一敗塗地。

4

拿破侖炮架的瓶口瞄準了這座城市的心髒以及城市裡喝洋酒抽洋煙穿洋裝的思想。

希爾頓酒店頂端的霓虹燈閃爍著赤橙黃綠的拿破侖炮架的圖案,整個城市酒氣熏天,灌滿了外國的風水,魚和陶罐與這輕佻而浪盪的城市夜晚基本上是毫不相乾的。在酒店中部的一層娛樂中心裡,形形色色的欲望和情感在酒杯中稀釋或在桑拿浴中蒸發膨脹。紋在認真凝視了拿破侖炮架後的幾天中,認清了吧台上幽暗的燈光下從外國運來的洋酒正一路風塵而又信心十足地站在酒櫃裡,暗黃色的光線照亮了瘦長瓶頸的軒尼詩xo、細頸圓肚的人頭馬、金牌馬爹利、紅方威士忌、路易十三等外國酒水,中國的茅台、五糧液比較自卑地蜷縮在酒櫃的死角,類似於一個情婦名不正言不順地眼睜睜地看著xo們跟客人們眉來眼去相親相愛。

紋在最初的一些日子裡,跳完現代舞後,就要了一杯碧綠如少女般純淨的清茶,她不懂得一小杯洋酒在高腳杯中反復把玩的意義。

「索尼」音響在高頻段色澤明亮如刺刀見紅般乾脆利索,紋已對「霹靂舞」「倫巴」「探戈」這些程式化的舞蹈深惡痛絕,而自由放任的現代舞使她如一條喝醉酒的蛇又如同一位無政府主義戰士般地有觸電似的抽搐和快感。於是掌聲和鮮花從那些戴滿了鑽戒的手中送上來,一些數目可觀的小費塞進了她低淺的v形領中並讓乳房準確感受到了鈔票的尖銳與溫暖。她微笑著麵對發黃的牙齒以及齒縫裡醉生夢死的洋酒的氣息。一位頭發滌亮手上套著粗如手銬金鏈的石油大亨將一束鮮花送上來,他極其平靜而無恥地說:一個月五萬怎麼樣?紋非常堅決地扇了他一耳光,暗紅色的燈光下看不出大亨臉上顏色的變化,她感覺到大亨的口水正源源不斷。下麵的掌聲如雷貫耳類似於一次成功的學術報告講完了最後一個字。

舞廳裡洋為中用的精神貫徹到了酒杯和嘴唇的邊緣,外國音樂此起彼伏從深夜持續到清晨。

紋帶著一本《廊橋遺夢》出入歌廳和一家小旅館的405號房間,小旅館設備簡陋,水瓶不保溫且牆上多處有風乾的痰跡和很不規則的斑點,一些逝去的影子在牆上晃動並且留下了大量齷齪的想象。汗餿味和老鼠在夏天還沒來臨的時候已經提前泛濫,這使紋想起在舞蹈學院上學時一個破舊的澡堂,女生澡堂裡衛生紙以及肥皂水漚在一起的氣息與此基本相同。更多的時候,紋站在麥迪遜縣的廊橋上眺望有霧的清晨和鄉村吱吱作響的床鋪,她看到芒在霧中走投無路。

書中的故事源遠流長,前半部分的文字拖泥帶水、情真意切同時誘敵深入地讓紋在夜深人靜時走進麥迪遜縣苦咖啡的氣息中。

書中沒有寫及弗朗西絲卡的鞋子。

紋想起她早年一雙帆布做成的天藍色的鞋子,鞋的樣式古老、顏色陳舊且落滿了許多灰塵,但非常適合長途跋涉或去尋找一些陳年往事。

往事如煙。

一位流浪歌手在一個沉悶的中午敲開了405房門,他懷抱一把棕紅色的西班牙吉他,頭發也染成棕紅色並且煙抽得很凶,瘦骨嶙峋的骨架和破爛不堪的牛仔褲呈現出一種吸毒般的放任與瀟灑。他在歌廳認識了紋,他叫沃。

沃說,這是不可能的!

紋盯住他腐朽而頹廢的臉,說,你不懂。

沃說,這城市的人如螞蟻一樣密集,你無法找到兩隻長相相同的螞蟻。

紋說,我正在閱讀一本小說並且我正在逐漸走向另一篇小說的開頭部分。

沃說紋是這個時代最後一個衛道者。紋說你不懂。

流浪歌手在405房間裡久久地盯著腿腳失靈的淺黃色的床腿,床腿的結構與形狀因年久失修而有些變形。

沃重新彈唱在歌廳裡演唱的那首曲子,自己作詞作曲演唱並斷言邁克爾·傑克遜或者列儂在中國地圖上不乏其人。

是一首叫《床鋪》的歌。

端著酒杯提著腦袋尋找我的床鋪/丟了鞋子掏空了血肉我找不到出路/愛人仇人親人敵人人人走進了啤酒屋/喝紅了眼睛輸光了褲帶股市沒有脊梁骨/搗毀房屋搗毀橋梁搗毀那不許行人的高速公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是一塊洗腳布/擦掉腳汗擦掉灰塵擦不掉彌天大霧/槍斃我的靈魂槍斃天空的太陽/死去之後的日子裡不再需要床鋪……

沃瘦長的被香煙熏黃的手指撥弄著西班牙琴弦,六根長短相同粗細不一的琴弦夫唱婦隨般相互配合共同編織一張請君入甕的網。

紋在沃沙啞的歌聲沒有結束時哭了,關於芒和陶罐的風景碎片在她的眼前飛舞。芒的粗糙的手指已伸向了遙遠的夏朝之前的中原地帶,仰韶文化的燒陶的窯煙在芒的手指間或隱或現。

城市裡有許多廣告牌正在拔地而起,廣告上中外產品在這樣的中午努力表揚自己。

5

城市如一個巨大的酒窖,大麥、稻米、高粱以及各種糧食和水果都漚在密封的窖池中,經過短暫或漫長的發酵流淌出形形色色的結果,並且都以酒命名。

欲望就是在行人如蟻的商業街和燈紅酒綠的背景中醞釀發酵成熟的。紋走在這樣的空間產生了別人的城市的感覺。她背的坤包是仿製的「金利來」產品,打假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她有一種離經叛道弄虛作假的難堪。

偽劣坤包裡裝著麥迪遜縣的故事以及芒的形象,還一些零碎的鈔票和常用的防滲漏衛生巾。

故鄉正在記憶中逐漸發黴。梅雨季節就要到了,南方的水稻也正在腐朽黴爛。

眼前臨江的商業街上沒有任何農業情景與梅雨的跡象,一些雨水很快進入了下水道,大街上乾乾淨淨並迅速揚起灰塵與樓頂上空的工業灰燼遙相呼應。這條商業大街有許多半殖民地時代的建築,一些羅馬風格或巴洛克風格造型的建築依稀可辨當年殖民者進出的姿勢和嘴裡吐出的酒氣。現在這些建築裡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人卷土重來,一些外國銀行、駐華商社重新回到了舊時代留下來的桌椅旁,他們叼著雪茄撫扌莫著祖宗們曾使用過的深紅色的家具,心情比較激動,同中國的地富反壞右平反摘帽後的心情基本相同。一家經營復合建築材料的美國大公司租用了商業大街當年花旗銀行的一座辦公樓。總裁用藍灰色的眼睛仔細分析著紋的相貌與體形,他的目光在經過紋細如瓷器的頸部後在她的月匈部停留了較長一段時間,外國的眼睛對豐滿的中國特色的月匈脯產生了無比美好而罪惡的想象,總裁ja先生說,紋小姐,你的英語很好,做我的中方業務代表,可以嗎?

紋說可以的時候,繼續保持對麥迪遜縣的一些美麗的聯想,她覺得羅伯特應該和ja先生有相同的鼻子。

紋的每月薪水是她遠在故鄉的一家六個人的工資總和還可再買一隻貨真價實的「金利來」坤包。

芒對紋說過,一定要建一座自己的窯,窯址在黃河岸邊祖先居住過的地方。他們要燒製出前文明時期的遊牧民族的生活圖景。他們需要錢,因此,紋在離開那幢半殖民地時代建築時首先想到了窯和遠古的窯煙,她覺得歌廳的活和代表的薪水可以使她和芒盡快走向遠古。芒下落不明,芒在離開紋的時候沒有打一聲招呼,也沒有提及過古窯的事情。而紋認為芒一生無法逃離一隻陶罐。

商業大街上廣告牌橫七豎八、雜亂無章、顏色古怪,意義卻相當明確,中文和外文相互勾結緊密配合製造出舍我其誰的自信,紋更多地注意到大街上密不透風的人群摩肩接踵擁擠著、舉著新買的咖啡壺或電動玩具,聲音嘈雜,表情緊張如同聚眾鬧事或無組織無紀律的遊行示威。一些質量低劣的商品和過時的流行歌星碟片在糟糕的巷口地攤上被廉價拍賣,管製交通的人汗流滿麵地進行著一些徒勞無益的喊叫,陽光照耀著黑壓壓的人頭,人頭中沒有芒的頭顱,甚至連相似的也沒有。

紋記得芒在失蹤前的冬天對她說過,如果陶罐不是一種虛構的歷史,命定之數就不可抗拒,你就會在某一時刻於南方的那座尋歡作樂的城市裡與我狹路相逢。

狹路相逢是命定之數,是緣分的安排。

芒走後的冬天一直在下雪,下雪的天氣裡,紋閱讀《廊橋遺夢》的開頭幾個章節,開頭章節裡綠樹濃蔭,冰涼的風在麥迪遜縣農莊的天空下還沒有開始。

滿天大雪掩埋了所有的道路、房屋還有許多綠樹濃蔭的故事。紋曾在窗前凝視著窗台上一盆生活在鵝卵石中的水仙,水仙青綠可人。

一些麻雀在雪天裡無家可歸如彈片一樣四處飛竄。

整個城市都在出汗,紋走在商業大街的人流中看到許多人的額頭汗珠滾滾落地無聲,這使她覺得夏天為期不遠了。汗酸味、炸雞腿的香味還有一些爛水果的酸甜味混合在一起使紋想起了調雞尾酒的情景,她看到一處廣告牌的陰影後麵一個城市居民正在閣樓上洗菜,菜的顏色碧綠,自來水聲音清晰悅耳。一位外地模樣的人操縱著如麵粉一樣瑣碎的方言問紋,肺結核醫院在哪兒?紋說不知道,同時她看到外地人枯槁的臉上反映了肺部破綻百出,如同大氣層中臭氧空洞。

紋問一位背著畫夾的頭發與胡須跟芒比較接近的人,您可認識一位叫芒的人。

背畫夾的人滿身油彩,聲音也如油漆斑斑,他自作多情地露出嘴裡一排奇形怪狀的牙齒,說,不認識。我想你要找的芒應該就是我。

紋說,你有點像芒帶走的那隻陶罐。

空中懸浮著一個巨型啤酒瓶形狀的氫氣氣球,啤酒瓶氣球體積有一架農用飛機大,沒有翅膀,紋看到上麵中英文夾雜並聲稱是「全球銷量第一」。已是中午時分,許多餐館酒樓正在乒乒乓乓地撬開啤酒瓶蓋,優美的廣告與黑暗的價格同時展示給了喜歡外國酒的中國人,高貴的受騙是另一種尊嚴。紋打算去麥當勞要一份水果沙拉和三明治或者去吃一份土耳其燒烤,她對糧食問題考慮得比較簡單,隻是越來越不能容忍類似於伏蓋公寓一樣的小旅館,小旅館裡成分復雜,吸毒者貪婪的呻吟和搶劫強奸的事件層出不窮,梅雨季節,一些腐敗的氣味在陰暗的空間滋生蔓延、無休無止。

飢餓如一麵旗幟在紋的腸胃中飄揚,她在尋找吃飯的地方。

一隻長長的錄音話筒像一根橡皮警棍一樣突然伸到了她的嘴邊,她聞到了話筒中有香煙殘留的氣息。

小姐,我是電視台記者,您能否接受我的采訪?

一位與她長得同樣漂亮的小姐在沒有得到紋允許時緊接著問道,您死後,您是否願意捐獻眼角膜?

不遠處,一位衣服上口袋很多的攝像正埋頭轉動著推拉鏡頭。

紋說,我還活著,為什麼要討論死了的事情?

記者說,一位相當偉大的人物死後都捐了眼角膜,您是否也能捐出眼角膜?

紋說,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

記者說,假如您死了,您是否願意?

紋說,問題是我還活著。

……

采訪是失敗的,這段錄像浪費了母帶也浪費了情緒。

紋被這一逼著她安排死後事情的采訪弄得食欲全無。

6

眺望前文明時期的父係氏族的天空下,人們肌肉如鐵毛孔粗鬆、獸皮裹身、臨水而居,寂靜的黃河岸邊勞動的身影由此及彼。

天空如水洗滌過一樣純淨透明,幾朵雪白如棉花般的雲在深遠的空中輪廓清晰伸手可觸,浩盪的春風下,黃河上遊的岸邊碧水如茵並且漫過水邊肥沃的水草,白鷺點點,沙鷗翔集,一些麋鹿、羚羊和野牛悠閒地在水邊啃草,依稀可見渾圓的青魚在水草中遊弋並濺起一些細碎的水花,岸上深褐色的土地上色彩斑斕的鮮花遍布野麥穀粟自由生長,一陣清晰的風掠過,河水清且漣漪,水草跟氂牛脊背上的絨毛在風中輕輕搖曳,空氣中彌漫著野花的香味和河水清甜的氣息。在炎黃和蚩尤還沒有出生的歲月裡,黃河岸邊古木參天、森林茂密,一路逶迤幾千裡,夜深人靜時月光如水,森林中野獸歌唱,天地間寂寥而曠遠。

野獸主宰森林與河水的漫長歲月裡,零星稀少的人結成部落但仍然抵擋不了野獸對人的隨意吞食,最早的非洲特卡納湖人化石距今三百多萬年,史書上沒有寫及有二百多萬年中,森林中野獸吃人就像今天的人吃小雞或吃魚一樣輕而易舉、心情優雅、表情平靜。

父係氏族的陽光穿透森林並梳理了原始人碩大笨重的頭腦。

直到黃河岸邊的新石器擲向野獸的腦袋,人與獸才真正進入了勢均力敵平分森林與河水的時代,在人與獸漫長的對峙中,鑽燧取火的那一天,部落裡歡欣鼓舞歌聲嘹亮,火燒毀了大片森林也燒出了彌漫幾萬裡的獸肉焦糊的香味,從此,人開始了對自己遭受野獸兩百多萬年欺壓的報復,直到如今,人們在啃噬動物骨頭時齒縫裡仍流露出報復的快感和磨牙霍霍的聲音(這是芒說的)。後來一位手裡攥著獸肉的全身顏色泥黃的部落首領在一次噩夢醒來後開始架起柴火燒製原始器皿,那些顏色深淺不一且有裂縫的陶器並不用來盛水,陶器裡盛滿了死有餘辜的獸肉,獸肉的香味延續幾千年卻並沒有在史書上占有半個頁碼。

人在打敗了野獸後開始在黃河岸邊燒製陶器建造陶窯並在陶胎上刻上魚和鹿角的圖案。

陶器上獸的圖案並不是圖騰,而是人類對敵人宣判死刑判決的文告,祖先汗流滿麵地看爐火映照天地,異常自豪,這與史書上的說法相異。窯煙在一無所有的天空下飄揚,森林中的野獸如臨大敵四處逃竄,一位窯工身上掛滿了用苧麻串綴起來的牛骨、介貝、蚶殼、刻紋狼牙發出了叮叮當當的聲響,窯工聽到了森林中鬼哭狼嚎、兔死狐悲的絕望的哭聲。

夜晚,天空星星出齊了,那些如同河邊細沙一樣稠密的星星在幾千年後有望遠鏡的時代消失。部落的人們為了爭奪獸肉和女人大打出手,一些燒製好的陶罐也成了武器,形同虛設的獸皮在夜晚爭奪性夥伴時支離破碎。大約在後半夜,部落的情緒開始平靜,在柴草搭成的棚屋中,人們滿嘴獸味地沉沉睡去,一部分人進入岩洞。

一些男人潛心於河邊黏韌的黃泥,在捏造的陶罐泥胎上,男人們借著篝火用石片在泥胎上刻製魚和獸的圖案,部分成就卓越的男人將男人的生殖器和人頭也極粗糙且似是而非地勾勒進泥胎裡。勞動的情景持續到太陽從黃河岸邊升起。

清晨的風清涼而尖銳,形狀如同水缸的陶窯裡爐火熊熊,窯工有了溫暖的感受,厚厚的嘴唇在晨風中翕動,蒼黃而粗厚的牙齒不停地開合著。

那些窯工中有一位是芒的祖先。祖先不知道幾千年後有一個叫芒的人為了粗糙的陶罐以及陶罐上的魚和鹿角的圖案而奮鬥終身並且讓紋的尋找如同大海撈針。

紋從遙遠的古代走到現在的黃河岸邊。她發現一切都消失了,茂密的森林和爐火熊熊的陶窯以及透明的天空在傳說中已經死去。

城市裡喝酒吃肉前磨牙的聲音如同鋸齒在經過堅硬的樹。

黃河上遊是紋的故鄉,故鄉的芒和陶罐在去年冬天下雪的日子裡離家出走。

紋離開故鄉前比較抒情地瀏覽了故鄉的風景,黃河濁浪排空,波紋如五線譜草稿書寫著抗日歌曲《怒吼吧,黃河》,風沙由西北方向浩浩盪盪一瀉千裡,一些孤立的樹零星地站在岸邊看房屋、河流以及人們的麵孔一片灰黃,大麵積的水土流失正在變本加厲地進行著,一些遠古的風水就此成為想象並且讓報章雜誌以及環保組織無限懷念。故鄉在一張按比例縮小的地圖上沒有改變位置。

一些城市在衛星雲圖上消失。

遠離黃河的樓蘭古城已逝去多年。

7

商業大廈中間部位的巨大的電子顯示屏如同一塊不斷耕作的農田,色彩斑駁的股市行情還有發生在世界地圖上的許多事情在這塊農田裡層出不窮,行人目光專注、心跳加速,行人眼睛咬住屏幕如同咬住敵人。

在外國香水四溢的都市裡,每一幢建築和每一個窗口都在醞釀著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輝煌燦爛的理想,半殖民時代留下的建築固若金湯,一些外國的旗幟穿插其間。

拒絕一切貧窮和樸素的思想是城市的主題,紋覺得自己是這篇主題明確的文章中的一個標點符號。

城市街心廣場放養了許多養尊處優、失去了天性的鴿子,城市的夜晚,名稱古怪的迪斯科廣場裡人頭攢動,酒氣飄揚並且努力製造一種無政府主義的光明圖景。紋下了taxi後踩著鬆軟的草坪從側門進入聲響激烈的迪斯科廣場,這個被稱作newnd的迪斯科廣場潛伏在一座65層高的摩天大廈的背後終年不見陽光生意異常火爆。

紋是這個迪廳裡主打領舞,位置居於迪廳演出區間的第三層高台上,演出台居高臨下,周圍有牛筋繩欄杆類似於一個不太規範的拳擊台。紋每晚的收入是300元。

午夜時分,可容納千人放任自流的迪廳裡音樂聲戛然而止,燈光突然熄滅四周一片黑暗,在巨大的沉默之後,一種尖銳如刀鋒的音樂聲由遠及近由輕而重,由淺入深地洪水般地層層灌進迪廳,突然間穹頂部一束燈光牽引著一個巨大的太空飛碟忽明忽暗地滑向大廳中央,仿佛天外來客,至大廳中部,飛碟轟然炸開,許多禮品券、小麵額的鈔票、不值錢的郵票還有一些「避孕套」如樹葉般紛紛飄落,於是,燈光大亮,音樂聲如雷霆擊頂,口哨聲、尖叫聲、歡呼聲地動山搖仿佛突遭空襲而猝不及防。紋的心痙攣著、抽搐著,一種被抽去筋骨的撕裂感讓她在主打領舞的位置上像觸電一樣暴跳狂扭,垂死掙紮的造型使得迪廳裡貓叫聲、狼嚎聲一浪高過一浪。

燈光或明或暗,或如滿天輝煌燦爛,或明滅不定閃爍含糊,或天地旋轉迷失方向,或集束點射如機槍絞殺敵人。午夜三點,紋結束領舞全身汗透手攥著鈔票走進了桑拿中心的雙向激流式按摩浴缸,在摻進了英格蘭浴液的白瓷浴缸裡讓四麵八方的暗流摩梭撫扌莫著疲勞的身體,她微閉雙眼靜靜享受這舞蹈之後的崩潰與四分五裂的感覺。

紋看著自己鰻魚一樣的身體在水裡任意東西,她感到魚是幸福的。

後半夜的城市表麵平靜內部暗藏殺機。

麥迪遜縣的橋在今天後半夜搖搖晃晃結構鬆散,橋麵上,裂縫處注滿了風聲和清白的露水。

洗完桑拿浴後,紋裹著雪白的浴巾走進休息大廳,躺在鬆軟的沙發床上,電視大屏幕正在放映一部言情故事片,一位長相比較差的男人正拿著一束玫瑰花對一位相當漂亮的女孩賭咒發誓,紋聽到男人用英語說:真正的愛情是由錯誤構成的。

紋撫扌莫著全身細膩如魚的肌膚就有了一些感謝上蒼的情感,她用了sallye五步全身護膚化妝品自我保養,那些積姬仙奴、密斯佛陀還有意大利香水已從她貨真價實的意大利真皮「鱷魚」坤包裡消失。

遠處的海關鍾聲敲響了五點,紋有些困倦,短暫的淺睡中她夢見了一些與陶罐無關的事情。天亮了,夜生活結束了,服務小姐很文明禮貌地對紋說:「歡迎再次光臨。」

紋對小姐笑了笑,看到服務小姐確實年輕而美麗。

8

美國的建築復合材料與ja一樣在這座城市裡因價格黑暗而備受冷落,紋白天的推銷工作進度緩慢效果較差,ja的目光推敲著她的乳房也推敲著她的商業才能。

在一些清閒的日子裡,紋喝了許多白開水同時繼續閱讀《廊橋遺夢》的中間部分,中間部分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正在一步步走向《聖經》中原罪的情節,她在閱讀至羅伯特於樓上那個顏色灰黯的木桶中洗澡時,流浪歌手沃敲開了小旅館405號房的門。

羅伯特在澡桶中胡思亂想的情節就此停止了。

沃因為奇裝異服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被巡警盤問,他用吉他砸歪了警察的帽子,關了半個月。

沃臉色白茫抽煙的形象有些深沉。紋遞給沃一杯白開水,沃說我要買一把吉他。

紋說:「我給你錢。」

沃說他自己倒賣走私香煙還有一筆錢存放在「青頭鯊」那裡。

一些不可避免的情節在那個梅雨季節已接近尾聲的傍晚開始。

405房間裡黴味、香水味和啤酒的味道在夜晚來臨時混為一談,雜亂無序。沃像一頭遠古時代的禽獸將潔白細膩如鰻魚的紋撕得粉碎,紋激情洋溢又如死水沉寂的心靈在沃暴力的虐待中熊熊燃燒,紋沉湎和陶醉於沃的翻滾騰躍張牙舞爪的踐踏中,殘陽如血般的臉上布滿了罪在不赦的期待和死得其所的渴望,長發散亂在雪白的床單上被汗水洇濕,她如一隻喝醉酒的羊發出不均勻的喘息和無休無止的呻吟。牆上是麥當娜的巨幅照片,麥當娜嘴唇血紅地目睹著床鋪上暴跳如牛的廝殺無動於衷,她在對著話筒唱美國歌曲。

沃問紋,我是誰?

紋說:「你是牛。」

沃說:「你來這座城市乾什麼?」

紋說:「我來跳舞,不,我來掙錢,不,我來……」

紋被沃撕扯得思想空白、意識喪失、精神昏迷、語言斷裂。

屋外的霓虹燈全亮了,城市的夜生活開始了,一些柔軟的影子走進醉生夢死的光線中,許多隻鞋子裡塞滿了動機和妄想。

紋與沃兩敗俱傷地躺在狹窄的床鋪上眺望窗外的夜空撲朔迷離,在漸漸舒緩的喘息中紋與沃癱瘓如泥並且對戰無不敗的結局充滿了感激與懷念。

紋突然發現披頭散發的沃全身汗餿味,麵部表情平靜類似一個哲學家在思考一個很無聊的問題。紋被激怒了,她用枕頭砸向沃,又用一雙舞蹈的腳將沃踹下床去,紋很抒情地哭了,她的淚水在蒼白的光線下晶瑩透明,餘溫尚存。

沃穿起遠古時期的遮羞布坐在一把鬆樹木椅上點燃煙,然後先塞到紋顫抖的雙唇間。

9

夏季的雨水反復清洗著城市的窗戶以及殘留的酒氣,潮濕的霧如同一些復雜的感情一樣持久地覆蓋樓和人的形象,紋在南方潮濕悶熱的夏季裡不停地流汗。

芒去年冬天的形象在酒杯中虛實相間。

紋是在ja先生的一次雞尾酒會上開始與洋酒眉來眼去並在夏天還沒結束時一往情深。那次酒會在一個類似於色彩斑斕的玩具世界中進行,沒有茶和白開水的酒會上,每人都端著高腳水晶杯,杯裡調成橙紅翠綠淡黃的雞尾酒層次清晰,味道別扭,一枚紅櫻桃嵌在杯口的邊緣類似於一顆赤誠的心。在曼陀瓦尼樂隊的音樂中穿著晚禮服的客人們彬彬有禮、麵帶微笑、頻頻碰杯並說著一些體麵而空洞的話。

紋作為中方商務代理,身穿一襲粉紅色長裙穿插其間不斷碰杯的表情和舉杯的姿勢極其熟練,隻有ja發覺紋在跟客人碰杯時用力過猛仿佛是在暗中較勁因而失去了部分含蓄。

紋記住了洋酒古怪的味道和高貴的顏色。後來的一些日子裡,紋在歌廳或迪廳就很輕鬆地招呼服務小姐,來一杯人頭馬或白蘭地。這種使喚的聲音遠比酒的本身重要。一個夜晚,紋在歌廳角落的沙發上這樣想著,眼前茶幾上燭光墨守成規。

紋決定搬出小旅館是在一個有雨的傍晚。

那天傍晚淫雨靡靡,麥迪遜縣偷情的故事已盡收眼底,紋在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走下床鋪的時刻合上書頁,她記住了弗朗西絲卡的那句話:「羅伯特,你真有力氣!」

一套裝有電話和抽水馬桶的公寓成了紋的新居,新居裡陽光充分並且可以看到馬路上的樹木和人們擠公共汽車的景象。紋已走進城市的心髒或血脈之中,她感到一位披著粗糙獸皮、眼光青綠的祖先站在遠古的森林邊凝視著她,祖先多毛的手中捧著一個陶罐,陶罐上沒有發現魚和鹿角的圖案。

報紙的中縫或刊物的無關緊要的位置上登有「尋人啟事」。失蹤者的親人們在報紙的中縫和刊物的死角情緒煩躁焦急不安。紋看到失蹤者基本上是一些老人、小孩或精神分裂症患者,部分女子也在報刊上失蹤,從照片上看,大都是年輕而美麗的。

紋想,謀殺的事自古而然。

現在,紋坐在陽台的一張柚木躺椅上,黃昏的夏風夾雜著一些水果和工業灰塵的氣息,一陣陣吹來,印有長頸鹿和森林圖案的亞麻布窗簾也偶爾輕輕拂動。

紋在閱讀一份結構嚴謹、內容翔實的晚報。她的目光迅速經過一版的重要會議和領導人與外賓握手的標題,在二三版的股市行情商品信息以及許多振振有詞的經濟成就和好人好事之後,她發現真正有意思的是報紙上的城市小巷裡的故事,一些洗刷馬桶和倒痰盂的聲音占據很少的版麵,且標題極小。

城市的下水道也在版麵上堵塞,水暖工在報紙上遲遲沒有露麵,天氣預報說,衛星雲圖上降雨雲越過長江、黃河繼續向偏東方向移動。紋看了一眼天空,覺得這有晚霞的傍晚非常罕見,類似於彩票中獎。

紋的目光停留在第四版上不能自拔,一個內容復雜、情節曲折的夫妻廝殺的故事讓紋在躺椅上坐臥不寧了好幾次。

在一行粗黑標題下,一幅線條粗糙的題圖中出現了殘缺不全的鈔票、鐵窗、女人、法院的圖案,其筆法之草率類似於手忙腳亂的竊賊在掩蓋現場一樣很不負責任。紋這樣想著,心情就比較愉快起來。

報紙的左上方,一位氣質很好、人到中年的女性跟丈夫吵架,丈夫是一位化工公司總經理,總經理頭發滌亮並且有一個女秘書日夜相伴已成為事實。

總經理在報紙左上方的第九行文字中公開地對妻子說:「我們離婚吧。」

妻子在一個段落還沒有結束時就哭了,她罵了好幾行文字,其中不乏對女秘書青春的誹謗與人格的惡毒攻擊,有一句足以製造新聞的警告是,你要是敢跟我離婚,我就叫你進班房。

寫作者非常耐心細致地敘述了夫妻的身份、職務、地位包括在標語很多的年代裡下鄉插隊時的戀愛故事,並且不厭其煩地描寫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生產隊的稻草堆裡一對知青正在偷情,細節描寫生動準確且有黃色嫌疑。總經理當時手握一把鐵鍬動情地對女知青說:「我永遠愛你。」那天晚上的風聲很大,二十年前的天空星光燦爛,文章作者竟有一些帶傾向性的抒情筆法。

總經理攜帶女秘書出入談判桌邊、娛樂中心純屬工作需要並且在五星級賓館的裝有全套美國進口裝飾材料的套間裡發生了一些在所難免的事情。第四版的中間部分女秘書臉上的化妝品被溢出的淚水弄得一塌糊塗,女秘書堅決要跟總經理結婚,女秘書很好看的臉上是一副高風亮節,她說:「我不要你的別墅,我愛你。」

紋看到這裡就笑了,她知道外國人講「我愛你」類似於中國人問對方「你吃飯了嗎」一樣簡單。女秘書是中國某名牌大學外語係畢業的二十二歲女孩,這篇紀實寫作前,她讀過許多外國小說並且已經流產三次。

總經理站在家中擺放了許多洋酒的酒櫃旁對妻子說:「你不要威脅我,我不怕。」

妻子動用了二十年前上山下鄉的勇氣,說:「你受賄的罪證我全都記錄在案,身為高級乾部,你知道現在越來越講法律了。」

總經理在報紙的另一段開頭部分拍響了家中客廳裡楠木圓桌:「我他媽的造反派、黑社會什麼沒見過,你想恐嚇我,辦不到。」

爭吵在版麵上繼續進行,事態發展越來越嚴重,總經理在女秘書的床鋪上已徹底癱瘓,他再也不打算回家並準備徹底忘記生產隊的草堆和二十年前的星光。

文章的後半部分,情節驚心動魄,文字的敘述節奏加快了。妻子在四行文字中完成了向檢察機關遞交丈夫受賄材料,舉報貪汙受賄罪等一係列工作。總經理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相關因素堅決起訴離婚。果然在文章結束的時候,離婚成功,總經理被戴上了手銬,手銬雪白鋥亮如同一些粗重的金鏈。

文章結尾時抒情與議論相結合,說了許多過於簡單而又不太準確的判斷。比如全身心投入地侮辱女秘書和總經理,無原則地同情妻子心狠手辣與暗下毒手。事情本身極其復雜,作者的結尾不負責任。

紋覺得這件事與腐敗以及一些其他政治術語關係不大,完全屬於個人私生活的擴大化惡果。

文章最後一句很富於詩意。

總經理戴上手銬押進囚車時,天空萬裡無雲,陽光很好。

紋抬頭看天空晚霞已逝,暮靄在自上而下地彌漫起來。城市的燈突然全亮了。

紋晚上要去隆安海鮮樓,她要跟商貿中心的一位老總一起吃海鮮,並且著重強調美國復合建築材料最適合商貿中心的改建裝修工程。她記得商貿中心老總的頭發與報紙第四版中已經被逮捕的總經理比較接近。

紋對美國的材料和中國的建築一直糊塗。

10

夏天的胃裡充滿了中外合作的冷飲。

沃帶著一位濃妝艷抹的女孩走進了紋的公寓,女孩紫色的裙擺開了許多叉口,這使得雪白如筍的大腿欲蓋彌彰不露又露地具有毀滅性誘惑。女孩叫蒙,蒙是幾家名聲很大夜總會的坐台小姐。

沃說蒙是一位現在進行時的小姐。

紋就很高興地與蒙談論起天氣和舞廳裡的光線,紋說自己對那種暗綠色的光線深惡痛絕。蒙露出一排很好看的牙齒,說有些客人拒絕光線。

沃坐在牆上麥當娜大腿的膝蓋部位彈唱吉他,這把新買的吉他聲音柔軟如同與人促膝談心,沃說最近創作的《案板》在歌廳很受歡迎,其中有兩句是「走上你的案板,渴望你的屠刀/剁碎的我是雞尾宴上的調料」。

紋的陶罐在陰雨的天氣裡時常發出一些黑色的嗡嗡聲響,類似於一位老人正在哮喘或死去的魚發出的求救聲。

紋和蒙一見如故出入歌舞升平的地方,洋酒熏紅了她們絢麗的沒有皺紋的臉,她們在夏季裡穿著比基尼在海濱浴場引來了許多癡心妄想的目光。一次ja先生對紋說:「你是我的災難。」

夏天接近尾聲的一個夜晚,紋在維多利亞美食城喝了過多的xo,ja的卡迪拉克將紋帶進了郊區別墅。紋沒有看到乳白色的別墅以及修剪整齊的草坪和噴水式遊泳池。她搖搖晃晃地踩著柚木樓梯穿過部分發不出聲響的紅色地毯走進了ja掛有安第斯山脈油畫的臥室。ja倒了一杯威士忌遞給紋,他說:「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你也被辭退了,這裡的工作一敗塗地。」

紋笑了,她杯中的酒有幾滴灑到了地毯上無聲無息,ja像一件陳舊的家具一樣「咯咯吱吱」地斷裂著,一束射燈的光線照亮了他頭頂稀少的棕毛。

紋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ja像把玩一件唐代瓷器一樣將紋拆卸得一覽無餘。

紋說:「ja先生,麥迪遜縣的橋還在嗎?」

ja說:「那是一個窮人撒下的彌天大謊。」

一切都沉入了黑暗,黑暗中失去了一切的形象和酒精,中國的床鋪上落滿了外國的汗水。

太陽從落地窗帷幔的縫隙裡射進來,紋睜開眼看到身邊一個全身長滿了金黃色絨毛的遠古的熊酣聲均勻而滿足如同死得其所。

紋是拿著ja開具的數額可觀的支票離開白色建築的,臨行前,紋與ja握了手。支票可取出數以千計的印有華盛頓頭像的錢幣。

半殖民時代的建築在繁華商業區改換門庭,另一麵外國旗幟拂去了全部的歌聲和舞蹈。

紋懷抱著一隻長毛絨玩具貓,坐在公寓的窗前翻開了《廊橋遺夢》,看到弗朗西絲卡極其平靜而恩愛有加地與丈夫擁抱,丈夫剛從外麵回來,丈夫不知道自己的床鋪上留下了別人的造型。

紋心靜如水,她默默地飲啜一杯清涼的菠蘿汁,城市的聲音正飄向遙遠的時代。

黃河岸邊,汲水的人們歌唱如初。

11

這座城市邊緣地帶的一幢廢棄的建築裡,光線與灰塵落滿了漏洞百出的空間。一位戴著老花眼鏡、胡須花白的老者坐在一張刻有老虎與荷花圖案的太師椅上,環顧四壁蛛網,整座房屋如同老者的牙齒顏色,陳舊而結構鬆動。

老者研究古文幾十年如一日,城市在他的手中如一本線裝書隨意指點眉批不止。

陽光照亮了以下的文字。

倏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非魚,子不知魚之樂全矣。

老者的腳下一隻老鼠「嘰嘰喳喳」徒勞無益地啃著生硬的桌腿,老者猛烈地咳嗽了一氣,咳嗽的聲音鑽出窗外,消失在建築工地的攪拌聲響中。

建築工地上有紅漆寫成的標語:「質量第一,安全第一」。

12

許多外國啤酒和防曬霜從水陸空運進城市,廣告的語言和形象鋪天蓋地。

紋和蒙在這一年夏天喝了許多易拉罐飲料,易拉罐錫蓋背麵暗藏著許多誘惑,最高獎金12萬元。蒙嘴唇鮮艷地斷言:「我們可以發一筆財。」

紋說:「沃給了你多少錢?」

蒙罵道:「去他媽的!」

沃與蒙的關係非常抽象,蒙說沃在她的包裡拿走了一張麵額較大的ic卡,拿ic卡的時候居然笑出了聲音。

沃和蒙睡在同一張床鋪上,她們彼此熟悉和理解了對方的每一寸皮膚和每一個毛孔,在歌廳的空間裡,相同的表情和不同的收入使她們緊密團結在一起,如同鋼鐵長城。

更多的時候,蒙在後半夜回來,或者徹夜宿在星級賓館的某一張床鋪上。她信用卡裡的數字極其神秘。

中午的陽光燒傷了城市的牆壁和行人的皮膚,城市的一切都煩躁而不合規範,頂著扇子或戴著形形色色的寬邊遮陽帽,毒辣的陽光不斷變換角度向每一個行人輻射能量。紋對蒙說,一人喝一聽飲料吧。於是蒙掏出了一張許多偉大人物頭人像擠在一起的大麵額鈔票,在巷口冷飲攤上買了兩罐飲料,飲料罐上有一些綠色的樹和海濱風景,海風顯然在飲料罐上吹過並留下了樹晃動的姿勢。

紋打開易拉罐蓋時,背麵的圖案和標記告訴她,中了頭獎,12萬。蒙和紋站在陽光下猝不及防猶如正在平穩飛行中的客機突然宣布發動機起火即將墜毀。蒙付了錢,卻是紋親手打開拉出了12萬。

她們為此請教了一位戴眼鏡的律師,律師滿嘴法律條文卻左右為難不好斷定。律師抽了許多香煙,說:「你們還是平均分配吧。」

蒙和紋說:「當然是平均分配,我們想從法律的角度讓您給個明確的說法。」

律師說:「法律相較於人來說是被動的,法律是人的產物。」

蒙和紋覺得這些廢話讓各自都如釋重負,走進一家賓館的旋轉餐廳,她們很盲目地吃掉了許多山珍海味,直到桌上留下一大堆動物殘骸。

兌獎的地方位於濱江大道的一處裝有花崗岩貼磚的樓房頂層,電梯送上了紋和蒙冒汗的身體以及飛來橫禍般的財運。

一位穿著考究、目光比較尖銳的中年人接過易拉蓋,非常明確地說:「假的!」

另一位工作人員打開一個雜亂無章的抽屜,扌莫出幾個相同標記的易拉蓋,說:「這些都是假的。」

紋睜著一雙迷蒙的眼睛,問:「誰是假的?」

中年人說:「你是假的。」

蒙挺身而出:「你才是假的!」

中年人指著鋁合金拉門外金匾招牌說飲料公司辦事處除此之外都是假的。

她們看到了辦事處的招牌以及一些宣傳材料無可挑剔證據確鑿。金色的匾牌泛起太陽般金黃的光芒,筆畫工整字跡清晰的匾上的文字將紋和蒙送出了空洞的夢想。

許多故事被七月流火曬成卷曲或灰燼,城市在世界地圖上的位置越來越重要,許多從太平洋上吹來的海風掠過城市的上空被理解成麵向世界、敞開月匈懷的結果。

紋覺得海風有鹹澀和腥濕的味道。

黃土高原古樸的風乾燥而悶熱,河水枯黃越來越少。

蒙已經好幾天下落不明了。

紋在歌舞廳跳完舞洗完桑拿打taxi回到公寓已是淩晨四點,她無法入睡,一張最新的《都市生活報》向躺在床上的紋展示另一個是非難斷的惡性事件。

人們去海濱浴場遊泳完全出自對魚的向往,許多生物學家說人是魚變的,人對於水的需要與魚一樣重要。建築公司科長陪同城建局局長去海濱公費遊泳,誰也沒想到,那次愉快的海水浴將會跟火葬場以及善後撫恤聯係在一起。局長分明看到迎著風浪撲向大海的科長自信而愉快,而一些簡單的浪頭湧過之後科長就在局長的視線中消失了。

直到傍晚六點才從兩海裡外的沙灘上找到了科長的屍體,科長全身蒼白如魚,嘴唇烏紫,緊閉雙眼,猶如在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海水依舊洶湧,海鷗比較自由地搏擊風浪並顯示出不敗的興趣。

報紙上說善後處理比較麻煩,主要是訃告上的用語不太好辦,報道中文字冗長而且缺乏條理,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

1遊泳身亡是在陪局長遊泳,而不是在工作空間裡的死亡。

2事情發生在星期天,從時間上說是非工作時間。

3科長是陪上級領導,是為公司去陪局長遊泳的。

4建築公司經理對科長說過,陪好了局長,另一幢樓的工程就算到手了。

5從桌麵上講,不能算因公殉職;從桌麵下講,確實是因公殉職。

報紙上說此事不好辦,紋也覺得此事從哪方麵講都能說得過去,比較難辦,太累了,她扔下報紙睡著了。

紋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中的紋走過了許多河流、村莊、山脈,她走完了一輩子的光陰,最後駐足在一個颶風剛剛掃盪後的漁村廢墟上,她看到了一個長發飄飄的道人,道人身邊是一個傾圮的石像,石像邊是一棵被攔月要劈斷的死樹,死樹下是一條麵目全非的鹹魚。

夢中的風景支離破碎,夢中的道人沒有與她說話。

13

秋天來臨的日子裡,風就有些隔靴搔癢的感覺。

流浪歌手沃來找過幾次紋,他在紋的房間裡留下了許多吉他聲和煙頭。紋非常陌生地看著沃無家可歸的神情,然後看到沃的頭發在自己潔白的床鋪上留下長短不一的幾根。沃在紋的身上爬起來的時候,像一團潮濕的棉花。

他問紋:「你來這座城市乾什麼?」

紋表情渙散目光如煙,嘴裡喘息著深淺不一的呼吸。

沃說:「你在床鋪上找到了我,我就是你的目的。」

紋說:「我找的不是你。」

沃說:「你找的那個人是不存在的,你已經記不清他在床鋪上給你的感覺。」

沃說:「我是真實的。」

紋表情迷惘地看著屋外的秋天由遠及近,城市的空氣逐漸清涼。沃將點好的香煙塞進紋鮮艷的唇間。

紋滿足地深吸一口,香煙深入肺腑並造成了詩的氛圍與情調,那是一種霧裡看花的狀態。

沃說蒙在床鋪上過於技術化,如同一位業務嫻熟的鉗工。

《廊橋遺夢》的文字在秋天開始變得枯澀蒼白,紋看了兩頁就合上了書,書中的故事越來越無聊,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被作者任意擺布。在一個極其寂靜的夜晚,紋看了兩頁後堅決地說,這不可能。書中的風越刮越猛,書中的秋天樹葉凋零、滿目荒涼,樹林中不再有羅伯特的腳步聲。

蒙出現的時候帶來了一籃鮮花,紋的房間裡生動活潑了許多。那些失去根基的花朵在表現著最後的艷麗類似於垂死者回光返照的景象。紋說,花可以送給活人也可以送給死人,這與哀樂隻送給死人有區別。蒙說是的。

她們一起走進了商店、書店、藥店,一些與生活相關的東西被采購回來,在步出藥店那扇笨重的玻璃門時,蒙對紋說,你隻要伺候好男人的器官,你就可以一手掏空他們的口袋,一手掏空他們的靈魂。紋笑了,紋說男人的靈魂是放在錢包裡的。

蒙說,一些衣冠禽獸的男人蔑視我為生存而過著卑賤的日子,而男人們又妄圖用錢洗刷自己背叛的無恥和欲望的下流,沒有比這更卑劣的事情了。

紋說討論這些事情就像討論宇宙的盡頭在哪裡一樣毫無必要。

她們走進保齡球館的時候,一些衣冠楚楚的男女們在服飾的掩蓋下文明禮貌、彬彬有禮。

城市裡沒有陶罐的跡象以及陶罐的聲響。

一位自稱是華僑的已全麵謝頂的商人比較貪婪地抓住紋鮮如春筍的手反復摩梭。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商人笑得自然流暢。

紋說,謝謝。

紋聽到了千遍一律的贊美如同無數次聽到商場廣播裡說不許抽煙一樣純屬公文格式。

華僑商人住在五星級賓館的套間裡設施齊全、格調高雅,並且從來不會受到警方的檢查。紋已經知道,富裕不僅可以買來尊嚴虛榮還可以在一定範圍內保護自己的罪惡甚至逃脫罪惡。

商人自帶的影碟機接上插頭在屏幕上播放歐洲的黃色錄像。紋喝著一杯可樂走過去關掉屏幕,優雅地一笑,你沒有必要這樣做。她鬆散的裙裾在膚淺的光線下土崩瓦解。

一切都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類似於生產流水線一樣符合因果關係。

紋在接過一遝美金的同時莞爾一笑,她說,我們五千年前是兄妹,不,是父女。我們都住在黃河上遊,那裡有大片的森林和一些燒陶的窯煙。

華僑商人有一種對牛彈琴的莫名感,他不停地搔弄著頭頂上稀少的頭發,說,是的,是的。

星級賓館裡中央溫控係統使居住在裡麵的客人們都不同程度地覺得身上衣服純屬多餘,這裡是遠古溫暖的不會患感冒的森林。

《廊橋遺夢》在紋的手中沒有結局,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從此不在紋視線裡出現,實際上紋讀了一本沒有結束因而也沒有高潮和結局的愛情故事。

秋天的時候,城市裡被一種爭論不休的傳說所籠罩,許多場所裡人們發表了截然不同的觀點並且經常因意見不一而爭得麵紅耳赤,秋天許多樹葉在人們的爭論中紛紛飄落,涼爽的風一陣緊似一陣,天氣預報上說北方的天空已經開始下雪了。

一位徒步穿越中國的遊俠在走完了八年後,終於在秋天死在了戈壁大沙漠中。遊俠胡須飄揚,腳上長滿了厚厚的繭,他的水壺裡已沒有一滴水,他想穿越沙漠去尋找樓蘭古城消逝的歷史依據和古代的森林,但他卻倒在自掘的墳墓裡,電視畫麵和報紙版麵上充滿了悲壯的哀傷和敬佩。

遊俠死的姿勢是頭向著東南方向的故鄉,腳指向消失了的樓蘭古城和絲綢之路。大部分人認為遊俠是糧盡水絕後自覺無法逃生就做出了這種不忘故鄉親人和探尋理想的最後造型。但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遊俠看到毀滅的古城與廢墟後,思想走進了遠古時期這裡茂密的森林淙淙的流水和繁榮的樓蘭集市中,他看到城頭旌旗飄揚、水草茂密的河邊有浣沙的少女,他感到路途遙遠且山高水險,就以意誌結束生命,讓靈魂一步步走進遠古的風景。

遊俠死的時候,沙漠氣溫攝氏65度,他表情幸福、麵部安詳、屍體不腐,他的身邊是一個帳篷、一隻水壺還有一棵枯樹,陽光照耀著沙漠發出尖細的流沙滾動的絕響。

沙漠裡的事情像謎語。

14

紋是在這一年冬天失蹤的。

在紋居住的那套公寓裡,一切完整如初沒有任何異常,床頭一本《廊橋遺夢》在台燈旁,上麵落滿了秋天的灰塵,牆上的麥當娜在冬季依然穿很少且表情不改。

蒙在報紙上登了許多「尋人啟事」,反饋給蒙的是一些與紋毫無關係的信息,精神病院接收了一位來路不明且美麗異常的女孩,那女孩與紋相距甚遠,蒙看了後就哭了一回。

這一年冬天,博物館舉辦了一次文物展覽會,隨後又進行了一場文物拍賣會。

蒙在許多重要人物剪彩講話之際來到了歷史很短的歷史博物館。國內外愛好或收藏古玩的人物操著各種語言走進博物館的歷史與現實之中。

展覽會和拍賣會上出現了許多陶罐,陶罐鏽跡斑斑、形狀各異沒有出現魚和鹿角的圖案,隻有一些鳥和錢幣的圖案,它們線條簡陋跡象模糊地散布在陶罐的表麵。

蒙問起許多人,您可認識一位叫芒的人,他帶著一個陶罐來到這座城市。

許多人像聽外語一樣不知所措,答非所問。

流浪歌手沃相信紋隱匿在某一個歌廳,或者已經改名換姓,沃的長發在冬天的風中乾枯如草,他一路跌跌爬爬至天空飄雪的日子。他不停地唱著,「走上你的案板,渴望你的屠刀/剁碎我之後是雞尾酒宴上的調料。」

歌廳的許多老板問沃:「你為什麼要找紋?」

沃痛苦地說:「紋拿走了我的一雙鞋子,鞋子是去年夏天洗過的。」

老板們就笑了。

沃說:「我的鞋子是我從北走到南的歷史,比陶罐更加重要。」

那一年冬天最後一些日子裡,沃和蒙先後離開這座城市,他們分別走進了我這篇小說的字裡行間。

冬天乾冷的風自北而南基本上方向一致目標相同。

15

二十一世紀末的某一天,在紋失蹤了整整一百年之後,天空祥雲彌漫、陽光自上而下,世界到處是工業的光輝和鋼筋混凝土結構。

農業的風景與一些時斷時續的河水及樹木點綴著摩天大廈與斜拉橋,思想與情感在信息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

一位老者獨坐於黃河岸邊的石屋裡,屋後幾棵參天古樹,樹上棲息著幾隻灰鳥。老者對一些手執采訪話筒的人反復說:「讀了許春樵的小說,我才知道我就是小說中的芒,紋要找的那位芒就是我。」

采訪者說:「你不叫芒,而叫ng。」

老者的身邊確實有一隻陶罐,陶罐上是魚骨和鹿角的圖案。

那時候,世界各地正在流行著一個令人寢食不安的傳說,克隆技術雖由世界各國反對而禁止各國政府研製並保持了一百年的平靜。但最近克隆技術已流落民間並在南太平洋島嶼的一些森林裡大量被復製並偷運到各國從事秘密活動。

克隆人作為一種生態武器,被大量復製出劊子手、惡魔、毒梟,其凶殘、奸詐、狠毒的品質是經過精選的出類拔萃之作。

製作克隆人技術居然像製作麵包一樣簡單,一部分農民認為這比使用鐮刀還要方便,克隆技術流行的速度與流行感冒一樣快。

這時候,一百年前關於紋與芒和陶罐的事情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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