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急(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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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消失

我最早發現不對勁兒,是在一個月前的那節音樂課上。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在805班,我們要學的歌曲是《怒放》。在那之前,我已經有大半個月沒給他們上過音樂課了,因為他們班的英語老師特別能占課,我也因此經常「被生病」。

班長喊了「上課」,我們師生互相問好,從他們坐下的那個瞬間開始,沒有人準備音樂課本,卻都開始寫起了數學、物理題來。

「這個樂句很有力量……」我兀自講著課,目光所及卻有些失望,因為沒有哪個孩子是在認真聽課的。我嘆了一聲,也覺得有些無奈,安慰自己說,孩子們並不是真的不喜歡音樂,隻是在現有的評價體係裡,音樂是一門無關緊要的「副科」。

「歐小鳥,站起來唱一下。」我隨口叫了個孩子站起來互動,台下的孩子們卻疑惑地看著我,隨後,他們開始起哄。

「怎麼了?歐小鳥?請假了嗎?」我繼續問。

班長站起來:「黃老師,我們班沒有叫歐小鳥的同學。」

「沒有?這不是805班嗎?」我看了看班次表,我教八年級五個班的音樂,每周每班一節課還經常被占用,不記得孩子的名字也是正常的,但805班歐小鳥,我是不會記錯的。

「是的老師,你一定是記錯了,我們班沒有叫歐小鳥的。」

「對呀,從來沒有這個人。」

麵對孩子們斬釘截鐵的回復,我不禁有點恍惚。

這個小插曲之後,我腦子裡始終轉著歐小鳥的名字。我記得那個孩子,白皙的皮膚,一雙笑眼,一笑就眯成一對兒小月牙。她成績普通,卻很喜歡音樂,每次我上課的時候,她都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打節拍,她每首歌都會唱,是我忠實的捧場者。如果音樂也是一門「主科」的話,那我敢打包票,歐小鳥一定是一個優秀的學生。

我明明記得她,然而現在他們都說從沒有這個人。下課之後我翻開了我的點名冊,805班共有51名同學,他們真的沒有任何人叫歐小鳥。我又看了其他四個班的名單,也沒有叫歐小鳥的同學。

沒人姓歐,沒人叫小鳥。

二、硬化

我第二次發現異常,是在上個星期。那天,是806班的音樂課。和805班不同,806是個學霸眾多的班級,班裡學習氛圍濃鬱,孩子們臉上的表情也更為冷漠。「同學們,我們今天繼續學習《怒放》,我們先一起來聽一遍這首歌。」我打開播放器,但當我回頭的時候,我看到了一道目光,輕蔑、煩躁,好像我的歌打擾了他的思考。在那個瞬間,我忽然有一絲窘迫,仿佛我是這個班唯一一個異類,在用一些無聊的東西,打攪大家學習。

我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年輕卻沉悶,我忽然想到了歐小鳥。那個被所有人說並不存在的歐小鳥,如果她在的話,她一定會揚起向日葵花盤一般的臉,眼睛笑得彎彎的,看著我,手指在桌上輕輕打著拍子。

音樂不是無聊的東西,音樂是力量,我掃淨心裡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窘迫,播放器裡的歌也到了高潮:「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下課後,806班的孩子去上下一節實驗課,一窩蜂般跑沒了影兒。等我回過神兒來,已經沒人了。我今天搬了一個很重的播放器——我想讓他們見識一下那些沉澱在歷史中的播放器的樣子,也想讓他們感受更好的音質,現在看來這純屬是我的自作多情——這些人高馬大的孩子們沒人想著幫我這個瘦小的老師搬一下器械,我也隻能自己把它們搬回去。

「黃老師……」一個怯怯的聲音傳來,我回過頭,看到一個男生站在我麵前。和他高大健壯的同學不同,這個男生明顯還沒有開始發育,他身高還不到一米六,長得也相當瘦小。

「我來幫你搬吧。」

見他熱情相助,我也不再推脫,跟他一起搭著我的音箱回到教師辦公室。

我跟他放下音箱,洗了手,那孩子要走,我叫住了他:「哎同學,你叫……」

「仇餘。」他答道。

「謝謝你,為了表示感謝,給!」我把一根山楂棒棒糖遞給那男孩。

男孩伸手來拿,在碰到我手的時候,那孩子仿佛觸電般地把手收了回去。

電光火石般的一瞬,我就已經感受到了異樣,那個叫仇餘的孩子的手,擁有像岩石上的牡蠣一樣的手感,堅硬甚至刺人。

我驚訝地望著他,他的眼睛裡慢慢蓄了淚:「黃老師,你……你能幫我保守秘密嗎?」

辦公室裡隻有我和仇餘,我相信我能幫他保守秘密。見我點頭,他慢慢地伸出藏在袖子裡的手。他的雙手各有兩個指頭,指尖上長出了木節,他伸手在桌上叩了兩下,發出木頭和木頭撞擊的聲音。

「你……是生下來就是這樣的嗎?」我盡量表現得沒那麼驚訝。

仇餘搖了搖頭:「是從七年級下學期開始的。剛開始隻有一根手指的一個小點兒,後來慢慢變大了。」

「你家裡帶你去醫院了嗎?」我緊張地問。

仇餘看了看我,沒有回答。

他一定去看過了吧,也對,這種奇怪的病症,可能在醫學上都是難題。

「黃老師,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你一定幫我保密!」

看著仇餘的眼睛,我認真地向他保證:「你放心吧,我一定不會告訴別人的。」

當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將是怎樣的一場特殊事件。

三、對抗

仇餘也消失了。

兩周後,我到806上課,就沒有見到仇餘。我給他帶了山楂棒棒糖,我還百度了很多資料,資料裡說乾燥和過度角質堆積都會引發皮膚硬化,銀屑病、濕疹等皮膚病也可能引起類似症狀。我當然知道看病不能依賴搜索引擎,我隻是想為仇餘做點事。

我還去了我初中的同學群,我同學裡有學醫的,現在在很好的醫院當醫生。我把仇餘的症狀發給老同學,他表示,僅聽我的介紹有點像「印尼樹人」的症狀。這種罕見病是由人類乳頭瘤病毒和一種遺傳病聯合作用的結果,但現在沒有見到患者本人不能確診,如果有需要可以帶孩子去他醫院麵診。

我想盡我所能地幫助仇餘,我今天就要把知名醫生的聯係方式給他,順便再給他一個棒棒糖。

「仇餘沒來嗎?」我看著班裡的同學問。

他們用冷漠的眼神看著我,無人回復。

「班長,仇餘今天沒來上課嗎?」我看著他們班那個帥氣的班長。

班長站起來:「黃老師,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我問仇餘。」

「您是指那種跟穿山甲差不多的野生動物嗎?」他反問。

「我問你們班的學生,仇餘!」我有點生氣了,他那個態度明顯是拿我尋開心,我知道,他們不重視我教的學科,同樣,也不重視我。

「我們班沒有叫仇餘的同學。」他說。

我的血忽然冷了,我想到了歐小鳥。先是歐小鳥,再是仇餘,他們都曾經是這所重點初中的學生,但現在,他們都不見了。像一滴水,像一粒沙,毫無痕跡地不見了。沒有任何人承認他們的存在,除了在我的腦中。

這一切是不是我的問題,為何其他人都保有著同樣的認知,那麼出問題的人,會不會是我?

我相信自己沒有記錯,我確實認識一個叫歐小鳥的學生,我也確實認識一個叫仇餘的學生,但現在,他們都不見了。

我失魂落魄地上完了這節音樂課,我上得不好,但也無人在意,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在聽。

回到辦公室,我左思右想,忽然想起還有一個辦法能證明仇餘的存在,那就是我的點名冊。我打開806班的點名冊,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全班51名同學,沒有任何人姓仇,也沒有任何人叫餘,沒有仇餘。

一瞬間,我的後背出滿了冷汗,像針紮一樣。是我的問題,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一想到可能精神出了問題,我不由得就有些不寒而栗。

我開始刻意體會自己的生活,和人交往的表達,還有工作方麵的事,我甚至連工作總結都是寫了一段,就停下來讀一段的——我真怕自己胡言亂語,說一些本不存在的東西。

偶爾靜下來,我就還會想到歐小鳥和仇餘,他們怎麼會如此清晰?然而我後來回憶,無論是歐小鳥還是仇餘,他們跟我都是單獨相處的,他們也許真的不存在。

我的自我洗腦,在某一個冬日的午後停止。那天,教研組整體開會,主任在會上一再表示,八年級要提高成績,向九年級學習。老師們紛紛表決心,把這次會議弄得像誓師大會一樣。然而這跟我沒什麼關係,他們越努力,我能上的課也就越少。

我無聊地坐著,聽著各位老師的豪言壯語。他們已經決定下學期把晚自習結束的時間由晚上七點半延長到八點半。窮極無聊,沒什麼參與感的我隨手抽了幾張A4紙打印的資料——那是我們學校的二次用紙,就是正麵打廢了,再繼續用背麵接著打的那種紙——反正有一種人無聊的時候,就算是坐在洗手間的馬桶上,也要把一旁洗衣液的說明書讀一遍的。然而就在我的目光從一列列名單上掠過的時候,我忽然發現了了不得的東西:仇餘。

那是一張806班的成績登記表,在第45名的位置,赫然寫著「仇餘」。我仔細分辨了一下,這是一張英語考試的成績單,他們英語老師的字跡我太過熟悉了,因為806班兼任班主任的英語老師周老師還是我們年級組長。

「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齊刷刷的一聲喊,把我從思慮中喊醒,我看著主持會議的周老師。他理了理整齊的背頭,用招牌動作揮了揮手:「那各位同仁就一起努力,散會。」

等大家都走得七七八八,我叫住了周老師:「周老師,您稍等一下。」

周老師回過頭,見喊住他的是無關緊要的我,他問:「有事兒?」

「是這樣的,我想跟您聊聊您班的一個學生。」

「哦?」周老師的語氣裡含滿了納悶,如果是主科老師找他他能知道大概是學生學習態度不認真、成績下降了之類,我找他,他也猜不透是為什麼了。

「806班有個學生叫仇餘。」我沒繞彎子,直接就拋出了問題。

他皺眉想了想,表情不置可否。

「我上一次跟他打過交道,但你們班的同學說,沒有見過這個人。」

「花名冊上有嗎?」

「沒有。」

「那就應該是沒這個人了。」

「周老師,你是他們班主任,你們班有沒有這個人,還需要借助花名冊嗎?」我對他的回答有些不滿。

周老師哼了一聲:「我隻記得前十名的學生,我們學校每個班隻有前十名能考上一中。」

「五十多個孩子,不是前十名就沒有存在的意義嗎?你這個班主任就完全不在意嗎?」他的話讓我有些憤怒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那我告訴你,我不記得仇餘這個學生,我班裡的同學也說沒有,花名冊上也沒有這個名字,我覺得那就已經充分說明,沒有這個人。」周老師答道。

我把那張成績單拍在了他麵前的桌子上:「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是周老師您的筆跡吧?這兒,清清楚楚地寫著:仇餘。」

周老師接過成績單,看了一眼,卻完全沒有我想象中的驚訝,他隻是淡淡地說:「我不記得他,證明他隻是一個不夠優秀的學生,五十幾個人裡考四十多名,這個成績連高中都考不上,也就不必再在我們學校念下去了。」

「不是念不念的問題,現在是說這個叫仇餘的同學,他憑空失蹤了!孩子們說班裡從來沒有過這個同學!」我已經幾乎喊了起來。

「有區別嗎?退學、轉學,或者從來沒有過這個學生,都一樣,反正他考不上一中不會給我們學校帶來聲譽,不會給我們當老師的帶來獎勵。考不上高中還會給我們抹黑,所以,無論他存在過還是沒存在過,沒有這個人,我都覺得不是一件壞事。」

我驚訝地望著眼前的周老師,想起我考師範大學時發過的誓言。教育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是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是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眼前的這個人,他沒有靈魂,即使他教學成績優異,我也覺得他根本不配為人師。

我跟他沒什麼好說的,我收起了那張能證明仇餘存在過的成績單,離開了會議室。

四、家訪

如果仇餘是存在的,那麼歐小鳥一定也存在過,這兩個孩子去了哪裡,我想雁過留痕,更何況是兩個大活人,我一定能找到他們的。

作為一個音樂老師,想要去尋找兩個曾經在學校裡存在過的孩子,這件事看起來不難,但做起來還真是有一定的難度。所有人都說沒有見過這兩個孩子,事實上,除了找周老師,我還去問了校長。校長用意味深長的眼光看著我,他說他主抓宏觀,不可能認識學校裡的那麼多學生。但如果有學生失蹤,那家長是不可能不來學校鬧事的。最後,他隻說讓我好好上課,不要把精力放在奇怪的地方。

事情似乎是走入了死胡同,然而這恰恰激發了我的探索欲,我想到了一個地方——網絡,學校的圈子經常會有一些帖子,我想到那裡去碰碰運氣。

我注冊了一個看起來不像是老師的ID,登錄了學校的圈子,一頁一頁地翻著帖子。帖子的內容大部分是找遊戲搭子,少部分是尋物啟事,也有一些評選美女、吐槽老師的,就和任何一所中學的圈子沒什麼兩樣。特別優秀的孩子沒空上圈子留言,他們都在努力學習。翻了七八十頁後,一個沉底兒的帖子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張平平無奇的照片,配了個文案:真想當一隻自由的小鳥。真正吸引我的是發帖人的ID:Obird。

「歐小鳥……」我的心中一喜。

我又細看了一下那張照片,更讓我驚喜的事情發生了,那是我熟悉的景物,三年前我備考教師編的時候,曾經在那個小區居住過。

下午,我來到了熟悉的社區,那個社區裡還有我當年熟識的物業管理員,隻是給他送了兩盒白沙煙,他就違紀告訴了我歐小鳥的住址,並叮囑我不要出賣他。

晚上七點鍾,我敲響了歐小鳥的家門。

開門的是一個女人,我說是她女兒的老師,來家裡家訪,她有些狐疑地放我進來,我看到了一個大概上小學四五年級的小女孩。

「小魚,你學校老師來了。」女人說道。

我看了看那個叫小魚的女孩,對她笑了笑:「我今天來你家家訪。」

出乎意料,小魚並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看著我。我觀察了一下他們的屋子,簡單普通,沒有太多裝飾,窗台上擺著一盆綠蘿,牆上掛著一幅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我想問歐小鳥的事,但那女人卻先問:「我家小魚沒惹禍吧?」

我搖搖頭。

女人露出疲憊的笑容:「那就好。老師,你嚴格要求她,這孩子要是不聽話,你打她罵她都行!」

這個理念我很不贊同,我決定不再跟她繞彎子了:「我其實不是小魚的老師,我今天來你家是為了你的另一個女兒,歐小鳥。」

女人愣了一下,臉上神色在幾秒之間變了幾次,焦灼、悲戚、緊張,終於,她調整好了情緒,用盡量平靜的聲音答道:「老師,我隻有一個女兒,叫歐小魚。」

我和她對峙了一會兒,她也許不想說吧。我站起來:「那有可能是我搞錯了。」

我往外走,歐小魚卻忽然說:「媽,我送送老師,順便把垃圾扔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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