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玉蘭(1 / 2)
臘盡冬消,雪融冰泮,倏忽又是春至,東風又歸。
一個大紅的錦鯉風箏高高地飛在園子上空,湛湛的天一碧如洗,那彩金紅鯉飛曳在空中,仿佛活了一般,鰭鱗在東風中款款展動。長線一直連到傅新手中,一揚一扯,那鯉魚就隨他心意而高低遊曳。
花卷就在他身邊,仰頭望著高空中的錦鯉興奮地叫了兩聲。小啞巴興致正高,扯著線往後走了走,想帶著風箏到更開闊處。誰知一稍使力,那風箏線就斷了。那大紅鯉也如脫了力一般,驟然落下,隨風飛去。
小啞巴著急,就看那風箏飄飄盪盪,往園子的東南角落去了。那風箏是少爺前兒特地買回來給他的,他寶貝極了,怎麼舍得就這樣丟了。
遂匆匆忙忙地卷了殘線,往它落的方向跑去。
一路走一路尋,都沒看見風箏的身影,直到到了園子後頭東南角的一處,才見到,他的風箏,就掛在那棵高高的玉蘭樹上。
玉蘭花已經開了,盈盈雪白,一朵一朵地粲然綻在枝頭。那錦鯉就如誤入了花林一般,局促地卡在枝杈間,大紅的顏色格格不入。
小啞巴仰頭,玉蘭旁邊是一棟精致的小畫樓,一棟他最熟悉的畫樓。
少爺當初,就是從這上麵摔下來的,他親眼見著,躺在樓底玉蘭樹下的少爺,血流如注。淌出來的血,就如風箏的顏色那般紅。
現如今,樹下乾乾淨淨,一點血跡也不見。
太高了……
他仰著頭想。
曾幾何時,他也想要一朵玉蘭花。
………
傅雲很討厭啞巴,真的很討厭。
分明是一樣的人,憑什麼,你一點痛也不知道呢?
他不是什麼正經的傅家大少爺,是傅老爺走商時收養的,給了名分,給了衣食無憂。給了他一瞬間的希望,也給了自己一輩子的烙印和屈辱。
惡心,如附骨之蛆。
他才十四歲,卻白天光鮮體麵做著少爺,晚上做著一條狗,任人淩辱。就在東南角的那棟小畫樓裡,所謂的養父,拿著馬鞭,拿著銀針,還有各種讓人丟盔棄甲徹底淪為欲望奴隸的藥物,一夜一夜地,把他的骨頭碾碎,把他的尊嚴消磨。
逃不出去。
他想過死的,用打碎的茶杯割手腕,割脖子,都被救了回來。死不成了,便隻好繼續活著。
直到那夜冬雪才落,他把喝醉的傅老爺,推進了還沒來得及結冰的湖裡。自己也被拽了下去,湖水又冰又深,可他沒有一刻比那時更想活。
他想活,他真的想活。
最後是他爬了上來,抱著露出水麵的橋柱。終於等到有人打燈經過,他才鬆開手在水裡響聲極大的再度掙紮。被人救起後,躺在岸上哭得嚎天動地,痛斷肝腸。他告訴眾人他來不及救起失足落水的父親,他有罪,他該死。
孝子為父親辦了喪事,幾次哭暈在靈堂。每每磕頭趴下,額頭磕在光潔的地板上,大袖一掩,眼淚越流越多,可嘴角卻愈加上揚。笑聲混在哭聲裡隨著哀泣出來,人都道他受了刺激有些瘋瘋癲癲的。
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不乾不淨,渾身惡臭。
那年他剛滿十七。
從此,他是傅家唯一的當家人。可他什麼都不在乎,諸事不理,醉酒度日。每到夜裡,就能見到一個人渾身濕淋淋地站在他的床頭,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盯著他。
那個人,死了也不肯放過他。
清醒的時候好像到處都是那些濕漉漉的腳印,一個接一個地向他走近,要把他牢牢包圍,讓他無處可逃。耳邊是他的聲音,是臨死前的呼救,是溺水時的水聲,是從前那些壓在他身上無比惡心的粗重喘息。
他拿起手中有的一切向那個影子扔過去,砸死他,砸死他,砸死他……
他自言自語地撿起地上的花瓶碎片,一下一下地劃在手臂上,劃一道,那影子就淺一分,再劃一道,耳邊的聲音又遠了一點。
最終被仆人劈手躲下,德守抱著他,哭得老淚縱橫。他抬起手扌莫了扌莫臉,才發現自己也哭了,隻是不知為何,淚水冰涼得,如那夜的湖波。
那時他才驚覺,原來那夜他沒有爬上來,他也早就死了。
德守求他活著,德守什麼都知道,還是求他活著。可是,好好活著,怎麼那麼難呢?
他忽然想到,不如到外麵去,到最高山上,到最急的江邊,就誰也攔不住他了。
他說他想出去走走,麵無血色卻笑意輕鬆地坐上了外出的馬車。一路是他熟悉的街市喧鬧,忽然馬車猛得一停,他掀開車簾,是一個衣衫破爛的小乞丐被推搡著摔到在馬車前。
他從前,也是個無人問津的乞丐。
他解開裝了碎銀子的荷包整個朝那乞丐扔過去,就看那小乞丐踉踉蹌蹌地爬起來,撿了荷包。輕輕拍了拍,走到車下,把荷包高高舉起來,要還給他。
他愣了愣,沒接。那小乞丐朝他一笑,臉上髒兮兮的,一雙眼睛卻亮瑩瑩的,笑起來彎彎的,好像一對月牙。
當時他想,笑得這麼天真,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他忽然不想再往前走了,帶著小乞丐,回了傅宅。結果發現,對方不僅是個傻子,還是個啞巴。
他對他不好,一點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