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四十八章(1 / 2)
亥時三刻, 本該是夜深人定。
可鳳醉秋的房間裡吵吵鬧鬧,亂成一鍋粥。
鳳醉秋正躺在床上,安安靜靜陷入深睡。
床前不遠處的窗畔, 彭菱、葉知川、紀君望三人合力壓製,將趙渭按在花幾旁的椅子裡。
趙渭眼神冷厲, 壓著嗓音,也壓著內心的狂怒:「讓開。」
葉知川額角冒出一層細密的汗, 說話間氣息不穩, 手上卻半點不敢鬆懈。
「趙大人息怒。鳳統領事先已有交代, 我們此時拚死也得攔住您。」
彭菱也急急勸道:「趙大人,你也看到阿秋手上的傷了。那是她為了保持清醒,自己弄出來的傷口。若她當時完全受製於桑采, 是做不到這種地步的!」
吐穀契人擅製詭藥,可短暫控人心魂。
所以,北境戍邊軍前鋒營出來的人,都有袖內藏鋼針的習慣。
如果哪天不幸中招,在還沒完全身不由己時, 他們就會設法將袖中鋼針釘進自己指尖。
軀體上極致的疼痛可抗衡詭藥影響, 以此盡量保持清醒。
「這招真的有用。我們從前常練,身上各處都有記憶了。」
因為正在使力壓製趙渭,彭菱一邊說話一邊調整氣息。
「我們一旦察覺有神識渙散的跡象,手指就會立刻去抽取鋼針。阿秋手上的三根鋼針都完全釘進去了, 正說明是沒被徹底控製的。」
這些話讓趙渭額角青筋突突猛跳,有憤怒也有心疼。
鋼針釘入指尖是怎樣的痛楚,他根本不敢深想。
他瞪向彭菱,低聲喝阻:「你閉嘴!」
彭菱卻硬著頭皮繼續道:「阿秋就是要讓桑采以為自己成功得手。這樣她之後才會按計劃行動,咱們才能人贓並獲, 一舉收網!此時若打草驚蛇,那便前功盡棄,阿秋今日也白受罪了!」
彭菱喘了口大氣,絞盡腦汁接著說服趙渭,希望他能稍安勿躁。
「趙大人,阿秋不是一般人,你要相信她。她本就有防備,桑采拿到的,定不是真正的布防圖。不會泄密的!」
鳳醉秋今日在桑采的眼皮子底下,一點點將三根鋼針釘進自己的指尖,還絲毫也沒有驚動對方。
這不是運氣好,是當初在沐霽昀麾下常年累月練出來的。
大周朝戍邊將士被稱為「血肉城牆」。
那些常人難以理解的殘酷訓練,便是血肉城牆的真正來由。
他們不是沒事找事,自討苦吃。
戰場下主動承受過的種種痛苦煎熬,正是他們臨敵時勝多敗少的原因。
能守住國門,從來不是靠運氣。
彭菱自己也受過同樣的訓練,所以她相信鳳醉秋沒有泄密。
但趙渭此時心急如焚的原因,並不在於是否泄密。
他記得鳳醉秋曾經說過,提線香對她並無大用,除非她一次喝下一大桶。
可下午紀君望在涼亭外看得很清楚,她隻喝了幾口茶而已。
如今都過去三個時辰了,居然還沒醒。
司內醫官來把過脈,也隻說是醉酒昏睡的症狀。
這說明,桑采今日給她喝的根本不是提線香!
目前除了桑采,沒有人能確定鳳醉秋到底中了何種詭藥。
也就沒人清楚,看似熟睡的鳳醉秋此時正在經受怎樣的煎熬。
更沒人敢篤定她到底幾時能醒。
甚至不敢說,她能不能醒。
趙渭眼中泛紅,咬牙道:「前功盡棄就前功盡棄。必須盡快拿到解藥。」
話音未落,他發狠暴起,竟掙脫了三人聯手的全力壓製。
紀君望的身手在三人中最弱,當場就被掀翻在地,還滾了半圈。
葉知川也踉蹌連退兩步才站穩。
就彭菱還算個能看的,在混亂中仍死死拽住了趙渭的胳膊。
鳳醉秋醒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你們,在鬧什麼?」她慵懶啞聲,有瞬間的迷茫。
她記得桑采說過,攝魂提線香的效力是三個時辰。
此時看看窗外天色,可確定此言不假。
鳳醉秋心中正嘆那攝魂提線香果然厲害,趙渭已甩開彭菱沖到床邊來。
「你感覺如何?」
「還行,就是有些乏力……嘶!」
她倏地閉緊了眼,疼到五官都快扭曲,還忍不住從咬緊的齒關迸出句粗話。
「真他娘的疼啊。」
*****
各自平復稍頃,房中總算安靜下來。
趙渭坐在床沿,冷冷直視著靠坐在床頭的鳳醉秋。
那眼神不但寒涼,還鋒利,活像兩根冰錐子。
鳳醉秋莫名心虛,乾笑了兩聲,小心翼翼舉起左手,假裝對自己被傷布裹成三顆大頭的手指很好奇。
「這上的什麼藥?火燒火燎的。」
吐穀契人做詭藥,向來以「事過無痕」為最高境界。
是以鳳醉秋醒來後並無大礙。
就是鋼針紮出的傷口太深,此刻被藥膏刺激著,很疼。
趙渭抿唇不語。
彭菱和葉知川一時沒敢接話。
紀君望見冷了場,便小聲嘀咕:「十指連心啊。三根鋼針幾乎全數沒進指尖,上什麼藥不都得火燒火燎?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你那時沒瞧見我一直在敲石凳嗎?就……呃。」
見趙渭的臉色更難看,鳳醉秋趕忙換個話題。
她問紀君望:「你是不是看到我趴在桌上,才進涼亭扶我回來的?」
紀君望點頭:「對。夏夫人也沖我招手,說你酒勁上頭睡著了。」
鳳醉秋倒沒慌:「大家別緊張。我在趴桌上昏睡過去之前,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畫給桑采的布防圖是假的。」
她說得輕描淡寫,對自己在過程中忍受的苦楚煎熬隻字不提。
這讓趙渭的臉色又沉三分。
就著彭菱遞來的水杯抿了一口,她接著道:「另外,據桑采的說法,桑韓老先生應該活著,且極有可能在為敵國做事。這消息是報給都督還是直達天聽,請趙大人斟酌後定奪。」
等到將來得知真相時,桑采大概會有些錯愕。
因為鳳醉秋完全記得她說過的每句話。
此時鳳醉秋身上還有些乏力,便言簡意賅:「肖虎明日會一路跟著桑采,你們按原定計劃各司其職,準備收網。」
趙渭繃著冷臉開了口:「剩下的事你不用管了,由我全盤接手。」
態度強硬,是命令不是商量。
明白他此刻正在氣頭上,鳳醉秋便順了他的意:「也好。」
反正最難的第一塊骨頭她已經啃下了,後麵的事無非就是指揮調度。
趙渭接手後無需親自冒險,要管就由他管去。
待幾人將後續所有事交接清楚後,已過子時。
鳳醉秋對彭菱道:「你火速去信提醒沐帥,吐穀契人新做出一種叫『攝魂提線香』的東西,應該是改良過的提線香,專門針對他麾下受過特訓的人。具體配方我不太清楚,但他應該有門路可以探查。著重留心香蘭笑、醒酒湯、老薑、還有山莓果。」
再之後要如何應對,那就是沐霽昀的事,不需要鳳醉秋費心了。
「是。」
彭菱領命,與葉知川、紀君望一同告辭離去。
*****
當房中隻剩二人,趙渭便開始算賬了。
「鳳醉秋,你還記不記得最初說要接近桑采時,答應過我什麼?」
鳳醉秋單手捂住額頭,賣慘耍賴:「哎呀,頭有點暈。」
趙渭半點不和她耍花腔:「你答應過我不會再受傷。」
鳳醉秋傾身就要往他身上撲,口中忙不迭喊冤。
「事情不是這麼論的。我習武之人,隻是三根手指上被戳了針眼兒,怎麼能算受傷呢?」
趙渭抬掌抵住她的腦門,橫眉冷對,不接受她投懷送抱。
右手還在她被包住的手指上拍了拍。
力道不輕不重,剛好夠讓她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趙渭的手指顫了顫,最終忍住了,沒去擁抱安慰。
「既不算受傷,為什麼碰一下就疼到臉發白?」
「那當然是因為……」
鳳醉秋一時無計可施,索性睜大眼睛說瞎話。
「因為我嬌弱啊!」
趙渭將她推回去坐正後,暗暗調息,盡量保持心平氣和。
「你最初察覺不對勁時,既有餘力動用袖中針,是不是也可立刻向亭外的紀君望等人發出求救信號?」
鳳醉秋點頭點到一半就停住。
「可,我要是立刻讓紀君望進來,桑采就會中止行動啊。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全部的計劃嗎?」
她的計劃,就是讓桑采順利拿走假的布防圖。
肖虎是王府暗衛出身,擅長匿跡追蹤。
他會從赫山一路跟著桑采。
一旦順藤扌莫瓜揪住接頭人,八成能挖出個敵國潛伏在利州的奸細窩點。
「費時費力布局這麼些日子,我總不能在臨門一腳時半途而廢吧?」
鳳醉秋笨拙安撫。
「我知道你是心疼、後怕。可我當時確實有把握。」
她是真中了詭藥,也當真受其影響。
但所受的影響,並沒有桑采以為的那麼徹底。
所謂攝魂提線香,不過就是提線香的改良版。
對鳳醉秋來說,沒有本質差別。
隻是入口時更不易察覺,效力也更猛些。
與之抗衡時,需要軀體上更強烈的痛楚來對沖。
所以逼得她動用了三根鋼針,才勉強守住神智。
當時雖痛苦,但她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所有看似身不由己的行為,其實有一半順勢在演的成分。
「手上敷幾天藥膏,再喝點藥清除餘毒的湯藥,我就又活蹦亂跳了。真沒什麼大礙,我都習慣了。」
殊不知,她這句不以為意的「習慣了」,正是趙渭心中痛結。
「我聽彭菱說,你們從前長期受這類訓練,身體都有一整套動作記憶了。」
他喉間滾了滾,擠出乾澀的怒聲。
「但她也告訴我,你們所宣稱的『不受影響』,並不是沒有感覺,隻是長久的訓練,讓你們習慣了忍受那種痛苦。」
「如果痛苦超過能忍受的極限,為確保萬無一失,你們在神智徹底不受控之前,會做的最後一個動作,就是自我了斷!」
鳳醉秋真想沖到隔壁爆錘彭菱。
沒事在趙渭麵前瞎說什麼大實話?存心煽風點火嗎?!
「你別聽她誇大其詞。那隻是訓練中的一種極端假設。其實並沒……」
趙渭打斷她:「我尊敬你們當初為捍衛職責付出過的血淚,也勉強理解你今日的選擇。但沐霽昀教給你們的某些東西,我不認同。」
連動物都有趨利避害、能苟活便不找死的本能,何況人是萬物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