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斬斷舊情根(1 / 2)
馬不停蹄地趕了兩日,終於在第二日的傍晚時分趕到了羅州附近的一個襄餘城內,襄餘城雖沒有直接受到洪災禍害,卻還是間接受到影響——附近許多被洪災禍害的村莊和小鎮裡的人都趕往襄餘城避難,以求得安身之處。
我牽著馬在路上找尋可以住宿的地方,但一連問了四五家都沒了空房,等問到第六家時,小二總算說還有兩間空房,替我將馬安置好後給了房門鑰匙,領著我上了房間。路上他告訴我,這一個月內鎮上所有的客棧幾乎日日爆滿,若我再晚來一刻,房間說不定就被人定走了。我在房內休息了一會兒後下樓用飯,這裡人也十分多,幾乎都是五六個人擠在一張桌子上,其中有許許多多瘦骨伶仃的孩童。
我剛找了位子坐下點好菜,便見門外有幾名男子進來,為首的中年男子一看便是練家子,大手一揮,霸道地說:「這家客棧我們包了,你們趕緊收拾東西出去,除去住宿吃飯的錢外,每人再退你們一兩銀子。」
這樣的仗勢,一看便知是富家公子或官場之人的氣派,正如我第一次聽到周卿言的聲音時,他的手下也是這般氣魄地包下整座樓,隻供他一人用餐。
隻是洪災泛濫,附近居民居無定所,這種時候搞這樣的排場是否有點不適合?
「慢著。」我叫住了那些正欲起身離開的人,「你們坐下。」
他們看了看我又看看門外的人,小聲地說:「姑娘,你也走吧,這些人不好惹。」
我自然知道這些人不好惹,隻是總歸有些事情叫我不能坐視不理:「你們現在走了,晚上要住哪裡?」
他們對看了幾眼,說:「看吧,找間破廟擠一擠。」說罷摟緊了懷中瘦小的女童,「姑娘,我們沒事的。」
我皺眉,對守在門口的中年男子說:「你沒看到這些人都沒地方住嗎?」
男子沉聲說:「我們公子今晚要住這裡,閒雜人等不能在此。」
我笑了一聲:「好大的派頭,你們公子莫不是菩薩下凡,不能與凡人同住?」
「你!」中年男子怒目看我,「你如果惡意阻撓,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災民四處遊盪,好不容易找了住宿的地方,你們倒好,一來就要趕所有人出去。」我起身,將桌上的劍拿起,「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不能過了我這關。」
中年男子聞言黑下臉:「好,你挑釁在先,就別怪我欺負女流之輩。」
他正欲拔劍之時,一隻雪白纖細的手製止了他的動作,隨後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進門,笑眯眯地走到我麵前,禮貌地說:「方才是他太過魯莽,請姑娘見諒。」
我看著眼前的少女,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那你的意思是,他們可以繼續住下了嗎?」
「姑娘,」少女不比中年男子那般強硬,軟聲說,「我家公子此次出行是有要事在身,讓這些人出去也是無奈之法,若這些人中有不軌之徒傷到了我家公子,到時候耽擱的就不止一晚上露宿可以相比的了。」
這般說來,似乎真有苦衷,隻是比起那些孩童來,這個原因不足以讓我接受。
我說:「既然這樣,你叫你家公子去包個破廟,肯定無人打擾。」
少女笑容一僵,又笑說:「姑娘真愛開玩笑。不如這樣,我補給每人二兩銀子,孩童每人再加二兩,這樣可好?」
我看向對麵的女童,溫和地問:「小妹妹,你是想要銀子,還是坐在這裡好好地吃頓飯,晚上再睡在暖和的被子裡?」
女童怯生生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姐姐,我已經好幾天沒睡過床了,娘說家被水沖走了。」
她娘連忙捂住她的嘴,眼裡露出無奈之色:「小孩子胡說,姑娘們不要介意。」
少女聞言心軟了下,和顏悅色地說:「姑娘,我家公子並非鐵石心腸之人,見到他們這樣自然也於心不忍。這樣可好,我先去請示我家公子,再回來告訴你如何解決此事,好嗎?」
我原以為她與那中年男子是一路人,定會蠻橫到底,非將所有人趕出去才罷休,聽她這樣說反而驚訝了下,點頭說:「好。」
少女出去半晌,回來後笑說:「各位,我家公子說大家可以繼續用餐,但可否替他騰出一張空桌?」
眾人紛紛點頭,自發地空出一桌,可眼神仍直勾勾地看著少女。少女似乎是個見慣大場麵的人,饒是如此也十分自在,嫣然一笑說:「至於這位姑娘,我家公子想請你與他坐在一桌。」
我挑眉:「為何?」
「姑娘馬上就知道了。」
正說話間,門口走進一名男子,相貌俊秀,一對鳳目斜入鬢角,黑發以白玉冠束起,一襲月白色長袍乾淨清逸,唇紅齒白比女子還要美麗三分。
他此刻正唇畔含笑,一臉溫和地注視著我。
那人正是那日在鎮元府一別後便沒有再見的池鬱。
許是我這次出行心事過重,見到他除去驚訝外便沒有其他感覺,淡笑著打了招呼:「原來是師兄。」
廳內眾人早已看他看得出神,他卻視若無睹,直直走到我身前,垂眸笑說:「梓言跟我說有這樣一個人在裡麵,我一猜便猜到了你。」
原來那少女叫作梓言。
我笑笑,說:「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
他在空出的桌子旁坐下,示意我坐到他身邊:「我奉命去羅州辦事。」
我馬上想到馬力說過,皇上又派了一個人去羅州治水以及……尋找周卿言:「原來是你。」
他眼中閃過了然之色,說:「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我在他身邊坐下,半垂下眼簾:「嗯。」
「他的事情我聽說了。」他頓了頓,「不要擔心,他肯定吉人自有天相。」
「嗯。」
「你這也是要去羅州嗎?」
「嗯,」我點頭,「我想去找他。」
他眼中閃過復雜情緒,馬上又恢復了正常,說:「不如和我一起上路。」
我搖頭,拒絕說:「不了,你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不好打擾你。」
「你說的是什麼話,我此次去羅州也是要找他的。」他輕嘆了聲,說,「你一個人去找,力量小,耗的時間也長,與我一起的話就能省下許多時間,也能更快找到他在哪裡。」
我思索了下,覺得他說得十分有道理,於是點頭說:「好,我與你派出的人一起去找他。」
他笑了笑,笑意卻未到眼底。
我明明注意到他有些低落,但仍什麼都沒有問,我與他的關係自我下山後本該斷掉,是我還戀戀不舍地保留那份回憶,到如今我與他的生活幾乎完全沒有交集,或許真的已經到了拋棄回憶的時候。
接下來兩人並未多說什麼,一起叫了飯菜,一起用過飯菜,隨後我回了房間,洗漱好便躺下休息,不知不覺中墮入了夢裡。
夢裡還是少年的池鬱遠遠地看著我,並沒有說一個字,卻叫我感覺到了他發自內心的哀傷,我想跑過去追問他為何這樣難過,他卻離我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我四處搜尋著他的蹤跡,周卿言卻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十分絕望地問我:「沈花開,你就那麼討厭我嗎?」
他那麼絕望,叫我說不出拒絕他的話,連連搖頭說:「不,我不討厭你。」
可他沒有任何改變,依舊用那雙絕望的眼睛看著我,然後像池鬱那般,越走越遠。
不,我不要他走,他不能走。
我連忙追上去,但他消失得極快,馬上就變成遠處的一個黑點,我不斷跑著追著,嘴裡大喊著,周卿言,你別走。
他似乎聽到了我的呼喊般再次出現在我麵前,可眼前的他滿身腫脹,膚色慘白發青,眼眶充滿血絲,分明是一具屍體的模樣。
「不,你別死!」
我大喊一聲醒了過來,這才發現剛才是在做夢,一扌莫額頭已滿是汗水。我用力地呼吸,不住地喘著粗氣,腦中卻一遍遍回放著剛才的夢境。
那樣的夢,好可怕。
正在這時,門外有人輕輕敲門,我立刻警覺地問:「誰?」
門外人聲音低沉,有一種叫人安神的溫柔:「是我。」
我自然聽出是池鬱的聲音,穿好衣裳後開了門。門外的他衣衫整齊,並不似剛起來的樣子。
我抬頭,問:「師兄,怎麼了?」
他不說話,伸出手指拭去我額上的汗水,輕聲問:「做噩夢了?」
我想到方才的夢裡,他異常悲傷,再抬頭看看他,總是溫柔的笑容裡似乎也藏著一絲悲傷。
莫非他發現了錦瑟還惦記著周卿言的事情?
「這樣看著我做什麼,不記得我長什麼樣子了嗎?」他無奈地笑了一聲,「還有,你總是讓我站在你的門口。」
我連忙請他進屋,點上蠟燭後在屋裡坐了下來:「師兄怎麼這麼晚還沒睡?」
「睡不著,乾脆去處理事情。」他輕抿唇瓣,問,「方才……你夢到李青煜了?」
我愣了下,隨即意識到他說的是周卿言,慢慢地點頭,說:「嗯。」
他眼中若有若無地閃過悲涼,隨後又恢復正常,似乎隻是我的錯覺一般:「那日在鎮元府,他說你是他的……」他停住,沒有再繼續。
我搖頭,說:「你別聽他瞎說。」
他眼睛亮了些,但片刻之後又暗了下去,說:「你定是在乎他的吧,不然怎麼會出來找他?」
我皺眉,說:「師兄,他是我的主子,我去找他是應該的。」
他苦澀地笑了笑:「是嗎?」
「自然。」
他伸手揉了揉我額前的發,嘆氣說:「你還是這樣,一點都沒變。」
「師兄呢?」我反問,「你變了嗎?」
他眼神空了下,極其無奈地說:「我嗎?或許變了,或許一直沒變。」
我見他這樣,心底隱隱不是滋味:「出了什麼事情嗎?」
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低低地說:「嗯。」
難道他真的知道了錦瑟的事情?「是……是關於錦瑟嗎?」
他輕微蹙眉,精神恍惚地說:「算是吧。」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他喜歡錦瑟這麼多年,一直陪伴她寵愛她,如今知道了這件事情自然會難過,隻是感情的事情,實在強求不來。「師兄,沒事的,你這麼好,肯定會遇上珍惜你的女子。」
他聞言微愣,隨即莞爾:「你想到哪裡去了?」
「啊?」難道不是這件事情?
「莫非你以為,我是為了錦瑟的三心二意而傷心?」
這下輪到我愣住,難道不是嗎?
「我和她好歹認識了七年,她是什麼性子,我再清楚不過。」他鳳眸半合,淡淡地說,「我不過覺得,她喜歡這樣,便由她去了,反正隻要……」他沒有說出什麼,隻嘆了口氣,「就夠了。」
反正隻要她最喜歡的人是他嗎?
我起身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師兄,別難過了,她不懂得珍惜,總會有人懂。」
他看向我,眼裡悲傷更甚,一如夢境裡那樣:「花開,你是唯一會在我難過時安慰我的人。」
我極為認真地說:「你也是唯一會在我難過時安慰我的人。」他給我的溫柔太多,在我前十六年的時間裡留下了很多溫暖的回憶,讓我無法忘記,也總是不願意去忘記。
池鬱淺淺地笑開,棕色的眼眸漾上層層笑意:「我記得你總是喜歡一個人躲起來,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玩耍。」
「嗯。」
「也記得你受傷之後永遠都不會哭,也不會喊疼,隻會默默地躲回房間。」
「嗯。」
「我還記得你最喜歡刻木雕,隻是從來都不刻人。」
我遲疑了下,說:「嗯。」
他從懷裡拿了樣東西出來,細長的手指一點點地撫扌莫著,低低地說:「這是你替我刻的木雕。」
「……」我知道他肯定發現了這個木雕,卻沒想到他竟然隨身攜帶,「嗯。」
「我……難過的時候會看著它,想象你就在我身邊,或許麵無表情,或許沉默不語,但至少在我身邊。」他垂著眼,仔仔細細地看著木雕,淡淡地說,「花開,你替我雕這個,至少代表我對你來說是特殊的,對嗎?」
我沉默許久,說:「嗯。」
即使決定不再迷戀他,即使決定拋棄那些回憶,即使與他以後隻做師兄妹,卻也無法否認,他對於我來說,是十分特殊的存在。
他抬眼,清澈的眸裡欣喜與哀傷共存,在我未反應時又輕輕地抱住我,低聲喃語:「若時間能夠再來一次,該有多好。」
我隻愣了一瞬間,便推開他的身子,冷靜地說:「不論好事或者壞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時間不可能重來一次,所以我們隻能接受。」
他怔怔地看著我:「若是十分後悔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