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好好看著「三分之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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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東部的通惠河岸邊,有一處嶄新的豪華別墅群。夜晚遠遠看去,無數棵樹齡二十年以上的銀杏與毛白楊,環繞著一片鱗次櫛比的別墅群。這片別墅占地不少,此時卻隻有三四戶人家亮著燈,風吹過樹梢嗚嗚作響。白天看起來華麗堂皇的西式建築,夜晚卻因人氣不聚帶著森森的鬼氣。

嚴謹從牆頭跳進院內,借著四五級大風的掩護,落地的動靜不會比一兩片落葉的聲音更響,輕盈到兩隻看門的德國邊隻是半立起身子,耳朵四處轉了轉,便又懶洋洋地趴下。而院子正中則是一個位於陽光房內的遊泳池,一池碧水波光粼粼,透過玻璃屋頂,將別墅正麵的白色石材都映成了淺藍色。

馮衛星在遊泳池裡一圈圈暢遊。陽光房內的采暖不是特別好,溫度有點兒偏低,人在池子裡隻能不停地遊動以保持體溫。他遊著遊著,忽然感覺到周圍似乎有點兒異樣,猛地躥出水麵,一邊踩著水一邊抹去臉上的水漬,然後他看到一個人,一身黑色的衣服,頭上也扣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仿佛地底下突然冒出來一般,正蹲在泳池邊緣,靜靜地看著他。

馮衛星「咕咚」一聲沉了下去,慌亂之中竟然連喝了幾口水。等他再冒出頭,已在十幾米外泳池的另一邊。他舉目四顧,發現原先坐在泳池邊的兩個保鏢不見了,而對麵那個黑衣人卻依然看著他,隻是將帽簷朝上頂了頂,露出原來被陰影覆蓋的半張臉,嘴角帶著一絲訕笑。

馮衛星爬出泳池,隻穿著一條泳褲站在池邊,一時間不知該走過去還是停在原地不動更加安全。陽光房的大門縫隙裡擠進一陣涼風,吹得他皮膚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那人終於站起來,拿起沙灘椅上的浴巾,就手卷成一個結實的毛巾卷,拉開投擲的架勢直扔了過來。

毛巾卷越過泳池,不偏不倚正好砸進他的懷裡。馮衛星展開浴巾披在肩上,苦笑一下。他畢竟是道上混過的人,明白何謂倒驢不倒架,尤其是看到兩個保鏢原來都趴在那人腳邊,一動不動生死不明,瞬間出了一身冷汗。抱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的決心,他朝著那人走了過去。

「嚴子,」他站在嚴謹麵前,雖強作鎮定,臉上仍有掩飾不住的不安與恐懼,「你要來便來,這是做什麼?哥哥年紀大了,可經不起幾次驚嚇。」

嚴謹摘下帽子,姿態和語氣的從容比馮衛星更像一個主人:「馮哥,好久不見。」

馮衛星下午已從電視裡看到嚴謹逃出看守所的新聞,因此突然見到他在自己的別墅裡出現,才會一時驚慌到失態。此時見他周身並無任何戾氣,顯然不像是特意來找自己的麻煩的,便放下一半心。他按下叫人鈴,幾個精乾的小夥子迅速沖進來,忽然看到兩名同伴倒在地上,遊泳池邊又多了一個陌生人,一時間像聽到無形的立定口令,都硬生生停下腳步,拉開了格鬥的架勢。

馮衛星卻拍拍嚴謹的肩膀,對他們說:「行了,都別給我丟人。他以前也是特種兵,是你們這一行的前輩,真動起手來,你們幾個合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嚴謹笑著接口:「對了,大門那兒還躺著兩個,你們去看看吧。不用太著急,我沒怎麼著他們,澆杯涼水就醒了。」

馮衛星訕笑:「嚴子,你功夫可見長了!我這整套別墅花大價錢請人在外圍安裝了德國進口的防護係統,沒想到碰上你就歇菜了。」趁著說話的工夫,他已穿上浴衣,拿起茶幾上的硬木煙盒扔給嚴謹,「抽一根吧,在裡麵憋壞了吧?」

嚴謹接在手裡看了看:「喲,還是藍軟的芙蓉王呢,高檔啊!」他直接用嘴唇叼出一根,然後順手將整盒煙都揣進衣袋,「在裡麵淨抽三塊錢一盒的『恆大』了,都快忘了好煙什麼味兒了。」

馮衛星嘆氣:「我知道你在裡麵受罪了。有什麼要求呢,你盡管提。我最近雖然手頭不方便,可百八十萬的,還拿得出手。」

嚴謹點了支煙,小孩子嘬奶似的,貪婪而猴急地連吸幾大口,才笑道:「馮哥,我費那麼大勁從裡麵出來,就為了你這百八十萬?你也太小瞧兄弟了!」

馮衛星的臉色變了變:「那你說,想讓我乾什麼?」

嚴謹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伸長了四肢躺在沙灘椅上。隨即將煙湊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從鼻孔中呼出兩道長長的煙。煙修長,手指修長,連扶搖直上的青煙都是修長的,他懶洋洋地仰起臉,自言自語地輕嘆一聲:「舒服!」

此地遠離城裡的光汙染,透過玻璃屋頂,能清楚地看到深藍天幕上的璀璨星光。他邊欣賞星空,邊慢慢道:「你看,這天多藍哪!我記得那時執行任務,經常能看見這樣的夜空。回北京這麼多年,好像從沒有時間能這麼躺著看看天上的星星。」

馮衛星尷尬地笑笑,沒有接腔。

嚴謹抽完大半支煙,將煙頭按熄在旁邊煙灰缸裡,方淡淡地說:「把劉偉交給我。」

馮衛星仿佛被煙頭燙了一下,渾身一哆嗦,「你要他乾什麼?」

「乾什麼?」嚴謹冷笑一聲,「你比我更清楚,他為什麼會潛逃?」

馮衛星沉默了,他盯著波光跳躍的水麵猶豫半天,才開口道:「沒錯,是我讓他跑的,但我跟你保證,kk絕對不是他殺的。」

「我需要的不是你的保證,他殺沒殺kk,你說了不算,我要專案組的結論。」

他的語氣太認真了,認真得馮衛星麵露難色,「嚴子,我知道你在裡麵憋屈,哥哥也知道你絕不是能乾出這種缺德事的人。你聽我跟你講,大偉跟著我好些年了,前些年打天下,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過,他要是想讓一個人消失,辦法多了,說什麼也不會用分屍這麼笨的法子。而且,分屍也就算了,還讓警察一起找到衣服和其他證物,生怕警察查不到屍源,這隻能是頭回殺人的新手做的你明白吧?大偉可沒這麼傻!」

「那也難說。你怎麼知道凶手不是故意失誤,好把偵破方向帶歪了?你看現在,不就成功把火燒到我身上了嗎?這個人一定十分清楚我和kk的關係,才會把kk昧下的那個打火機,故意和衣服放在一起。」

「你說得對。」馮衛星點點頭,「但是大偉沒必要拉你下水啊!我倒是聽說一件事,不知道你清楚不。據說屍體切割得特別專業,所以專案組懷疑過,凶手有可能做過屠夫或者外科大夫,或者,還有一種可能……」

嚴謹看著他,對方卻故意抿起嘴唇製造懸疑。嚴謹一笑,隨即接上他的後半句:「凶手可能學過人體解剖。」

馮衛星臉上現出吃驚的表情:「你知道?」

「昨天專案組在看守所提審,就是為了問這個問題,他們問我在部隊時是不是學過人體結構解剖。」

「啊?你怎麼回答的?」

「實話實說啊。」嚴謹淡淡地回答,像在說與自己無關的事,「我告訴他們,我不僅精通人體解剖,而且在特種部隊時,槍下亡魂無數。」

馮衛星驚得張大了嘴:「你瘋了?怎麼這麼說話?」

嚴謹答得乾脆:「因為我沒有殺人!」

「不管怎麼說,大偉絕對跟這事沒關係。」

「既然沒關係,你那麼心虛讓他跑什麼?」

馮衛星嘆口氣:「嚴子啊,他可跟你不一樣。你是有背景的人,進去誰也不敢對你胡來。大偉進去可就不一定了。我是怕他進到裡麵吃不了苦,萬一胡說八道,把以前的事都抖出來,你哥我這十幾年的苦就白吃了。」

「你放心,他進去有我罩著,多餘的話我一句都不會讓他多說。我現在要的,是他跟我走一趟。」

「這事是哥哥對不住你。可大偉現在在哪兒,我真不知道。」

嚴謹臉上現出不耐煩的神色,突然出手,兩根手指像老虎鉗一樣捏住他的咽喉:「我這手下一使勁,壓迫到迷走神經,心髒停跳,到時候法醫都驗不出死因。你可想好再說話!」

馮衛星乾巴巴地想咽口唾沫,可喉嚨發緊咽不下去,噎得他一抻脖子:「嚴子,你弄死我也是這答案。我給了他兩百萬和一張機票,讓他去廣東暫避,可他根本就沒坐那趟航班,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從春節前到現在,他已經兩個月沒跟我聯係了。」

嚴謹盯著他,馮衛星的無奈像是真的,並無說謊的征兆,他緩緩放開手,「那你為什麼也躲起來?你在躲誰?」

「『小美人』。」

「你倆不是一直在合作嗎?」

「做生意,總免不了談崩的時候。」

嚴謹定定地望著馮衛星。粼粼的波光映在馮衛星的臉上,跳動的光影把那張臉渲染成了一張溝壑起伏的麵具。仿佛望見撒旦突然睜開的雙眼,他一下子清醒了。

從前天晚上到二十分鍾前,他一直在盼著兩人見麵的這一刻,以為隻要見到馮衛星,就能找到劉偉,就能洗清自己殺人的嫌疑。到這會兒他才徹底明白了。原來,一直都是他判斷錯誤。

嚴謹垂下手臂,隻覺滿嘴發苦,不知是否方才那支煙的原因,他心懷希望而來,此刻卻滿腔失望。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馮衛星卻在背後問:「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兒?哥在幾個國家都有兄弟,要人要錢都一句話的事。」

「我哪兒也不去。」

「那你……」

「去公安局,自首。「

「兄弟你真的瘋了?你這麼回去他們還不往死裡整你?」

嚴謹腳步未停:「愛誰誰吧。」

「小十三!」馮衛星在背後喊了一聲他十幾年前的綽號,嚴謹恍惚一下,雙腳頓時釘在當地。這一聲喊,仿佛穿透了歲月,他聽到耳朵深處呼呼的風聲,那是藏在枝葉間等待目標出現時,耳邊綿延不絕的鬆濤林海的聲音。他慢慢地轉過身。

馮衛星遠遠地看著他:「十三,對不起。」

嚴謹寬諒地笑笑,拉開了大門,並不揭露他那言不由衷的道歉。

「你得找個人看住你那家『三分之一』,你那店的經理可不怎麼可靠。『小美人』看上的東西,不會輕易放手的。」

嚴謹腳步沒停下,可是對馮衛星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那輛舊本田還在離別墅不遠的地方等他。嚴謹一上車就對司機說:「問問『三分之一』是怎麼回事?」

司機撥手機,電話通了,他隨即切換成免提通話,揚聲器裡傳出店經理的聲音。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嚴謹的臉色越聽越陰沉。原來十幾天之前,天津一家挺有影響力的晚報登了一篇新聞,晚報記者以服務生身份臥底『三分之一』半個月,揭開了天津一個最大的男性色情交易場所的秘密。隨後本地電視台跟進,連續三天的追蹤報道,搞得「三分之一」被公安局和稅務局聯合查封。最終雖因查無實據,繳納一筆罰款之後得以重新開張,但生意卻一落千丈,曾經門庭若市的著名海鮮餐廳,如今門可羅雀。

嚴謹隻是聽著,一直沒有作聲。司機掛了電話,從後視鏡裡瞥了一眼,見他臉色沉得如能滴下水一般,便小心翼翼道:「要不,我明天跑一趟天津?」

嚴謹這才搖搖頭:「有人成心搗亂,想趁著我不能管事的時候把「三分之一」挖走,你去了也沒用。」

「那……那怎麼辦?」

涉及『三分之一』的命運,嚴謹的臉上現出真實的焦慮。在京城餐飲行業,不少人都知道嚴謹名下擁有京津地區四家有名的餐廳,但他對餐廳的日常經營管理並不怎麼上心,基本上都交給了餐廳經理去打理。他的座右銘是:讓專業的人專心去做專業的事。所以其他三家,包括「有間咖啡廳」,一兩個月他才會偶爾出現一趟。隻有「三分之一」,若無特殊客人光顧,他每星期至少定期巡查一次。旁人不解,隻知他甚為看重「三分之一」的生意,唯有身邊幾個最貼心的人,才知道「三分之一」對於他的意義。

嚴謹凝望著窗外的夜色,高速兩側的路燈,時明時暗地映進他的眼睛,經過汽車的車燈間或照亮他的臉,隨即那光便會消失,陰影重新回到他臉上。他沉默了許久,最終簡短地回答:「我來處理。」

店堂裡那具老式的座鍾,早已敲過了十二響。季曉鷗坐在電腦前不停刷新著網頁。雖然昨晚一夜無眠,以至於整個白天身體都酸軟無力,但此刻她還是了無睡意。

嚴謹從看守所逃出的消息,自下午對社會公開以後,網上的言論就如炸了窩一般,尤其是「湛羽之父」的微博,於16:34分貼出一條十分簡單的文字,就七個字:「究竟是逃還是放?」等季曉鷗晚上八點左右看到這條微博時,該微博的評論已經高達三萬條,轉發量更是恐怖,已超過六位數字。她大致翻了翻評論和轉發,和其他類似事件一樣,評論的內容逃不出幾種類型:罵政府的、罵體製的、罵警察的、然後,罵嚴謹的,罵嚴家老老少少的。

滿屏的謾罵和詛咒,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小的炸彈,轟炸著她的眼球。季曉鷗按著心口,那個地方像壓著一塊千斤巨石,令她難以呼吸。從湛羽案曝光,無論是網民還是嚴家和湛家的人,在這件事裡都有自己鮮明的立場,恐怕沒有人像她一樣左右為難,無論偏向哪一邊都會覺得對不起另一邊。她關了電腦上床睡覺去,誰知躺下無眠的感覺更是難受,心髒跳得又快又重,她兩手冰涼地互握著,在黑暗裡睜大眼睛等待著什麼。起初她沒有弄明白自己究竟在等什麼,及至終於想明白了,她霍地坐了起來。

她竟在潛意識中相信嚴謹還會回來,所以她在等著他出現。

喧鬧了一天的小區,和進入夢鄉中的人們一起,沉入了最深的靜寂,隻有門外馬路上偶爾一輛車經過,暫時打破這午夜的寂靜。

季曉鷗將臉埋在膝蓋中,試圖製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她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聽到一聲清脆的「啪嗒」。聲音如此清晰,仿佛是從她的耳膜深處傳出來一樣。她受驚似的仰起臉,周圍仍然一室黑暗,並無一絲異常。

她想躺下去,身體卻不聽使喚,仿佛體內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縱著她的手臂,一把拉開了窗簾。

刮了一天的黃風,刮得室外的溫度一天內降了十度,卻送來一個晴朗的夜空。透過那小小的北窗看出去,窗外深邃的晴空仿佛成了一口井,窗台上方掛著兩盆茂盛的吊蘭,藤蔓盤繞,織成了一張綠色的網。她撥開這層網,便看見窗外五六米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安靜的黑色的剪影,有一點兒紅色的火光忽明忽滅。

像被人迎麵捶了一拳,季曉鷗對自己的眼淚毫無預感。她不敢想象嚴謹真的還能再次出現在眼前,淚水突然就流出來了。她胡亂抓起一件大衣披在睡衣上開門跑出去,一路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淚會在他麵前失控一樣地崩瀉。

嚴謹站在窗外的時候,一直沒有看見屋裡有燈光,他以為季曉鷗已經回家了。滿心的失落化作唇邊被吹得七零八落的青煙。聽到腳步聲他猛地回頭,竟意外看到季曉鷗在視野中出現,並且朝著他跑過來。他手裡的煙在驚愕中落了地。

季曉鷗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兩人靜靜地對望了一會兒,她突然縱身撲進他的懷裡。嚴謹仿佛被嚇住了,遲疑半天,才張開手臂試探著輕輕摟住她。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激動,她的身體不停在發抖,牙齒咯咯作響。那聲音讓嚴謹心疼,他情不自禁收緊了雙臂。季曉鷗明顯瘦了,原來就纖細的月要身,愈加不盈一握,那種幾個月來已經陌生的溫熱柔軟的感受,令他的眼眶開始酸脹,但他依然保持著對周圍環境的警惕,俯首低聲道:「我們進去再說。」

兩人的眼睛此刻相距不到十厘米的距離,嚴謹瞬間看清了她臉上的淚水。他愣了一下,一彎月要,居然將她一把橫抱起來。

在雙腳離地的瞬間,季曉鷗有片刻的錯覺,仿佛過去兩個月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噩夢,她睜開眼睛,時光依舊駐留在年初的那場大雪中。

嚴謹將她抱進房間放在床上,拉過被子遮住她裸露的小腿。季曉鷗依然攏著雙肩不停地發抖。他輕輕掰開她的手臂,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把她凍得冰涼的雙手焐進自己懷裡。

季曉鷗一直低著頭,嚴謹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見一顆又一顆碩大的水珠砸在被子上,又悄無聲息地洇進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伸出手,想替她抹抹眼淚,冷不防她抓住他的手,將自己的臉埋進他的手心。

嚴謹感受到手心的濡濕,聽到她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從一個深深的洞裡傳出來:「要是……這些事……這些事都沒有發生過……沒有發生過該多好……」

嚴謹看著她,卻意外地笑了:「說什麼傻話呢?你看看我,我從來就不做夢。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得老老實實去麵對是不是?」

季曉鷗所有的小動作一下靜止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放開嚴謹的雙手,左右開弓抹去眼淚,再抬起頭,臉上的神情已經恢復鎮靜。要到這會兒她才意識到自己披頭散發形象不佳。掀開被子下了床,睡裙的下擺隻能遮到大腿的中部,她兩條光溜溜的長腿便肆無忌憚地裸露在嚴謹的眼前。

嚴謹的眼睛一下便挪不開了。他笑嘻嘻地說:「在看守所兩個月,眼睛裡看見的都是男的,我懷疑那裡麵連耗子都是公的,你穿成這樣在我眼前晃,不是逼我犯錯誤嗎?」

季曉鷗原本還有點兒害羞,讓他如此一說,反而坦然了,拿起一身運動服大大方方光著兩條腿從他麵前走過。在衛生間裡,她就著冷水洗了個臉,十指如飛理順長發編成辮子。等她穿好衣服再走出來,臉上雖然沒有任何化妝品,卻是粉白粉白的嬌艷,如盛極綻放的桃花,讓嚴謹有片刻失神。

她坐在嚴謹身邊,握起他的左手,將那手背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你找到要找的人了?」

嚴謹沒有立即回答,反而用可以活動的右手取出一盒煙,叼起一根問道:「可以嗎?」

季曉鷗一直很討厭人抽煙,即使她喜歡看嚴謹抽煙的樣子,那也僅限於室外。室內一旦有人抽煙,尤其是她這個到處都是棉織物的美容店,臭煙油的味道恐怕半個月都不會散掉。但她扭頭看了看嚴謹,他的臉上居然罕見地出現煩惱的痕跡。兩人對視片刻,方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她已了然在心。

她從他手裡接過打火機,按著了送到他眼前,讓他就著她的手點著煙,看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來,才問道:「那……那你還回去嗎?」

「回哪兒?」

「看守所。」

「回,當然回。」

「可是……」

嚴謹立刻按住她的嘴:「別說,千萬別說出來!你一說這話,我要真跑了,你就不僅是包庇,還是教唆犯罪明白嗎?我要想跑,太容易了。可我要真是跑了,不僅我們家老頭兒老太太要倒黴,恐怕你也得受牽連。別把警察想那麼傻,他們隻是反應慢,等他們反應過來順著根兒往後捋,總會捋到你這兒的。」

季曉鷗嘴被捂著出不了聲,隻能用大眼睛一眼一眼地瞟著他。

「不過你別害怕,隻要我回去了,就絕不會有人再找你麻煩。」

「我沒害怕!」季曉鷗終於在他手掌的覆蓋下發出聲音,「如果我害怕,昨晚不會留下你。」

嚴謹的手從她嘴邊挪開,手指輕撫著她的臉頰:「謝謝你,證明我眼神毒辣沒信錯人。曉鷗,有件事我要托付你。」

「你說。」

「還記得『三分之一』嗎?」

「當然記得。」季曉鷗點頭,「想忘記也沒那麼容易。我頭回看見那麼金碧輝煌的鴨店,印象深刻。」

嚴謹輕笑一聲:「行,這會兒還能講得出笑話兒,真不錯,隨我!」

「就甭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都替你害臊。什麼事,接著說!」

「很簡單,等我回了看守所,你去見見我們家老頭兒老太太,跟他們說,我在裡麵管不了那麼多,『有間咖啡廳』和其他幾家店都隨他們處置,想留著想賣了,隨他們便,隻有『三分之一』,絕對絕對不能動。」

「為什麼?為什麼單單留下『三分之一』?」季曉鷗凝視著他,這一刻她明白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她三分之一」到底特別到什麼程度,能讓他回去自首之前冒著危險專門再來一趟「似水流年」。

嚴謹吸口煙,「講個故事給你聽吧。」

「說吧。」

「從前啊,有三個傻小子結拜,三個人跪在地上磕頭,說不求同年同月生隻求同年同月死。他們以為磕了頭,以後就真的可以同生共死了。後來,很多年過去,三個中的一個先走了,另一個在他走前都不敢去見他,以為不親眼看著他走,就可以假裝他還活著。這麼些年了,他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刪掉,每回換新手機,都把那個號碼認認真真輸進去,假裝他一直都在,假裝他一直都在電話那頭好好活著……」

嚴謹仰起臉看著天花板。剛裝修過的天花板上純淨無瑕,沒有任何值得看的東西。但他仰著脖子看了好長時間。季曉鷗看到的,卻是他忽然泛起紅暈的眼眶。

「所以那家店叫三分之一,因為少了其中一個?」

「是的。」

「那個一直沒有刪電話的人,就是你?」

「是的。」

「那活著的兩個中的另一個,是睿敏哥?」

「是的。」

季曉鷗垂下頭想了想,勉強一笑:「一個兄弟情深的感人故事,讓你講得這麼爛,你真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

嚴謹扌莫扌莫她的辮子,「如果以後有機會,我會從頭到尾好好講給你聽,可現在沒時間了。你聽著,這是件重要的事,不管以後我能不能出來,『三分之一』我都打算交給你,回頭我寫份正式的委托書給你,你替我把它經營下去。」

季曉鷗嚇了一跳:「交給我?我從來沒做過飯店生意,那麼大一個店你交給我?你是不是還在發燒說胡話呢?」

嚴謹搖搖頭:「沒辦法,矮子裡麵拔大個兒吧。我們家那幾口子都在體製內被慣壞了,沒有一個適合做生意的人。」

「那睿敏哥呢?你為什麼不委托給睿敏哥?」

「他?」嚴謹笑笑,「他讀書太多了,早就把人讀傻了。他那套在外企裡混混還可以,到了社會上真的混不開。」

「那你就相信我嗎?」

嚴謹捧起她的臉端詳著,從極近的距離注視著她的眼睛:「人隻有倒黴的時候才能看明白很多事,誰真心誰假意,我心裡通透著呢。」

季曉鷗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球上漸漸泛起一層潮濕的水霧,嚴謹一旦離開,日後山高水遠,吉凶未卜,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是生離死別。

「你什麼時候走?」

「現在。」

「可是,現在外麵很黑,也很冷。」

「沒關係,我找個派出所進去,隨便蹲一夜,明兒一早就回看守所了。」

「好的,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嚴謹的濃眉微妙地抬了一下:「要是我真被判了死刑,還肯相信我?」

「是的,我會一直相信你。」季曉鷗的雙唇緊緊地抿著,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她的臉上,此刻是一種認命似的冷峻,「可是,我絕不會讓你被判死刑。我會向上帝祈禱,我願意拿我現在的一切做代價,去證明你的清白。」

這一刻窗外的風刮得愈來愈緊,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翻天覆地地搖晃,越發襯托出室內脆弱的靜謐與封閉。嚴謹安靜地看了她幾十秒,然後張開手臂,「來,到我這兒來。」

嚴謹隻是想擁抱她。但是她真的靠近了,他又被她身上的味道搞得不知所措。不是香水,也不是沐浴露,而是一種乾淨的體香,聞上去就像新鮮的牛奶開始發酵前的味道,甜香中猶自帶一絲淡淡的酸,十分醉人。

他終於將自己的嘴唇壓到她的嘴唇上,即使隔著許多層的衣物,他也能感覺到懷裡那玲瓏有致的年輕肉體。她的身體起初略有一絲僵硬與謹慎,但是慢慢地,變得柔軟而順服,剛才還保留的一些矜持也化為烏有。

他用力地口勿著她,像要將她揉碎了嵌入自己身體一般用力地抱著她,舊日那些不可啟齒的肉體快樂在他體內被調動出來,引誘著他想要通過一條陌生的秘徑去往極樂世界。

兩個人倒在床上,季曉鷗閉上眼睛,身體顫抖著,心怦怦跳個不停。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嚴謹身體的變化,那仿佛著了火一樣的渴望,似乎每一寸肌膚都化作了釋放激情的器官。她讓自己放鬆,告訴自己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必須聽其自然。任何疑慮和理智也改變不了這一刻靈魂與肉體的共同歡愉。山高水遠,吉凶未卜,所以也像是一場生離死別。

但是突然地,嚴謹推開她,從床上彈起來,沖進了衛生間。

季曉鷗躺在床上,眼神茫然,不知道這突然淩亂的意外到底是為了什麼。直到聽到衛生間裡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她站起來,將散亂的衣襟整理好,輕輕推開衛生間的門,裡麵的情景讓她因吃驚而駐足。

嚴謹正把整個腦袋伸在洗手池的水龍頭下,任憑冰涼的冷水嘩嘩地澆在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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