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057(1 / 2)
店小二先上了一壺茶。
薑幼螢與容羲都知曉, 姬禮的胃不太好,不能喝酒,於是便點了份溫溫熱熱的茶水。因為三人包了雅間的緣故,周圍有名小後生在一側侍奉者, 弄得薑幼螢愈發不自在。
身側坐著姬禮, 對麵坐著容羲。
這算什麼, 新歡和舊愛麼。
她像隻鵪鶉一樣縮著脖子, 幾乎要將腦袋埋到桌子底下去。
這菜怎麼上得這麼慢呀……
這間屋子怎麼還這麼悶啊……
薑幼螢不敢抬起頭, 不敢望向姬禮,更不敢去看容羲。
後者眸光平淡,輕輕瞥了瞥,見她通紅著耳根子, 一派窘迫之態。
似乎想起了什麼,這位年輕有為的大理寺少卿抿了抿唇, 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
嚴謹,冰冷,無欲無求。
這是所有人對容羲的評價。
隻有薑幼螢見過, 對方少年時,是如何懷著一腔熱血, 從集市處直直追著她上花樓。
好在他未同姬禮多說什麼,姬禮似乎也沒發現她的大不對勁。見她耳根緋紅, 原以為她是大病初愈、燥氣上頭,也沒朝歪處去想。
店家上菜是極慢的, 薑幼螢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 姬禮與容羲居然談論起政事來。
後宮不得乾政, 她往後縮了縮身子, 「皇上, 容大人,臣妾是不是應該回避一下呀,嘿嘿嘿……」
左手腕被人猛地一抓,姬禮不由分說地把她拽回來。
「乖乖坐好,一會兒就上菜了。」
屁股又挨了板凳。
薑幼螢有些鬱悶。
對方的力道倒是不大,卻將少女的手腕握得死死的,根本不容她任何溜掉的機會。轉眼間,姬禮又一溫聲,麵不改色地繼續與容羲談論。
白衣男子微微偏頭,視線匆匆掠過二人交握在一起的雙手,目色微動。
麵容之上,卻仍是一派的波瀾不驚。
待容羲收回目光,薑幼螢長舒了一口氣。
先不管對方有沒有認出來自己,既然如今他已坐到這個位置上,就說明他是個精明的。若是他想保住大理寺少卿之位,就應該安分守己,將那段煙南前塵往事拋得一乾二淨。
二人就應該心照不宣地,隻字不提。
你做你的大理寺少卿,我做我的皇後娘娘。
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好一番思量後,心口處懸著的大石終於落下。再抬眸時,隻見容羲身骨筆挺,坐於桌案前,挺拔得就像筆直的鬆。
很好,非常好。
就應該這樣。
就應該裝作誰也不認識誰,把姬禮一個人蒙在鼓裡。
姬禮笑嗬嗬地,給她倒了一杯茶水。
茶杯有些熱燙,接過時,幼螢恰恰又碰到少年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長,很乾淨,讓人隻看一眼,便生了許多心思。
想起那卷《花柳本》,薑幼螢無端開始臉紅。
那本子帶壞了她。
更是帶壞了姬禮。
她悶聲將茶水接過,不敢發出任何的動靜。
終於,雅間的門被人輕輕敲了敲,而後一聲歡喜地:「上菜咯——」
三人齊齊朝房門口望去,薑幼螢快速朝姬禮這邊挪了挪,看清盤子裡的菜品時,忽然變了麵色。
「不是說不要香菜麼?」
姬禮亦是一皺眉。
趁著他發作之前,店小二這才反應過來,惶惶然一躬身:
「客官莫生氣,小的記岔了,小的記岔了!這就給客官換盤新的來!」
薑幼螢在一邊如坐針氈。
又要換一道新的……那這又要等多久啊。她恨不得現在飛快吃完飯,趕緊離開這處是非之地。
每多停留一刻,就愈發危險一刻!
就在對方欲轉身離去之際,少女慌忙伸出手,將其攔下:
「罷了,就這樣罷。香菜都挑了就是了。」
見她都這樣說了,姬禮也隻好作罷。
看著飯菜上那綠油油的葉片,她胃中一陣翻湧,連動筷子的心思都沒了。姬禮抿了抿唇,仔仔細細地用淨筷將盤中香菜一根根剔除乾淨,神色認真溫柔。
薑幼螢側過臉去。
她從未見過如此認真的姬禮。
比他批閱奏折的時候還要認真仔細。
心中一陣暖意,讓她再度執起筷子,可還未吃一口呢,少年忽然抬起頭。
「容卿也是不喜歡吃香菜嗎?」
薑幼螢眼皮一跳。
容羲吃,容羲特別愛吃香菜。
別問她為什麼知道。
男子眸光清淡,輕輕瞟了她一眼。
那一襲白衣勝雪,似有隱隱梅香,自公子袖中來。
「回皇上,不是臣不愛吃,而是——」
容羲忽然望了過來。
眸光晦澀,情緒如同暗潮,洶湧澎湃。
卻又是轉瞬即逝,轉眼之間,又是一番風平浪靜。
男子溫聲:「臣之前有個妹妹,她不喜歡吃香菜。久而久之,便習慣了。」
這一句話,竟讓薑幼螢聽出幾分落寞之感,少女心頭猛然一顫,愈發不敢再抬起頭。
這一頓飯,吃得她是心驚膽戰。她雖然斂目垂容,卻能感受得到,全程一直都有一道目光靜靜地凝視著她,那目光灼灼,卻是萬分小心,怕給她引來什麼麻煩,亦怕為自己招惹來殺身之禍。
情愫湧動,不敢聲張。
一聲「妹妹」,喚得她麵色又是一窘,耳根子竟不由自主地發紅。
「阿螢,吃這個。」
姬禮興沖沖地轉過頭,看見她通紅的耳根與脖頸時,一愣。
怎、怎麼了?
可是……吃香菜吃的?
他關切地湊上前來,溫聲細語:「阿螢,是不舒服嗎?」
「不、不是。」
少女支支吾吾。
姬禮皺了皺眉頭,疑惑地抬眼,卻見一道目光恰恰望來。那視線平靜,可落在她身上時,竟帶了幾分微不可查地顫意,讓少年又一愣神。
阿螢,容卿。
薑幼螢,容大人。
不可能。
他抿了抿唇,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句不知道從哪兒聽到的話:
「容大人也是煙南人呀。」
少年倏然轉過頭,隻見薑幼螢坐在那裡,執著筷子的手卻是不動,一張小臉兒漲得通紅。
似乎……很害羞……
容羲此人,姿容出眾,才智過人。
姬禮眉心又是一動,隻覺得從心底裡湧上一陣無可名狀的情緒,讓他直接伸出手,將女子的柔荑一牽。
十指相扣,攥得嚴嚴實實。
這一場暗潮洶湧。
用完飯後,暮色將近。容羲徐徐告別二人,打道回府。薑幼螢這才覺得周遭氛圍輕鬆了許多,方欲轉身同姬禮說話,卻發現他的麵色有些難堪。
「阿禮,怎、怎麼了?」
說實話,即便先前與容羲沒發生些什麼,薑幼螢還是有些心虛的。
那一雙眸子中含了些許霧氣,少年轉過頭來。
他原是張揚的、恣肆的,但如今,薑幼螢卻在對方眼底裡,看到了幾分委屈。
他別別扭扭地問出聲:
「朕先前總是聽人說,容羲是朝中最年輕有為的大人。學識淵博,才智過人,實乃人中龍鳳,不知是多少姑娘的京城夢裡人。」
薑幼螢眼皮一跳,她怎麼從姬禮這話中,聽到了幾分酸味兒呢。
「罷了。」
他搖搖頭,把她牽緊了。
「如今天色已晚,阿螢不若與朕去一趟國安寺,在那裡過上一夜,順便還願。」
「還願?」
她有幾分不解。
「嗯,是還願。」少年緊牽著她,語氣溫和,「朕同方丈說了,若這次你能醒來,朕願日後做一個賢明的君主。阿螢,朕不再亂發脾氣,也不再亂處決人。你不要離開朕,好不好?」
他一向是小孩子脾性。
一向如小孩子那般,沒有安全感,徹徹底底地依賴上了她。
迎上那雙清澈的瞳眸,少女抿了抿唇。暮色昏昏,天際閃了些霞光,落在他素衣之上,渡得他麵容一派柔和寧靜。
她的心底裡,也無端生起些寧靜祥和之感。
他要做一名聖賢的君主,那自己,便要做一名賢妃。
這一回,輪到她攥緊了姬禮的手,看著少年堅毅的麵龐,一笑:
「好。」
……
二人來到國安寺。
與上次不同,這次姬禮麵見方丈,整個過程都十分順利。
他先帶著薑幼螢去佛像前虔誠一拜,心中暗暗許願。
願他心愛的姑娘一生平安順遂,健康無憂。
走出金鍾寺時,院落一角忽然閃過一道白影。
二人走得有些急,誰也沒有注意到院角處的那人。
容羲親眼目睹這二人離去後,才緩緩走進寺廟內。
再度見到了熟人,方丈稍一抬眸:「大人也是來還願的嗎?」
容羲輕輕「嗯」了一聲,與蒲團之上鄭重其事地跪下。
方丈忽然一嘆息。
他神色虔誠而恭敬,眉心亦是微微攏起。明白皎潔的月色穿堂而入,落在他散不開的眉間。
跪在這裡,容羲似乎仍能聽見耳邊的嬉笑聲,少女聲音悅耳,小聲更像黃鸝一般,嬌軟動聽。
她站在樓閣之上,輕輕喚他:
容公子。
彼時,他還是一個落魄的書生。
與周圍大多數讀書人一樣,腹中有些筆墨,卻都是月匈無大誌。心想著簡單做個教書先生,或者坐於一方小小廟宇之上,將就渡過這平安樸實,卻也安安穩穩的一生。
直到他遇見了薑幼螢。
集市之上,她麵紗被風吹起,少年一睹花容,驚為天人。
情竇初開,最是青澀難得。
於是他癡癡地跟在少女身後,隻見她身形窈窕玲瓏,步子亦是邁得好看,每走一步,裙裾便稍稍晃盪,猶如一朵徐徐盛開的紅蓮。
而她,當真是要比那紅蓮還要明媚璀璨。
書生悄悄跟著她,心中估量著這是哪門大戶人家的小姐,多年來埋首苦讀,在這一刻終於有了目標與方向。
他要考取功名!要成為大人物!然後再去她家裡提親!
他想要迎娶她,做自己的娘子。
愛意是這般熾熱而懵懂,容羲愣愣得跟著她走了許久,卻看著她,忽然在一處煙花柳巷之處停下。
似乎感應到了身後有人,少女一轉身,恰恰又是一尾風至,再度帶動起她麵上素紗。
當真是……
姿容璀璨,窈窕天成。
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可那素紗之下的麵容,卻是讓周圍花簇在一剎間黯然失色。
看著她搖曳著月要肢走上花樓,少年眼中第一次有了哀婉之色。
在這之前,容羲都是萬分厭惡那些青樓女子的。
他覺得她們艷俗,她們放盪,她們不知羞恥。可如今看著對方的身形,少年腦海中隻剩下了一個詞:
可憐。
可憐牡丹真國色。
回去後,他像瘋了一樣,日夜苦讀。
他想,如今自己還未出人頭地,待高舉狀元那一日,他要去青樓贖下她。
她在等著自己。
自己一定要救她。
集市上的回眸一笑,成了他這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唯一的光。他勤學苦讀,他寢食難安,就是為了考取功名利祿。可當一日他途徑花樓,膽戰心驚再度上前時,得知的卻是對方被賣入京城的消息。
「薑幼螢啊,早就被懷康王世子買走做妾咯!」
「唉,要說呀,我可真是羨慕她。本來都是花樓裡準備下月出閣的姑娘,不知道是哪來的福氣,竟讓皇城來的世子爺給看上了。咱們這還是萬人唾罵的青樓女,人家倒好,搖身一變,攀了高枝,雖未妾室,總歸還是個世子家的姨娘。」
「可不是嘛,這福氣不淺,旁人可羨慕不來咯——」
姑娘們搖著扇子,你一言我一語,好生熱鬧。
可那一句句話落在容羲耳邊,猶如晴天霹靂。
燈火滅了。
他伏於案頭,緊緊攥著手中的筆。
三年,整整三年,他在渡過了一場又一場孤寂的夜。
因為她被賣去了京城,他也去了京城,得到的卻是懷康王世子被抄家的消息。
好一番打聽,萬幸的事她幸免於難,卻是不知所蹤。
為了查明這件案子,他去了大理寺。
一步步,終於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時光宛若長河,男子一襲素色長衫,跪於佛像之前。
雖是闔眸,河水卻在眼前呼嘯而過。
她成了太子禮最寵愛的女子。
恍然之間,天空下了一場綿綿細雨。他穿著一身暗紫色的官服,站在進宮的馬車之前。
再往前去,便是東宮,容羲手中捧著奏折,腳下卻不受控製地朝東宮拐去。方邁沒一陣,忽然撞上一人。
小姑娘穿著一身水青色的衫,像一隻雀兒圍在太子禮身側,少年微微垂首,似乎有些無奈於她的鬧騰,可那眸光之中卻無半分的不耐煩。
認真,溫柔,仔細。
太子禮對她極好。
那一日,他在東宮之前,站了良久。
他幾乎是渾身濕透,回到府中。
下人被他嚇壞了,慌忙上前去,問他發生何事。男子久久坐於案前,緘默良久。
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東宮門前,那對男女眼眸之中,濃烈的愛慕之意。
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她的心上人亦是十分珍愛她。
容羲忽然一頹唐。
接下來幾日,他都告病,未去上早朝。
不知渾渾噩噩了多久,他終於成功勸說了自己,自此,將全身心投入於大理寺的繁忙事務之中。
旁人都說,從未見過這麼兢兢業業的少卿大人。
也從未見過這麼年輕,這麼有能力的少卿大人。
旁人往他府邸中塞了許多美人,無一例外地,被容羲冷著臉趕了出去。就當他以為自己這一生會這般無休止地工作下去時,皇宮內傳來噩耗。
——她死了。
她被人,逼死在太子禮登基前夜。
……
姬禮登基那日,狂風亂作。
那明明是一個秋日,卻竟讓他如同身處凜冽的寒冬。他發了瘋,把自己在屋中關了整整一宿,第二日,雙眼布滿血絲,去了皇上登基大典。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姬禮登基,竟是穿了一身素衣!
那一身縞素,如同一支悲痛的哀曲。他不顧眾人的反對,抱著薑幼螢的靈牌,一步步,走上那高台之階。
吉時到,台下寂靜無聲。
所有人皆是膽戰心驚,屏息凝神望著高台之上的那一抹素衣。
於這樣一片注目中,姬禮轉過身來。
狂風亂作,他懷中緊緊抱著少女靈牌,忽然,笑得癲狂。
這是容羲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太子禮。
他溫潤,他和善,他有禮儀。他從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他是大齊百姓心目中,完美無比的儲君。
而如今,卻為了一名女子走火入魔,穿著縞素登基,立了那方靈牌為後。
……
夜風撲在男子麵上,涼絲絲的,有些不真實。
方丈側首,卻見他筆挺地跪著,身子骨筆直,怎麼戳都戳不倒。
老者一嘆息。
「大人。」
幽幽一嘆,又如一道冷風,吹不散的是男子眉間的蹙意。
「大人,香柱要滅了。」
驀然,容羲睜開雙目。
月色入戶,男子一雙眼眸更是清明如月。他重生了,重生在剛升遷大理寺少卿之時,她還在,還沒有被人逼死。
可她身邊,仍然玉立著那名男子。
唯一令容羲訝異的是,明明是同一個人,姬禮卻突然轉了個性子。眾人說他是暴君,說他殘暴不仁,說他十惡不赦。
還說……她是禍國殃民的妖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