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Q正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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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麵要做,一麵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於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而終於歸結到傳阿q,仿佛思想裡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這原是應該極注意的。傳的名目很繁多:列傳,自傳,內傳,外傳,別傳,家傳,小傳……,而可惜都不合。「列傳」麼,這一篇並非和許多闊人排在 「正史」 裡; 「自傳」麼,我又並非就是阿q。說是 「外傳」,「內傳」在那裡呢?倘用「內傳」,阿q又決不是神仙。「別傳」呢,阿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上諭宣付國史館立「本傳」——雖說英國正史上並無「博徒列傳」,而文豪迭更司也做過《博徒別傳》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的。其次是「家傳」,則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托;或「小傳」,則阿q又更無別的「大傳」了。總而言之,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所以不敢僭稱,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所謂「閒話休題言歸正傳」這一句套話裡,取出「正傳」兩個字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的「正傳」字麵上很相混,也顧不得了。

第二,立傳的通例,開首大抵該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並不知道阿q姓什麼。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趙太爺的兒子進了秀才的時侯,鑼聲鏜鏜的報到村裡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於他也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裡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麼?」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本家? 你姓趙麼?」

阿q不開口,想往後退了; 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你怎麼會姓趙! ——你那裡配姓趙!」

阿q並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隻用手扌莫著左頰,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麵又被地保訓斥了一番,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裡,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後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於不知道阿q究竟什麼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麼寫的。他活著的時侯,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後,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那裡還會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我曾經仔細想: 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隻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征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隻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餘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的兒子茂才先生,誰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結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我的最後的手段,隻有托一個同鄉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後才有回信,說案卷裡並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有別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隻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拚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這近於盲從《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還有什麼好辦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貫了。倘他姓趙,則據現在好稱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說是「隴西天水人也」,但可惜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貫也就有些決不定。他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即使說是「未莊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於通人。至於其餘,卻都非淺學所能穿鑿,隻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適之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者能夠尋出許多新端緒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卻又怕早經消滅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優勝記略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之於阿q,隻要他幫忙,隻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阿q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侯,間或瞪著眼睛道: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麼東西!」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穀祠裡;也沒有固定的職業,隻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裡,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侯,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並不是「行狀」;一閒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隻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麵前,別人也扌莫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裡,甚而至於對於兩位「文童」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 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加以進了幾回城,阿q自然更自負,然而他又很鄙薄城裡人,譬如用三尺長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裡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裡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麵的可笑的鄉下人嗬,他們沒有見過城裡的煎魚!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起於何時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 「癩」 以及一切近於「賴」的音,後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後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麼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侯多。於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

誰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義之後,未莊的閒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一見麵,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

「噲,亮起來了。」

阿q照例的發了怒,他怒目而視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裡!」他們並不怕。

阿q沒有法,隻得另外想出報復的話來:

「你還不配……」這時侯,又仿佛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榮的癩頭瘡,並非平常的癩頭瘡了;但上文說過,阿q是有見識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點抵觸,便不再往底下說。

閒人還不完,隻撩他,於是終而至於打。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閒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裡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於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阿q想在心裡的,後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有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後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侯,人就先一著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隻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麼?」

但雖然是蟲豸,閒人也並不放,仍舊在就近什麼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鍾,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餘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麼?「你算是什麼東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後,便愉快的跑到酒店裡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穀祠,放倒頭睡著了。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一堆人蹲在地麵上,阿q即汗流滿麵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樁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麵的唱。「天門啦角回啦! 人和穿堂空在那裡啦! 阿q的銅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麵的人物的月要間。他終於隻好擠出堆外,站在後麵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後戀戀的回到土穀祠,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罷,阿q不幸而贏了一回,他倒幾乎失敗了。

這是未莊賽神的晚上。這晚上照例有一台戲,戲台左近,也照例有許多的賭攤。做戲的鑼鼓,在阿q耳朵裡仿佛在十裡之外;他隻聽得樁家的歌唱了。他贏而又贏,銅錢變成角洋,角洋變成大洋,大洋又成了迭。他興高采烈得非常:

「天門兩塊!」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麼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穀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錢不見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那裡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 而且是他的——現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轉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刺刺的有些痛;打完之後,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刺刺,——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他睡著了。

第三章 續優勝記略

然而阿q雖然常優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後,這才出了名。

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後來想:「現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於是忽而想到趙太爺的威風,而現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到酒店去。這時侯,他又覺得趙太爺高人一等了。

說也奇怪,從此之後,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這在阿q,或者以為因為他是趙太爺的父親,而其實也不然。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一件事,必須與一位名人如趙太爺者相關,這才載上他們的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於錯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說。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但他既然錯,為什麼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這可難解,穿鑿起來說,或者因為阿q說是趙太爺的本家,雖然挨了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當。否則,也如孔廟裡的太牢一般,雖然與豬羊一樣,同是畜生,但既經聖人下箸,先儒們便不敢妄動了。

阿q此後倒得意了許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牆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裡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然而非常渺視他。阿q的意思,以為癩是不足為奇的,隻有這一部絡腮胡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於是並排坐下去了。倘是別的閒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麼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簡直還是抬舉他。

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隻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隻放在嘴裡畢畢剝剝的響。

阿q最初是失望,後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麼多,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的事嗬!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裡,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響。

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

阿q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閒人們見麵還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胡子的東西,也敢出言無狀麼?

「誰認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月要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麼?」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q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被他抓住了,隻一拉,阿q蹌蹌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牆上照例去碰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著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並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於阿q跌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腮胡子的缺點,向來隻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些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麼?

阿q無可適從的站著。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裡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麼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後他回到家裡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後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來可以做大官,現在隻好等留長再說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裡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裡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於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 「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阿q歷來本隻在肚子裡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憤,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大踏步走了過來。阿q在這剎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 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於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鬆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麵走來了靜修庵裡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後呢?他於是發生了回憶,又發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隻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 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麼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麵趕快走。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麵頰。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於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後更輕鬆,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裡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戀愛的悲劇

有人說:有些勝利者,願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後,看見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於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隻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淒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然而我們的阿q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於全球的一個證據了。

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他飄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穀祠,照例應該躺下便打鼾。誰知道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點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膩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

「斷子絕孫的阿q!」

阿q的耳朵裡又聽到這句話。他想: 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若敖之鬼餒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於聖經賢傳的,隻可惜後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

「女人,女人! ……」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麼時侯才打鼾。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 「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 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麼明師指授過,但他對於「男女之大防」卻歷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類——的正氣。他的學說是: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麵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 一男一女在那裡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後麵擲一塊小石頭。

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不至於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於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台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後並不飄飄然,——而小尼姑並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 阿q想。

他對於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並不對他笑。他對於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並不提起關於什麼勾當的話來。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裡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裡吸旱煙。倘在別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準掌燈,一吃完便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侯,準其點燈讀文章; 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的時侯,準其點燈舂米。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阿q在動手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裡吸旱煙。

吳媽,是趙太爺家裡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閒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裡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 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剎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

阿q對了牆壁跪著也發楞,於是兩手扶著空板凳,慢慢的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糟。他這時確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將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槓站在他麵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槓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上,這可很有一些痛。他沖出廚房門,仿佛背上又著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 秀才在後麵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著,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忘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後,似乎一件事也已經收束,倒反覺得一無掛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手脫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侯,他聽得外麵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的內院裡,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著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麵說:

「你到外麵來,……不要躲在自己房裡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隻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著什麼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裡捏著一支大竹槓。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槓,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槓阻了他的去路,於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後門,不多工夫,已在土穀祠內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餘寒,尚不宜於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槓。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雲雲的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阿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並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 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 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縊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 阿q從此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 吳媽此後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 阿q不準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應了,可惜沒有錢。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赤膊磕頭之後,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統喝了酒了。但趙家也並不燒香點燭,因為太太拜佛的時侯可以用,留著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

第五章 生計問題

阿q禮畢之後,仍舊回到土穀祠,太陽下去了,漸漸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細一想,終於省悟過來:其原因蓋在自己的赤膊。他記得破夾襖還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張開眼睛,原來太陽又已經照在西牆上頭了。他坐起身,一麵說道,「媽媽的……」

他起來之後,也仍舊在街上逛,雖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膚之痛,卻又漸漸的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從這一天起,未莊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q走來,便個個躲進門裡去。甚而至於將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著別人亂鑽,而且將十一歲的女兒都叫進去了。阿q很以為奇,而且想:「這些東西忽然都學起小姐模樣來了。這娼婦們……」

但他更覺得世上有些古怪,卻是許多日以後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賒欠了;其二,管土穀祠的老頭子說些廢話,似乎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確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賒,熬著也罷了;老頭子催他走,嚕蘇一通也就算了;隻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常 「媽媽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隻好到老主顧的家裡去探問,——但獨不許踏進趙府的門檻,——然而情形也異樣:一定走出一個男人來,現了十分煩厭的相貌,像回復乞丐一般的搖手道:

「沒有沒有! 你出去!」

阿q愈覺得稀奇了。他想,這些人家向來少不了要幫忙,不至於現在忽然都無事,這總該有些蹊蹺在裡麵了。他留心打聽,才知道他們有事都去叫小don。這小d,是一個窮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裡,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誰料這小子竟謀了他的飯碗去。所以阿q這一氣,更與平常不同,當氣憤憤的走著的時侯,忽然將手一揚,唱道: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

幾天之後,他竟在錢府的照壁前遇見了小d。「仇人相見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麼? ……」 小d說。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裡沒有鋼鞭,於是隻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將空著的一隻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不下於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象,四隻手拔著兩顆頭,都彎了月要,在錢家粉牆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於半點鍾之久了。

「好了,好了!」 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著;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著。大約半點鍾,——未莊少有自鳴鍾,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他們的頭發裡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鬆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鬆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著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著罷……」 小d也回過頭來說。

這一場「龍虎鬥」似乎並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發什麼議論,而阿q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溫和,微風拂拂的頗有些夏意了,阿q卻覺得寒冷起來,但這還可擔當,第一倒是肚子餓。棉被,氈帽,布衫,早已沒有了,其次就賣了棉襖;現在有褲子,卻萬不可脫的;有破夾襖,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決定賣不出錢。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裡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的四顧,但屋內是空虛而且了然。於是他決計出門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著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並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麼東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莊本不是大村鎮,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著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阿q並不賞鑒這田家樂,卻隻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之道是很遼遠的。但他終於走到靜修庵的牆外了。

庵周圍也是水田,粉牆突出在新綠裡,後麵的低土牆裡是菜園。阿q遲疑了一會,四麵一看,並沒有人。他便爬上這矮牆去,扯著何首烏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腳也索索的抖;終於攀著桑樹技,跳到裡麵了。裡麵真是鬱鬱蔥蔥,但似乎並沒有黃酒饅頭,以及此外可吃的之類。靠西牆是竹叢,下麵許多筍,隻可惜都是並未煮熟的,還有油菜早經結子,芥菜已將開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園門去,忽而非常驚喜了,這分明是一畦老蘿卜。他於是蹲下便拔,而門口突然伸出一個很圓的頭來,又即縮回去了,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來視若草芥的,但世事須「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趕緊拔起四個蘿卜,擰下青葉,兜在大襟裡。然而老尼姑已經出來了。

「阿彌陀佛,阿q,你怎麼跳進園裡來偷蘿卜!……阿呀,罪過嗬,阿唷,阿彌陀佛! ……」

「我什麼時侯跳進你的園裡來偷蘿卜?」阿q且看且走的說。

「現在……這不是?」老尼姑指著他的衣兜。

「這是你的? 你能叫得他答應你麼? 你……」

阿q沒有說完話,拔步便跑;追來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這本來在前門的,不知怎的到後園來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經要咬著阿q的腿,幸而從衣兜裡落下一個蘿卜來,那狗給一嚇,略略一停,阿q已經爬上桑樹,跨到土牆,連人和蘿卜都滾出牆外麵了。隻剩著黑狗還在對著桑樹嗥,老尼姑念著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來,拾起蘿卜便走,沿路又檢了幾塊小石頭,但黑狗卻並不再出現。阿q於是拋了石塊,一麵走一麵吃,而且想道,這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尋,不如進城去……

待三個蘿卜吃完時,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從中興到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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