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五猖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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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所盼望的,過年過節之外,大概要數迎神賽會的時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賽會的行列經過時,一定已在下午,儀仗之類,也減而又減,所剩的極其寥寥。往往伸著頸子等候多時,卻隻見十幾個人抬著一個金臉或藍臉紅臉的神象匆匆地跑過去。於是,完了。

我常存著這樣的一個希望:這一次所見的賽會,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結果總是一個「差不多」;也總是隻留下一個紀念品,就是當神象還未抬過之前,化一文錢買下的,用一點爛泥,一點顏色紙,一枝竹簽和兩三枝雞毛所做的,吹起來會發出一種刺耳的聲音的哨子,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兩三天。

現在看看陶庵夢憶,覺得那時的賽會,真是豪奢極了,雖然明人的文章,怕難免有些誇大。因為禱雨而迎龍王,現在也還有的,但辦法卻已經很簡單,不過是十多人盤旋著一條龍,以及村童們扮些海鬼。那時卻還要扮故事,麵且實在奇拔得可觀。他記扮水滸傳中人物雲:「……於是分頭四出,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尋青麵,尋歪頭,尋赤須,尋美髯,尋黑大漢,尋赤臉長須。大索城中;無,則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鄰府州縣。用重價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漢,個個嗬活,臻臻至至,人馬稱娖而行……」這樣的白描的活古人,誰能不動一看的雅興呢?可惜這種盛舉,早已和明社一同消滅了。

賽會雖然不象現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談國事,為當局所禁止,然而婦孺們是不許看的,讀書人即所謂士子,也大抵不肯趕去看。隻有遊手好閒的閒人,這才跑到廟前或衙門前去看熱鬧;我關於賽會的智識,多半是從他們的敘述上得來的,並非考據家所貴重的「眼學」(11)。然而記得有一回,也親見過較盛的賽會。開首是一個孩子騎馬先來,稱為「塘報」(12);過了許久,「高照」(13)到了,長竹竿揭起一條很長的旗,一個汗流浹(14)背的胖大漢用兩手托著;他高興的時候,就肯將竿頭放在頭頂或牙齒上,甚而至於鼻尖。其次是所謂「高蹺」、「抬閣」、「馬頭」(15)了;還有扮犯人的,紅衣枷鎖,內中也有孩子。我那時覺得這些都是有光榮的事業,與聞其事(16)的即全是大有運氣的人,——大概羨慕他們的出風頭罷。我想,我為什麼不生一場重病,使我的母親也好到廟裡去許下一個「扮犯人」的心願的呢(17)?……然而我到現在終於沒有和賽會發生關係過。

要到東關看五猖會去了。這是我兒時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為那會是全縣中最盛的會,東關又是離我家很遠的地方,出城還有六十多裡水路,在那裡有兩座特別的廟。一是梅姑廟,就是聊齋誌異所記,室女守節,死後成神,卻篡取別人的丈夫的(18);現在神座上確塑著一對少年男女,眉開眼笑,殊(19)與「禮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廟了,名目就奇特。據有考據癖的人說:這就是五通神(20)。然而也並無確據。神象是五個男人,也不見有什麼猖獗(21)之狀;後麵列坐著五位太太,卻並不「分坐」,遠不及北京戲園裡界限之謹嚴(22)。其實呢,這也是殊與「禮教」有妨的,——但他們既然是五猖,便也無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別論」了。

因為東關離城遠,大清早大家就起來。昨夜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經泊在河埠頭,船椅、飯菜、茶炊、點心合子,都在陸續搬下去了。我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我知道有些蹊蹺,四麵一看,父親就站在我背後。

「去拿你的書來」。他慢慢地說。

這所謂「書」,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鑒略。因為我再沒有第二本了。我們那裡上學的歲數是多揀單數的,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

我忐忑著,拿了書來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著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

兩句一行,大約讀了二三十行罷,他說:——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他說完,便站起來,走進房裡去了。

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麼法子呢?自然是讀著,讀著,強記著,——而且要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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