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真價實的古典主義(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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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哈代《德伯家的苔絲》

閱讀是必須的,但我不想讀太多的書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年頭的書太多。讀得快,忘得更快,這樣的遊戲還有什麼意思?我調整了一下我的心態,決定回頭,再一次做學生。——我的意思是,用「做學生」的心態去麵對自己想讀的書。大概從前年開始,我每年隻讀有限的幾本書,慢慢地讀,盡我的可能把它讀透。我不想自誇,但我還是要說,在讀小說方麵,我已經是一個相當有能力的讀者了。利用《推拿》做宣傳的機會,我對記者說出了這樣的話:「一本書,四十歲之前讀和四十歲之後讀是不一樣的,它幾乎就不是同一本書。」話說到這裡也許就明白了,這幾年我一直在讀舊書,也就是文學史上所公認的那些經典。那些書我在年輕的時候讀過。——我熱愛年輕,年輕什麼都好,隻有一件事不靠譜,那就是讀小說。

我在年輕的時候無限癡迷小說裡的一件事,那就是小說裡的愛情,主要是性。既然癡迷於愛情與性,我讀小說的時候就隻能跳著讀,我猜想我的閱讀方式和劉翔先生的奔跑動作有點類似,跑幾步就要做一次大幅度的跳躍。正如青蛙知道哪裡有蟲子——蛇知道哪裡有青蛙——獴知道哪裡有蛇——狼知道哪裡有獴一樣,年輕人知道哪裡有愛情。我們的古人說:「書中自有顏如玉」,它概括的就是年輕人的閱讀。回過頭來看,我在年輕時讀過的那些書到底能不能算作「讀過」,骨子裡是可疑的。每一部小說都是一座迷宮,迷宮裡必然有許多交叉的小徑,即使迷路,年輕人也會選擇最為香艷的那一條:哪裡有花蕊吐芳,哪裡有蝴蝶翻飛,年輕人就往哪裡跑,然後,自豪地告訴朋友們,——我從某某迷宮裡出來啦!

出來了麼?未必。他隻是把書扔了,他隻是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德伯家的苔絲》是我年輕時最喜愛的作品之一,嚴格地說,小說隻寫了三個人物:一個天使,克萊爾;一個魔鬼,沒落的公子哥德伯維爾;在天使與魔鬼之間,夾雜著一個美麗的,卻又是無知的女子,苔絲。這個構架足以吸引人了,它擁有了小說的一切可能。我們可以把《德伯家的苔絲》理解成英國版的,或者說資產階級版的《白毛女》:克萊爾、德伯維爾、苔絲就是大春、黃世仁和喜兒。故事的脈絡似乎隻能是這樣:喜兒愛戀著大春,但黃世仁卻霸占了喜兒,大春出走(參軍),喜兒變成了白毛女,黃世仁被殺,白毛女重新回到了喜兒。——後來的批評家們是這樣概括《白毛女》的:舊社會使人變成鬼,新社會使鬼變成人。這個概括好,它不僅抓住了故事的全部,也使故事上升到了激動人心的「高度」。

多麼激動人心啊,舊社會使人變成鬼,新社會使鬼變成人。我在芭蕾舞劇《白毛女》中看到了重新做人的喜兒,她繃直了雙腿,在半空中一連劈了好幾個叉,那是心花怒放的姿態,感人至深。然後呢?然後當然是「劇終」。

但是,「高度」是多麼令人遺憾,有一個「八卦」的、婆婆媽媽的,卻又是必然的問題《白毛女》輕而易舉地回避了:喜兒和大春最後怎麼了?他們到底好了沒有?喜兒還能不能在大春的麵前劈叉?大春麵對喜兒劈叉的大腿,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新社會把鬼變成了人。是「人」就必然會有「人」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在「高處」,不在天上,它在地上。關於「人」的問題,有的人會選擇回避,有的人卻選擇麵對。

《德伯家的苔絲》之所以不是英國版的、資產階級版的《白毛女》,說白了,哈代選擇了麵對。哈代不肯把小說當作魔術:它沒有讓人變成鬼,也沒有讓鬼變成人,——它一上來就抓住了人的「問題」,從頭到尾。

人的什麼問題?人的忠誠,人的罪惡,人的寬恕。

我要說,僅僅是人的忠誠、人的罪惡、人的寬恕依然是淺表的,人的忠誠、罪惡和寬恕如果不涉及生存的壓力,它僅僅就是一個「高級」的問題,而不是一個「低級」的問題。對藝術家來說,隻有「低級」的問題才是大問題,道理很簡單,「高級」的問題是留給偉人的,偉人很少。「低級」的問題則屬於我們「芸芸眾生」,它是普世的,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繞過去,這裡頭甚至也包括偉人。苔絲的壓力是錢。和喜兒一樣,和劉姥姥一樣,和拉斯蒂尼一樣,和德米特裡一樣。為了錢,苔絲要走親戚,故事開始了,由此不可收拾。

苔絲在出場的時候其實就是《紅樓夢》裡的劉姥姥,這個美麗的、單純的、「悶騷」的「劉姥姥」到榮國府「打秋風」去了。「打秋風」向來不容易。我現在就要說到《紅樓夢》裡去了,我認為我們的「紅學家」對劉姥姥這個人的關注是不夠的,我以為劉姥姥這個形象是《紅樓夢》最成功的形象之一。「黃學家」可以忽視她,「綠學家」也可以忽視她,但是,「紅學家」不應該。劉姥姥是一個智者,除了對「大秤砣」這樣的高科技產品有所隔閡,她一直是一個明白人,所謂明白人,就是她了解一切人情世故。劉姥姥不隻是一個明白人,她還是一個有尊嚴的人,——《紅樓夢》裡反反復復地寫她老人家拽板兒衣服的「下擺」,強調的正是她老人家的體麵。就是這樣一個明白人和體麵人,為了把錢弄到手,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什麼?是糟踐自己。她在太太小姐們(其實是一幫孩子)麵前全力以赴地裝瘋賣傻,為了什麼?為了讓太太小姐們一樂。隻有孩子們樂了,她的錢才能到手。因為有了「劉姥姥初進榮國府」,我想說,曹雪芹這個破落的文人就比許許多多的「柿油黨」擁有更加廣博的人心。

劉姥姥的傻是裝出來的,是演戲,苔絲的傻——我們在這裡叫單純——是真的。劉姥姥的裝傻令人心酸;而苔絲的真傻則叫人心疼。現在的問題是,這個真傻的、年輕版的劉姥姥「失貞」了。對比一下苔絲和喜兒的「失貞」,我們立即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喜兒的「失貞」是階級問題,作者要說的重點不是喜兒,而是黃世仁,也就是黃世仁的「壞」;苔絲的「失貞」卻是一個個人的問題,作者要考察的是苔絲的命運。這個命運我們可以用苔絲的一句話來做總結:「我原諒了你,你(克萊爾,也失貞了)為什麼就不能原諒我?」

是啊,都是「人」,都是上帝的「孩子」,「我」原諒了「你」,「你」為什麼就不能原諒「我」?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上帝那裡,還是性別那裡?性格那裡,還是心地那裡?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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