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堯臣(十一)(1 / 2)
三十九章
「公子。」季堯臣一把將小胖墩拽過來,掀起他的褲腿看,見熱湯並沒有燙到腿,長鬆口氣,將他一推,「你也去洗個澡,換身衣裳。這裡不用管,我來收拾就是。」
說罷,彎月要撿起那幸存的兩個碗。一隻碗中間有了裂痕,另一隻有豁口,但補一補勉強還能用,他小心地放在桌上。
季堯臣再抬頭,見那兩人誰也沒動,都在原地,巴巴地盯著他看。
「怎麼?」
小胖墩抓著袍角,整張臉委屈得如同苦瓜般:「先……先生,我還沒吃飽。」
他扭過臉,帶著些哀怨看向蘇奈,那美艷的婦人咬著嘴唇,十分可憐地看他道:「先生,奴家一口都還沒吃。」
季堯臣抿了一下唇。
他似乎半晌才回過神,擦了一把汗,「屋裡……屋裡好像沒有餘糧了。我去向隔壁借些來。」
說著便走了出去。
小胖墩搖擺著走到炕邊,乖巧地坐下等,蘇奈也坐下,搬過小胖墩的臉,眨巴著眼睛道,「弟弟,你生我的氣啦?」
美色當前,小胖墩忙搖頭。
他遲疑地垂眼,腳丫一晃一晃:「姊姊,我好想吃南京醬板鴨,瑤柱海鮮飯,清蒸大蹄髈,紅燒醬肘子,小米蒸排骨……」
說著,吸溜一下,晶瑩的口水還是順著嘴角淌到了衣服上,蘇奈立刻抽了手,「這麼多食物,你都吃過?!」
「原來每頓都吃的。」
小胖墩吞咽一下,抹了抹嘴角,愁悶道,「不過,唉,好久不曾吃過了。我都忘記什麼滋味……」
季堯臣出了門,叫風一吹,臉上有些發熱。
家裡的菜,做這頓飯時,一口氣用了個精光,還剩下的米麵送給了鄰居。
他有些後悔自己魯莽,連條後路沒留下。但此刻再要回來,卻沒感到什麼負擔。也許是因為差點死過了,臉麵還算得了什麼?
沒死成,卻好像已經死過了一遍一樣。好像那些焦灼痛苦都隨著那個死去的軀殼一起幻化成煙,他混沌地立在暖風裡,身子變得很輕,眉頭也舒展開來,什麼都不再想了。
阿雀娘家的門開著,屋裡亂七八糟,幾個女娃蹲在地上撿碎掉的瓦片:「剛才好大風,好像有龍哩!」
「窗欞都給吹掉了。」
撿著撿著,她們比這犄角作龍,哞哞叫著,嬉笑打鬧起來。
「龍龍龍,蚯蚓也能看成龍。」阿雀娘嘴裡罵著,拾回了給刮到後院的擀麵杖,正反吹吹,見季堯臣立在門口看著她的幾個女兒,眼神很平靜,吃了一驚,忙迎上來道:「呦,你們又不回京都了?」
季堯臣頷首。
「不走好呀,」阿雀娘笑開了花,「你們家阿執,能給我這幾個丫頭作個玩伴,我們鄰裡鄰居也熱鬧。你們要待多久?」
「不知道。」季堯臣道,「也許幾個月,也許一年,我們走之前,回來同你告別。」
接著,他十分有禮地借米、麵、油。
季堯臣性傲,自小不愛與人打交道,又是做過大官的人,往常說是「借」菜,實際上,多拿銀兩酬謝。且阿雀娘給什麼,他接什麼,從不提任何要求,拿了便走。若是阿雀娘想要捎給阿執一些點心,他便婉拒,似乎要和鄰居保持涇渭分明的關係,難免有些矜冷。
可這次,阿雀娘拿了兩個糖包子給阿執,季堯臣竟然收下,又額外要了一個,還跟著阿雀娘進屋,拿小瓶灌了些醋和香油。
他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麼,折返回來,借了一小塊女子洗頭用的香膏。
阿雀娘見他把香膏小心地用紙包起,淡然揣進懷裡,切切地笑。
季堯臣沒有搭腔,阿雀娘也不敢再打趣,好奇地目送他進屋,心道,「不知道他那嬌滴滴的渾家,住村裡可還習慣?」
蘇奈當然不習慣。
季先生說叫她在屋裡洗澡,她本來以為是客氣客氣,未曾想啃完糖包子,他連水都給打好了。
紅毛狐狸盯著那破舊的小木盆,還有泡在裡麵玩水的小胖墩,尾巴欣喜地擺了起來。
不枉她苦苦等待這麼久,還被臭和尚扔上天,總算等到了一個采補的好機會!
可是,狐狸精的尾巴是無法化形的,脫了衣裳,這條狐狸尾巴就會露出來。所以,最好是等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動手。
這大白天的,如果不立刻采了這男人,恐怕叫他識得了身份。他有一把掛在牆上的破劍,是仙家之物,能把她的毛燒焦。
蘇奈有些猶豫,叼著包子道:「先生,奴家一個女子,與你們在一處沐浴……」
「我知道。」季堯臣青筋爆了爆,立刻打斷,似乎夾在一個兩難的境地裡。他停頓許久,才道,「但你身上沾了髒汙……到時我和公子會先出去,你在屋裡閂上門。若實在不自在,也可去隔壁阿雀娘家裡沐浴……」
蘇奈忙道:「先生用過的浴桶,奴家自然不介意。隻是這浴桶太小了,奴家用著不舒服。」
季堯臣眉頭隱忍地跳了兩下,看了她兩眼:「你想如何?」
「奴家在外麵河裡滾一滾就好。」
季堯臣道:「不可。外麵那河水湍急,本地人很少下到深處,即便如此,每年都還要失足淹死幾個。河邊村人,都是打水沐浴。而且……」
他頓了頓,眼梢打量她一下,旋即目視前方,隱有嫌棄意:「蘇姑娘,並非我為難你。」
「自你來家裡,我都未曾見你洗過一次澡。」
蘇奈一怔,齜牙摔了筷子:「奴家香得很!」
蘇奈聞聞自己的毛,牙齒磨得吱吱作響,氣得狐狸毛抖動,丹鳳眼裡有一輪綠光閃過。
臭男人,居然敢嫌棄她來!虧她還「婦人之仁」了一下,想著再蹭吃幾天凡人的飯再挖他的心……
大白天就大白天!今天她要是不采他的陽,挖他的心,她蘇奈的名字倒過來寫!
*
樹上的夏蟬長嘶。
季堯臣蹲下,給小胖墩挽起褲腿,看著他笨拙地拖著肥胖的身軀,追著阿雀一起下到小溪裡捉螃蟹。
阿雀的一雙手白又靈巧,往水裡一拍,濺起水花來,翻過手,就已經將幾隻小蟹攏進掌中。
小胖墩始終慢上半拍,卻耐心得很,好容易捉住一隻,把手裡泥沙撥開,入神地看,直看到那小螃蟹順著他的胳膊迅速逃開,他卻傻傻地伸開手掌,張開嘴巴,發出咯咯的笑。
阿雀眼疾手快,撲上去替他捉了回來。
日光毒辣,不一會兒就曬得人後背透濕。季堯臣一抹,脖子上已經汗如雨下,尋了塊石頭坐著,閉目養神。
那小婦人閂門洗澡,屋裡統共就那麼點方寸之地,他無處可去,隻好等。
前段時間,他隻一心懷疑此女是個「探子」,事事都提心吊膽,多想三分,現在想來,未免荒謬。
若她真是探子,宋玉還能在四周兜圈子這麼久,最後同他們擦肩而過?
是他太過緊張,草木皆兵了。
可想到蘇奈,季堯臣還是有些頭疼。
他是窮苦人家出身,不論祖母,母親,還是鄰居家的女子,都是勤勞賢惠之人,整日勞作,把家裡操持的井井有條;進京為官,見到城裡的閨秀,個個都是矜持守禮,舉止有度。
哪裡見過有單身女子,跑到陌生男人家裡來賴著不走的?明明是個丫鬟出身,卻什麼都不會做,整日不是趴在地上玩兒,就是托腮看著窗外,飯吃得卻多。
這也便罷了,年紀輕輕的,卻對著他一個堪當師長的人搔首弄姿,滿□□詞浪語……
季堯臣一陣惡寒。
真正的讀書人,才不似那偽君子喜好輕浮,隻欣賞自尊自愛的貞潔烈女……
正想到這,門裡忽而傳來「嘩啦」的水聲,旋即門被「哐哐」地敲響了,裡麵傳來一道嬌滴滴的聲音:「先生……」
季堯臣眉心一跳,見那小婦人竟然正從大門被砸破的破洞裡探出半條白生生的胳膊來揮揮,指尖上還滴落著水珠。
他生怕她當著小兒的麵開門而出,忙從石頭上站起,三步並做兩步沖到了門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