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堯臣(十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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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三伏天,蟬叫得尤其猛烈。小胖墩臉上的汗如雨一般地往下淌,讀書的時候便不能輕易睡著了,隻一下一下地拿手背擦汗,書頁上落下幾個黑手印。

他的脖子上痱子生疼,坐不住了,便往旁邊偷看。

蘇奈和他坐一邊,竟能靈巧地盤起腿來平衡在板凳上麵,仰著頭,把書高高地舉在眼前,書頁已經翻了大半。

「姊姊,」小胖墩悄聲道,「你背到哪裡了?」

蘇奈擦擦汗,眼珠子還黏在書上不肯放:「快背完了。等奴家背完了,就能去廚房找季先生了。」

「啊。」小胖墩哭喪著臉道,「你不是不識字嗎?怎麼可以這麼快。」

在下山之前以前,蘇奈的確不識字的。這段時間季先生手把手教著,從開蒙學起,像四五歲小兒一般,認得了一些簡單的字。

季先生自打上次氣昏了起來,就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脾氣變得極寬容,眼裡也時常帶上笑,不再輕易打人罵人了,這對她來說是件特別好的事。可惜季堯臣即便是脾氣變好了,對她的親近,還是一貫搪塞。

比如說,一見她得閒,笑吟吟地朝他走過來,就趕緊拿起一本書叫她背;晚上,她說地上太硬,那麼大的炕,不知道分她一半睡睡,季堯臣就翻個身說,等她練好字,就把炕換給她,他睡地上。

這句話還真把蘇奈唬住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就變成了季堯臣一個人教兩個笨學生。

她想背書,總有辦法。為了記住這些詩,在他讀的時候,她就拿爪子在書上畫下記號。「山」就畫一個尖尖,「月」就畫一個圓圈,這樣,她看見自己的畫,就能聯想到這幅畫麵,隨後就能想起這首聽過的詩。

蘇奈又抓過一頁道:「因為我這個是詩,就像山歌一樣,聽一遍就忘不了,比你那背的那個之乎者也的好記。」

「是嗎?」小胖墩怔怔地走了神。

小胖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書,一個字也看不進了:「你手裡那本《幼學簿》,我也背過的呀。」

他就並不覺得簡單。

蘇奈上個月才學握筆,季先生叫她攤開秀麗的一雙手,吝惜地把筆放在她手心,她滿把抓起來,好像手裡捏的是一隻燒火棍。季先生蹙眉握住她的手,她就嬉笑著拿手背蹭季先生的手心,季先生肩膀都悚起來,猛敲了她一個暴栗,她才不笑了。

兩個人手握手,暗自用力,暗中大戰一場,她總算把筆握住了,先從「天地人」開始寫,寫得還歪歪斜斜的。坐在側窗下,蝴蝶飛過的影子落在紙上,就能叫她的眼神跟著走了。走神一會,她一歪頭,哢嚓咬爛了筆端,季先生也跟著咬緊了後槽牙。

而今,蘇奈竟然已能背整本書了。

比起蘇奈來,阿執握筆要早得多。

很早就有人手把手地教他拿筆,寫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簡單的字,比如「吃」「屙」「痛」「準奏」一類的,當時,他還在那棟極黑的大殿裡居住,可以嫻熟地扌莫過眼前的絹布,在上麵落下那些字,再由人拿走。

一日飯前,侍女遍呼不應,他想去搖轎攆上的金鈴叫人,卻意外地扌莫到一隻冰涼、粗糙的手,登時嚇得喘起氣來,不敢動作。

那人的呼吸落在他麵上,似乎盯著他看了許久,隨後,他的眼睛被塗抹上濕潤冰涼的東西,入了眼卻是火辣辣地痛,他尖銳地叫喊起來,嘴巴卻猛地被人捂住:「殿下,別叫……」

燭火慢慢亮起,他的眼前有了一輪光暈,眼前迷霧像是散開了一般,能看清周遭的一切。一個瘦削的男子立在暗中,抿著嘴,眼神復雜地看著他。

遠處傳來一兩聲響動,男人似是十分緊急,忙從懷裡掏出幾本書來,熟稔地翻起書頁:「殿下可開蒙了?認得字嗎?」

他腸胃攪動的聲音猶如雷霆,男人亦是一驚,阿執哭喪著臉蜷縮在轎攆上道:「孤想吃飯。」

那男人卻堅持道:「隨臣學了這頁才可以吃飯。」

那時候,季先生掏出來的是《孟子》。小胖墩不問這是誰,更不問來乾什麼,一心隻覺得餓昏了頭,肚子被掏了一個大洞似的,空虛異常,隻想將從前那些美食一盤一盤地到進去填滿,巴巴地想要吃飯,於是他沒骨頭地,像抓著雞腿一樣抓住了書。

即使是這般緊急催逼之下,那些簡單的字,仍然猶如螞蟻爬去散開,不能在他腦海中留下絲毫印象。

季堯臣見他嘴唇翕動,半晌吐不出一字,比他還要焦急,換了一本,他仍是搖頭。再換更加簡單的,正是《幼學簿》,是將天文、地理、歲時編成了朗朗上口的口訣,專門給四五歲的幼兒開蒙。

可他還是記了下句忘上句。

季堯臣的期望,從每日背半本,到背一篇,再到背一段,再到背一句。最後,整本《幼學簿》背完,用了整一年。

即便如此,季堯臣急得口唇冒火,眉頭從未舒展,自己唉聲嘆氣,卻從不對他疾言厲色,就這麼慢慢地,耐心反復地灌進去。

季先生從沒有罵他一個「笨」字,他問起來,隻平和地說這些對他太難了,千裡之行,始於足下。

可是此刻見著蘇奈,小胖墩阿執才懵懵懂懂地有了些感覺,感知到自己是和旁人不太一樣的。

為什麼……我會和別人不一樣呢?

蘇奈吭哧吭哧地背完最後一頁,見小胖墩兀自沉思,好像入定了一樣,就用胳膊肘撞撞他,還跟他說話,剛張開嘴,腦袋上就挨了一書卷。

季堯臣高大的陰影立在桌子前,斥道:「嘰嘰喳喳,都背會了?」

小胖墩一驚,默默地拿書遮住臉。蘇奈卻齜牙揉揉腦袋,梗著脖子不服道:「我都背會了,你憑什麼打我呀?」

季堯臣不生氣,反倒撥開她,撩擺坐在桌前,順手拈起蘇奈寫的字看,嚴肅道:「背來聽。」

定睛一看,那一張紙上的字歪歪扭扭,形如狗爬。季堯臣不禁抬頭以餘光瞥她。

一般來說,女童細心,寫字更為齊整秀麗,寫得這般蹩腳,簡直像是狗寫字,令人匪夷所思。

字如其人,倒是像她這個人,毛手毛腳的,半點不安分。

蘇奈還趴在桌前,嘴裡背個不停,待背到最後一首,大喘一口氣,興奮地湊在季堯臣臉前,一對丹鳳眼亮亮的:「先生,我寫得怎麼樣?可以上炕了麼?」

季堯臣搖頭:「不好看。」

「哪裡不好看了?奴家……奴家一筆一劃寫的。」蘇奈氣急敗壞地將那張紙頭拎起來貼在季堯臣臉上,想叫他看個清楚。

想她一隻野狐狸,辛辛苦苦地學寫人字都不錯了,挑東撿西的,字還要分好不好看!

季堯臣叫她惹煩了,順手搶下來撕成條:「去再練十張吧。字如人立,不能屈膝,不能伏倒。」

「十張?!」

小胖墩仍在那窗下麵搖搖擺擺,艱難地背書。

蘇奈坐在旁邊,尾巴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裙擺散落一地,在光下臨摹碑字。

她寫得頭疼,下意識地咬住了筆杆,旋即被辣得呸呸呸吐了一嘴。

她手裡的筆杆,端頭用布片包著,布片浸了辣椒水,是季堯臣心疼他被咬壞的筆,專門治她這亂咬物什的毛病。

蘇奈吃了一嘴辣椒,氣得咕嚕嚕撂下筆,也不寫了。

她托著腮,轉著手上的佛珠,晃著板凳念叨道:

「明明都是狐狸精,我為什麼這麼倒黴?一個人也沒采到也就罷了,如今竟然在這鳥地方學起人寫字。唉,那公狐狸又當國師,又采皇帝,憑什麼他有這麼好的運氣……」

紅毛狐狸憤憤,將後半句脫口而出,聲大了些,忽覺有些不對。

抬頭一看,季堯臣匪夷所思地看著她,神情十分不悅,「蘇姑娘,不知你哪裡聽來的傳言,到你這裡斷了即可。先帝是有行事不妥,但也不能如此妄加揣測。」

蘇奈「咦」了一聲:「宋玉不是采了那個皇帝嗎?」

小胖墩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姊姊,不是采,隻是一起玩耍而已。」

「玩耍?」

這些人真是幼稚,狐狸精和人類有什麼好玩耍的?

季堯臣負手行至窗前:「聽聞太子出生不久,先帝圍獵。在叢林中見一少年身著白甲,容色俊秀,分花拂柳而出。

「先帝視之許久,竟然淚盈於睫,抹了把眼淚道,『孤未曾想要落淚,這眼淚竟然自己滾下來,心也跳得厲害,簡直奇怪得很。你是哪裡人士?孤仿佛在哪裡見過你。』那少年不見絲毫驚訝,笑道,『我等君赴約已久,今日終於等到了,我早已備好酒菜,快來快來。』

「先帝與這少年一見如故,撥轉馬頭就要跟著走。群臣自然阻攔,先帝不舍他離開,便一聲令下,將其帶回,封為國師,日日伴駕,是為國師宋玉。

「從前,我們也懷疑這二人有私情,可觀察了一段,陛下和國師都無龍陽之癖,隻是結伴玩耍,形影不離,以至於飲酒下棋,一同爛醉。宋玉時常帶著先帝出宮喝酒吃飯,騎馬射箭,鬥雞、鬥蛐蛐,竟乾那玩物喪誌之事。我還見過他們在大殿上蹴鞠,君不君,臣不臣,實無正形。

季堯臣說道最後,音調已轉冷,「正因宋玉是狐妖,才可蠱惑人心,不然,一國之君,和以棄國家為不顧,與一個男人整日勾肩搭背?」

蘇奈聽了,暗想,原來那公狐狸精修為也比她高出那麼多,為了采個男人,還得先陪他玩耍幾十年。一定是還沒來得及采,老皇帝就病死了。

采補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狐狸精也有倒黴的時候,那她這樣的,就更不算什麼了。

季堯臣看蘇奈神遊天外,輕敲桌子:「長日無聊,在屋裡看書寫字有什麼不好?看你,屁股上長了釘子一般,坐都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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