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臣(二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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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濤暫止,僅有一股水從破洞口嘩啦啦地往屋內流。

方才房梁塌下、瓦片如雨,季堯臣一把將阿執護在懷裡,現在形勢稍定,便將他鬆開,麵色蒼白地看向窗外。

縱然已經知道宋玉有呼風喚雨之能,此時見到這遮天蔽日的妖影,季堯臣還是生出一股難言的恐懼。

凡人,到底難與妖怪抗衡……

他慢慢走到窗邊,江流鎮大路已經讓汩汩水流淹沒,倒折的不僅一間屋宇,隔壁阿雀娘家的木屋也千瘡百孔。

阿雀娘抱著搶出的鍋碗瓢盆,正坐在水泊裡捂著臉哭,平日裡鬧騰的幾個女娃,如今像一隻隻孱弱的小雞仔一般圍抱著母親,細嚶嚶地哭成一團。

天上獸影笑道:「季大人,我已知你藏身之處,再躲下去,我們誰也討不了好。我等你將人送出來,賞你加官進爵,衣錦還鄉;你若不識抬舉,就別怪我擾得你鄉鄰不得安寧。」

說罷,那影子一晃,漸漸淡去。

風雷閃電息止,天慢慢地染黑,傾盆大雨漸落了下來。隻剩雨聲喧鬧,更顯萬物寂靜。所有村民彼此攙扶,均呆站在房簷下。

淅瀝瀝的雨聲裡,季堯臣知道,這段時間是留給他思考之用。

兒時讀《紀世經》,書上說,世上惡妖,下有道士驅逐,上有神仙鎮壓,不敢身負血債,否則必遭懲處。宋玉為了躲避天雷,雖恣意享樂為禍世間,卻不敢親自犯下殺戮。一切災難,都是因為他蠱惑人間皇帝,間接造就。

這狐妖雖有媚態,卻難以迷惑所有人,像他,還有那些寫信的忠臣,不就未被迷惑?唯獨先帝信任國師,事事順從於國師。想必對國師來說,先帝既是一個聽話的傀儡,也是一塊好用的盾牌。

因此,宋玉雖有異能,卻不會搶奪皇位,反而找遍天涯海角,也要將容納先帝魂魄的容器找回來。

如今,先帝懸棺已久,屍體日漸**,太子出走,旁人理政,早就引得群臣不滿,各種勢力蠢蠢欲動。

季堯臣有些荒唐地想,若此時有人推翻了朝廷,這對以往的皇族自是災難,可皇族已凋零。對天下百姓來說,這未嘗不是個好的開始……

這問題的答案原本很簡單,早在季堯臣背著太子逃出宮闈的那一天,他就想到了。

隻要徹底粉碎這個容器,斷絕先帝復生的可能,叫宋玉再無依仗,那麼即便他死了,宋玉也不會好過。

季堯臣取下劍來,拔劍出鞘,劍身金光閃耀。

這件事他在心中預演過無數次,連自己的死亡,也因有了心理準備而愈加麻木,卻唯獨漏掉一件事……

季堯臣持劍回頭。

小胖墩阿執挽起寬大的衣袖,彎月要在沒過腳踝的水泊裡一下一下地撈著什麼,雙手「嘩啦

」捧出水麵,一條小紅魚從他掌心蹦跳而出。他踉蹌了一下,急匆匆跑到了牆上的大洞邊,將小紅魚小心翼翼地放出。

轉過身,肉嘟嘟的臉抬起來,疑惑地望向他。

本能地,他感覺到了一股古怪的氣氛,寫在先生眼睛裡。

這雙鳳目看著他,陌生而冷靜,和往日一點兒也不一樣。

「堯臣……」

正此時,窗口忽然「哢嚓」一聲破了個大洞,把這氣氛瞬間打得粉碎,一隻毛茸茸、赤紅色的爪子伸進來,兩人都驚得頭皮發麻,後退數步。

那爪子如有所感,縮了回去,過了一會兒,「哢嚓」一聲,木窗整個兒掉在了水泊裡,一個身穿布衣的婦人一腿邁進來,急吼吼地從窗口鑽進屋裡,挽起袖子,一手拉一個道:「你們傻站在這裡乾啥?浪來了,還不跑呀!」

說罷,抓過小胖墩的領子將他挾在腋下,又一手拖著季堯臣,急吼吼地撞出了窗戶。

季堯臣在水中踉蹌,天色昏黑,地上的水花不斷被步子踢成白色泡沫,什麼也看不清楚,隻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拖著他不住往前跑。

前方,隱約是那婦人扭得誇張的月要肢。

迷茫之中,他感到有些詫異,隻懷疑自己做夢:這花癡怎會有如此大的力氣?

他一個男人抱起小胖墩,都要吸一口氣,前方的蘇奈,卻將小胖墩隨便地夾在一隻胳膊下,另一隻手拖著身長八尺的大男人,拿腳一踹,踹出個大洞,硬是將他們塞了進去。

「這是哪裡?」

季堯臣半個身子跌在水泊裡,眼前就是一架榫接的木梯子,斜斜漂浮在水中,水麵上另有些木片碎渣,鍋碗瓢盆,還有女孩子破碎的小衣……

「季先生,季先生!」頭頂傳來悶悶的敲打呼喊,季堯臣抬頭,隻見那木梯通向屋頂的大天窗,天窗透出一絲昏黃的微光,隱有幾張焦急的麵孔晃來晃去。

情急之下,一隻手從那洞裡伸出來,想要拉他,隻聽得阿雀娘帶著哭腔道,「是我家裡,你快帶著阿執上房來吧,一會兒水漲上來了。」

阿雀娘在上麵不斷催促著,季堯臣叫這緊急的氛圍感染,回身將小胖墩一抱,送上梯子。阿執蹬著兩腿,身子極重,他咬緊了後槽牙向上推,阿雀娘那邊也在用力拉,臉都漲紅了,還是叫小胖墩一腳踩空,險些從梯子上摔下來。

幸好一隻白皙的胳膊陡然從季堯臣身後伸出,一把接住,向上一推,小胖墩竟如風箏一般叫她拋了出去,飛到了房頂上。

蘇奈拍拍手,見季堯臣還在下麵,急忙抓著他的衣服往梯子上一扔,在他屁股上用力一推,季堯臣隻覺得自己像是被鬼推了一把,直挺挺地沖上了房頂,身上衣服叫木刺扯破了好幾道,最後和阿雀娘她們撲倒在一處。

季堯臣滿腦子隻想著:這花癡竟敢拍他的屁股。不禁又羞又怒,漲紅了臉色,趴在洞口厲聲斥道:「蘇奈!」

見那小婦人已經向外跑去,季堯臣的麵色又怒轉驚,又拍著瓦片叫道:「蘇奈!」

「你怎不上來?你往哪去?」

蘇奈已經跑遠了,遠遠道:「奴家去救小和尚!一會兒就來!」

「……」

是了,方才釋顏師父同他們在一處,逃跑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不知現在在哪裡。

可是,這一個婦道人家,怎麼這麼大的膽子,也不怕遇了危險?

季堯臣心亂如麻,連忙站在房頂上尋覓她的身影。可看了半晌,也沒見那布衣婦人沖出來,倒是隻見一隻紅色的動物「嗖」地竄過去,濺起一串銀色的水花,將他嚇了一跳。

阿雀娘道:「是狐狸吧?天上現了大妖怪,林子裡的動物也害怕。那天我修房頂,那玩意就從我麵前過,當即把我嚇昏過去。」

季堯臣回頭一看,阿雀娘和她的女兒們都瑟瑟依偎在一起。更遠處的夜色裡,其他的老幼婦人也三三兩兩地蜷縮在房梁上,除了麵色驚懼,人倒是一個也沒少。

有人瑟瑟發抖道:「走罷,從這條道,可以躲到石頭山上去,山上有幾座木屋,是俺奶奶那一輩為了躲洪災專門建的,等水退下來,咱們再回來!」

季堯臣猶豫了片刻,道:「你們先走罷。我在此地等一等,我家……還有人沒回來。」

「我也不走!」阿雀娘抱著幾個女兒,眼淚汪汪的,「是季家媳婦把我們娘們幾個拉上來的,我也要等她。」

季堯臣一怔,卻垂下眼去不再言語。

他不想和鄉鄰同行,一來是為了確認那花癡是否安全,二來,也是不願再牽連鄉裡。畢竟今日宋玉水淹江流鎮,全是因他帶了阿執回鄉而起。

他並不是優柔寡斷之人。

即便宋玉真的以他家鄉為威脅,他也依然會殺了太子。因為房頂上這些,隻是很少的世人。為了天下更多的世人不再受昏君佞臣磋磨,他什麼都可犧牲。大不了,他死後結草銜環、當牛做馬,給這些無辜的老幼賠罪……

季堯臣喉結動了動,一股難捱的酸澀在喉中叫囂,縱然忍了再忍,眼睛還是無法控製地紅了起來,狠狠地握著拳頭。

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必須得做個決斷。

……

紅毛狐狸跑出房子,速度便慢起來。

她看出這白浪雖然來得猛烈,但和她上次見到的浪不是一回事。上次一浪打來,整片村莊瞬間淹沒在了水下;這次河水上漲,不過隻是弄壞了兩間農舍,都沒有淹死一個人。

地上的水上漲得又均勻,又緩慢,她來來回回折騰了這麼久,現在的水麵還沒有沒過她的狐狸身子,對動作迅速的妖怪來說,便構不成任何危險了。

蘇奈在水裡遊著,尖嘴左顧右盼,到處尋覓著釋顏的身影。

按理說,神仙那麼厲害,應該不會怕那公狐狸發難。可是,那和尚腳上有傷,走路一瘸一拐的,根本無法逃生,這傷還是拜她用狐狸毛搓成的大補丸所賜的,她便有些心虛了……

萬一,這神仙因為身上有傷礙事,打不過宋玉,回頭追究起她來怎麼辦?

方才她和公狐狸打架的時候,小和尚就站在門口,轉個身人就不見了。蘇奈嚇得毛發聳立,趕緊在水裡四處撈釋顏,想將功補過,先把他救起來,萬一別的神仙來報復她,她也好有個說辭。

誰知當時,外麵有許多人都泡在水裡。蘇奈撈到一個,猛抓起來一看,卻不是釋顏,是個老嫗,那老嫗鬼哭狼嚎地抱著她的手臂不放,蘇奈齜牙咧嘴地將她扔上房頂;又扌莫到一個,抓起來一看,噫,是個哭唧唧的半大姑娘家……

就這樣撈一個扔一個,無意中把全村人都扔上了房頂,卻還是沒有找到那臭和尚,紅毛狐狸精疲力盡地在水裡遊著,尾巴耷拉在身後,欲哭無淚。

忽然,她抬起頭來,隻見原本的河邊斷柳上,有一線微光,連忙向那邊遊去。

遊近了,蘇奈不禁大喜,那不是臭和尚麼?

原本的長河已成海麵,天幕無光,鉛色的波濤浮動,漂浮的斷柳樹乾便跟著微微晃動。

那貌若好女的少年僧人,盤膝輕盈地坐在水中橫木之上,寬大的海青在微風中浮動,海青下擺平展展地鋪於海麵。

雨絲落下來,從他身側便紛紛繞開去,未曾被雨水打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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