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臣〔二十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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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

此言一出, 立在岸邊的人都是一怔。

季堯臣向那船上漢子拱手道:「可否勞煩你們再帶幾人?」

待那漢子怔怔點頭,他便接過了船上背簍,將小胖墩抱起來, 放進那簍裡。

阿雀娘忙幫著拉住竹筐,驚喜道:「剛還想問你們跟不跟我們一起呢,到了海邊還能做個伴……」

船篷裡的幾個女娃也探出頭來, 興奮得幾乎忘記了彼此都在逃難途中,七嘴八舌朝小胖墩招手:「胖墩快來呀!快來!到我們這來。」

「船裡麵有菱角。」

「還有螃蟹!」

阿執坐在背簍裡沖她們直笑,可心裡卻隱隱擔憂。

那麼小的船, 坐得下這麼多人麼?既然都是往一處去, 何不給後麵的船說說, 坐一艘大船跟著走。

他扭過頭, 聽季堯臣對阿雀娘低聲道:「英娘,勞煩你了, 阿執日後是你們的兒子, 你便是他的娘親。」

阿雀娘張了張嘴, 一時並未反應過來。

她家裡沒有兒子,大女兒阿雀喜歡阿執, 她是一心幻想要阿執給她當女婿。兩個孩子玩得最好的那會兒,她也試探著同季堯臣暗示過此事, 可是季先生隻是沉吟,並未應答。

她想季先生已在京都做了大官,早晚要離開這處村落,興許是不樂意聘娶貧家女為婦,不免有些失望,此後不再提。卻沒想到,季堯臣卻在此時此刻答應, 她當即紅了眼眶:「季先生……」

季先生卻懇切地看著她道:「可以麼?」

「可以可以。」阿雀娘擦了擦眼淚,連忙點頭。季堯臣未再多言,俯身按住了小胖墩的肩膀,與他相對。小胖墩知道,每每季先生這樣,便是有重要的話叮囑他。

這一路上,他不知道被這般叮囑了多少次,大到宇宙洪荒之理,治國理政之術;小到吃飯節製,不給生人開門,因為他時常忘事,這些話被季先生反反復復地說,都要把他的耳朵磨出繭來。於是他仰著頭,仔細地聽著。

可是季堯臣按著他的肩膀,看了他片刻,嘴唇動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出口,起身便走。

阿執身上的力道陡然一鬆,阿雀娘驚異地叫起來:「先生!哪裡?」

季堯臣背對他們,平靜道:「我便不隨你們去了,我們就此別過吧。」

阿雀娘急了:「你說什麼呢?這到處都是水,你不與我們走,你去哪?」

阿執想背簍裡掙紮著爬出來,他不要坐船了,也不要吃菱角、抓螃蟹。這一路上,季堯臣從來沒有離開他半步。

有一回,他滑倒了,右腳卡在石縫底下,嚇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

那時後有追兵,他生怕季堯臣丟下他走了,可是季堯臣沒有。季先生一天三頓掰開乾糧,餵進他嘴裡,然後便蹲在地上,發狠地用石塊「篤篤」地用力砸著那塊石頭,砸碎了一塊又一塊,暴雨停了,季先生滿臉流著泥湯,滿手是血地跌坐在地上,來不及擦一擦臉,又背起他來,一聲不吭地向前走。

他聽見那男人月匈腔裡「噅噅」的聲音,像他出來的第一天,看到的槽裡的老馬。他應該已經精疲力盡了吧?為什麼要一直帶著他,照顧他,卻又不肯對他笑一笑呢?

不久他們便一同摔進石崖下麵,季堯臣的頭撞在岩石上,滿臉都是鮮血。

季堯臣昏過去之前,還緊緊攥住他的袍角,手越收越緊,捏得手上的骨頭滋滋作響。這高大的男人大約誤以為自己要死了,蜷縮在了一起,眼睛卻睜著,裡頭燃燒著不甘和怨恨。這讓他有種錯覺:不是他離不了季堯臣,而是季堯臣離不了他。

可是此時此刻,季堯臣卻突然拋下他走了。小胖墩慌了神,不知自己是誰,亦不知自己以後該怎麼辦,急忙伸手去拉站在一旁的蘇奈。

紅毛狐狸也丈二和尚扌莫不著頭腦,沖著季堯臣的背影喊道:「先生,你不要這胖墩子啦?」

她見小胖墩掙紮著爬不出來,伸手便想把他給拎出來,可是季堯臣卻好似背後長了眼,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動作。

蘇奈一怔,手已叫他甩開,連帶著人反手一推:「蘇姑娘,你也跟他們走罷。」

水中又一個大浪湧來,拍在岸上濺起好大的水花,小船重重顛簸一下,幾個女娃尖叫一聲撲倒在船,那漢子急得跺腳,一個跨步跳到了岸上,一手抓起背簍,一手攬著阿雀娘的肩膀:「英娘,快些,走!」

阿雀娘哭著回過頭,還要去拉蘇奈,蘇奈為難地看看筐裡的小胖墩,小胖子雖和她親近,但估計得等個十年八年才能采;那劃船的漢子倒不錯,可是……

可是,遠處那男人畢竟蹲了那麼久,這就換人了,她……她不甘心!蘇奈當機立斷,甩開阿雀娘的手,反身便追了過去:「快走快走!奴家找我家男人去!」

風急浪湧,季堯臣背著劍的孤獨身影,轉瞬便模糊在遠處。

浪聲裡隱約傳來孩童的撕心裂肺的沙啞哭聲,季堯臣頭也不回,挺直脊梁疾行。下過雨的天一片白茫茫,熟悉的村莊隻剩下樹梢和屋頂,看起來好似變了另一個地方。

他兩手空空地走著,聽見哭聲喊聲時,腦子裡沒想什麼。聽不見聲音了,卻想到好些瑣事。

他想到每日的晚飯最難做。他在廚房,累得汗流浹背,月要膝酸軟,一盤野菜還未端出來,便看見蘇奈和小胖墩在一個盤子裡搶肉吃,筷子戳在盤子裡,濺得到處都是湯汁。那小婦人生得伶俐,用筷子卻極為蹩腳,隻知道滿把攥著,肉片夾起來便掉,卻便讓小胖墩一片一片虎口奪食,她急得抓耳撓撒,乾錯一把將盤子端起來護在懷裡,背過身往嘴裡倒,阿執也瘋得厲害,笑著丟下筷子,繞到她前麵拿手去抓。

直到他出來重重一拍桌子,這兩人才迅速坐好,臉上沾著湯汁,對視一眼,不聲不響地埋頭刨飯。

——夜裡點燈起來,在靠門的地鋪上,總能見到阿執緊緊和蘇奈抱在一起,他不怕熱地把頭埋進她月匈口,做個親昵依偎的姿態,那小婦人在夢中一下一下地撫扌莫小胖墩的腦殼,滿臉喜色地嘟囔著夢話。

他又想起宋玉到來前最後一段日子,蘇奈坐在窗台上,懷裡抱著一本舊書,一臉神往地聽他講那些詩,嫵媚的臉上現出些孩童似的傻氣,小胖墩趴在桌上,安適地流淌地口水。

忽地足下一涼,冰涼的水已經灌進褲腳,浸濕長衫。

麵前海波一浪一浪卷來,腥風撲麵,季堯臣想,他不能再想這些事情了。

其實,他並不喜歡那小胖墩,乃至於厭惡非常。

第一次潛入東宮時,他就震驚於未來的國君竟然是個瞎子,胖子,一個不能行走的殘廢。一個一年都背不下來《幼學簿》的廢物,偏偏投進了帝王家,偏偏是這樣金尊玉貴的血統,換成任何一個孩子,哪怕是門口討飯的賴皮小兒,他心裡都不會有這般憤怒和埋怨,怨老天偏與他玩笑。

他從來不是一個軟和博愛的人,自小他便有一身孤僻的傲骨。父母不親,鄰裡不喜,傾慕他的鄰家姑娘也叫他的冷漠刺傷。

做秀才的時候,他就敢拿眼睛凶狠地瞪著大腹便便的考官;做修編的時候,他也敢指著上級的鼻子痛罵;他做先生,從來不隱瞞喜惡,連天生聰敏的孫家公子,也畏懼他的疾言厲色。

他從不訓斥小胖墩,從不指著他的鼻子痛罵,僅僅是礙於君臣之禮。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他讀書,絕不是因為耐心,隻是因為這孩子先帝唯一的太子,是他最後的希望。

他帶著阿執一路奔,死也不肯放棄他,不是因為對他有多少感情,而是因為,比起死來,他更不想讓宋玉得逞。

實際上,他在心裡怨懟阿執的蠢笨,痛恨他的癡傻,厭惡他一身的肥肉,就連走起路來都氣喘籲籲。每當他覺得難以為繼的時候,便無時無刻不在心裡嫌惡他。

這個碩大的累贅,隻能叫他一步一步拖著、背著,壓得他精疲力竭,卻不懂得幫他分擔一絲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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