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化險為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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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岸邊種著一排垂楊柳。這時節春氣伊始,柳樹還沒發芽,但渾身上下已經滲透入生命的氣息,枝條的表皮也由乾枯泛起光澤,變得柔韌。春風吹過,柳條迎風輕擺,繁而不亂,離遠了看,像是一頭烏蒙蒙的秀發。

田七背著手,在這一頭一頭的秀發下穿行。

她當然不是來賞春的,麵臨著生死危機,她沒那個閒情逸致。

太液池的冰已經完全化了,湖麵平亮如鏡,微風掠過,掀起一波細細的水紋,魚鱗一般,順著風向著湖心滑去。

天邊已經亮起魚肚白,但太陽還沒出來。整個世界冷冷清清的,早起上值的內官和宮人們偶爾路過,眼中還有些惺忪,不自覺地張口打個哈欠,嗬氣成霧。這些天起了倒春寒,空氣涼浸浸的,激得人太陽穴發緊,一個個袖著手低頭猛走,恨不得腳下生風,好早一點進到屋內。

因此也沒人注意到田七。

田七走到一個偏僻處,左右張望一番,一咬牙,表情視死如歸一般,猛地紮進湖中。

湖麵濺起兩尺多高的水花,有人聽到動靜,回頭張望,隻看到湖麵上一圈一圈的漣漪,便以為是水鳥紮猛子進了湖,也就不以為意,腳步一刻不緩地走了。

冰涼的湖水浸透衣服,無孔不入,田七被凍得渾身發抖,牙關打戰。她心一橫,豁出去了,手腳並用在水中劃了片刻。估扌莫著離岸邊遠了,田七探出頭來,解下月要帶和衣服扔進水中。衣服是棉的,月要帶上鑲著鬆石,這些入了水都會沉下去。

做完這些,田七往岸邊遊回來,一邊拍著水一邊喊「救命」。她不是沒能力自己爬上岸,隻不過做戲要做全套,她「不慎落水」,總該有個證人才好。

果然,有人聽到救命聲,朝這邊跑了過來。幾個太監解了月要帶拴在一起,拋向田七,田七捉著月要帶爬上了岸。

她一邊吐著水,一邊向幾位道謝。

此時田七的形象十分狼狽,渾身濕嗒嗒的,外袍和棉衣都不見了,小涼風吹過來,把她吹了個通透,枯草葉一般瑟瑟抖著。那幾個人見了著實不忍,想送田七回去。

田七擺擺手:「不用,你們都已經救了我,我可不能再耽誤你們工夫,大家都有值要上,誤了你們的點,我還不如直接淹死呢。」說著站起身,「放心吧,這裡離十三所不遠,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今兒列位救了我,大恩不言謝,回頭你們用得著我,我一定萬死不辭。」

於是問清楚了幾個人的姓名和所屬司衙,告辭走了。

回到十三所,田七早就凍木了,趕緊招呼一個小太監提了熱水過來,洗澡。她在太監裡屬於中等級別,住的房間還算寬敞,自己在房間內辟出一個小隔間來沐浴。同屋的太監知道田七的毛病,愛乾淨,愛洗澡,還不能被人看——據說這人一被人看到裸體就小便失禁。此傳言沒有被證實過,但是也沒人去觸這個黴頭。

田七洗澡的時候,把月匈放出來晾了晾。從十二三歲開始,她的月匈像其他女孩兒一樣開始長大,當時的感覺,怕羞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害怕,一旦被發現是女的,她絕對會小命不保。於是她想了各種辦法裹住,穿好衣服之後與尋常太監無異。但是把月匈裹了不代表它就真的變小,該長的時候依然在長。白天月匈口被擠壓得難受,田七也不好意思委屈了它,晚上就脫光衣服在被子裡放鬆一下。她怕被發現,就在床四周立了木架,吊起帳子,把木板床改造成一個簡單的架子床,晚上睡覺時放下床帳。然後又放出傳言,說自己一被看光光就會小便失禁。

如此一來倒是相安無事。說實話,沒有人會對太監的身體感興趣,雖然太監裡頭容易出變態,但變態的永遠是非太監人群。

洗完澡,田七又自己弄了點薑糖水來喝。但是由於她這回凍得太狠了,熱水澡和薑糖水都無法拯救她,下午時分,她開始打噴嚏,腦袋暈乎。

這個時候,禦前的太監又來了,說皇上傳她去乾清宮問話。

田七偷偷拍了拍月匈口,暗暗慶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

皇上現在沒在暖閣,而是在書房等她。田七行了禮,起身垂首而立,眼睛盯著地麵,規規矩矩地等著問話。

地麵是漢白玉的,雕著吉祥蓮紋,乾乾淨淨,縫隙上半點塵土不染。

雖然心中早有準備,她依然十分緊張,心跳咚咚咚的,壓也壓不住。腦子又沉沉的,反應不如平常快。

紀衡從書案後抬起頭,打量了她一眼。她低著頭看不清臉,身條纖細,穿著鴉青色公服,更把人襯得清瘦伶仃,雖如此,卻並沒有顧影自憐的意思,反透著那麼一絲淡然與倔強。

他突然想到攀在懸崖上的酸棗樹,看起來細弱不堪,卻年年開花結果。

越是卑微,越是頑強。

紀衡站起來,走至田七麵前。

「你抬起頭來。」他命令道。

田七聽話地抬頭,目光平視,看到他的下巴,以及一段脖子。他今兒的便服是深紅色的,領子是黑色,領下露出一圈白色中衣,白色的交領口襯得脖子修長白皙。

「抬起頭,看著朕。」紀衡重新下了一遍命令。

田七便抬頭看他。說實話,她雖然見過皇上不少次,這一次卻是真正認真地看他。額頭光潔飽滿;俊眉黑而清,根根分明不雜亂,長長地斜飛入鬢;細長眼微微眯著,目含精光;高鼻梁,薄唇,膚色白皙如玉……長相自然是一等一地好,難得的是整個人的氣質溫潤平和,貴氣內斂。

田七欣賞紀衡的臉時,後者的手扌莫上了她的月要。田七心頭一緊,僵硬著身體一動不敢動。

紀衡低頭觀察著田七的表情,目光平靜。眼前人一臉憔悴,目光迷蒙,鼻子紅紅的,莫不是病了?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月要上,春天的衣服還很厚,卻遮不住她纖細的月要肢。手順著月要帶扌莫,扌莫到帶扣,輕輕一挑,解下月要帶。

田七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臉頰浮起兩朵霞紅。

紀衡放開田七,退開兩步打量她。嗯,她確實緊張了,不過好像是因為……害羞?

盛安懷走過來,接過紀衡挑給他的月要帶,過了一會兒又進來,回稟道:「皇上,奴才和太醫仔細驗過了,什麼都沒有。」

紀衡坐回到書案後,盯著田七,問道:「你有幾條這樣的月要帶?」

「回皇上,一共發了兩條。」

「另一條呢?」

「丟了。」

紀衡眯起眼睛,目光漸漸有些冷。

田七趕緊跪下來:「奴才也是情不得已,請皇上恕罪!」

「情不得已?」

「是。奴才今兒早上不慎落入水中,因還穿著棉衣,浸了水太沉,墜著不得上岸,奴才隻好把衣服脫了丟進水裡,又經太液池邊經過的同僚們搭救,這才撿回來一條性命,那些人可以為奴才做證。之後月要帶和衣服一起沉入水中,再找不回來。奴才不知道皇上要月要帶做什麼,也不敢揣測聖意,皇上您要是需要,這一條盡管拿去,倘若不夠,針工局想必還有很多。」

紀衡直勾勾地盯著她:「你倒是大方。」

田七吞了一下口水:「謝皇上誇獎。」

紀衡看到她厚著臉皮把嘲諷當誇獎的樣子,有點來氣,揮了揮手:「下去吧,自己去針工局,缺什麼領什麼,今日之事休向旁人提及。」

「遵旨。」田七爬起來,麻利兒地出去了。

紀衡看著書案上的一張字條,上頭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田七月要帶內有乾坤。

這是一封匿名告狀信,告狀的人怕被認出字跡,是用左手寫的。信的來源他已下令查了,隻是對方既然敢寫,想來就有把握不被查到。

至於田七的月要帶裡是不是有乾坤,紀衡覺得答案該是肯定的。告黑狀的人不會冒著自己被揪出來的危險胡說八道,說得又如此明了,那麼就應該是十分確切。

今天把田七拉過來一查,知道她落水,月要帶弄丟,紀衡就更坐實了這個猜測。

田七月要帶有問題,與宋昭儀之死有關。

但凶手不是田七,因為如果真的是她所為,那月要帶早該在宋昭儀死時便被處理掉,不會等到今天。

也就是說,這太監被人算計著利用了,又被扣了個黑鍋。

她倒是有幾分聰明,提前發現了,又不聲不響地處理掉罪證,還讓人揪不出錯兒。

紀衡的手指悠閒地敲著桌麵,突然想起她傻大膽似的在禦前睡大覺的一幕。他心想,這個奴才不錯,該聰明的時候夠聰明,該傻的時候也夠傻。

復又想到方才她被他解開月要帶時羞得滿麵飛紅,目光躲閃,小姑娘一樣。他勾著嘴角,搖頭笑了笑,一抬頭,命令盛安懷:「去,找個太醫,給田七看看。」

回到十三所,田七仔細咂扌莫了一會兒,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對勁。皇上二話不說上來直接解她月要帶,說明他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知道她月要帶有問題,在這樣的前提下再一看她的落水,就顯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想到這兒,田七的心又懸起來。

緊張了一會兒,又覺得反正皇上已經把她放回來了,說明她暫時安全。如果皇上回過味來要收拾她,那也是她無力改變的。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她就等著吧。

果然,沒一會兒就把事兒給等來了。

也是她運氣好,覺著屋裡雖暖和,卻有些悶,於是把窗戶支開來透了會兒氣。透過窗縫,離挺遠她就看到盛安懷由一個太監引著朝這邊走來,他身後還跟著個人,手裡提著一個小木箱,下巴頦兒一撇胡子,證明這不是個太監。

連盛安懷都出動了,田七覺得皇上很可能已經發現玄機,所以派這個心腹來索命了。她嚇得在屋裡團團轉,耳聽得外麵交談聲由遠及近,一個說「是這兒嗎」,另一個答「就是這兒,您請這邊走」,接著,門被咚咚叩響。

雖然嘴上說著聽天由命,但坐以待斃不是田七的風格,她趕緊翻窗而出,把窗子放下來,接著趴在窗下聽著屋裡的動靜。

盛安懷敲了會兒門,見無人應答,乾脆一推門走了進來。

屋裡邊沒人。盛安懷心思細,他走到田七床前,發現被子是展開的,伸手扌莫了扌莫,尚有餘溫。

這說明人剛離開不久。

把他們領過來的太監見盛安懷不高興,於是賠笑道:「盛太監親自來看田七,真是折殺那小子了。我才見他回來,想來是剛出去。不知道您來找他有什麼貴乾,倘若方便透露,回頭我一字不差地轉告給他,也能不耽誤您的事兒。您在禦前裡裡外外地忙活,若是讓那臭小子拖著。皇上若是一時不見您,怪罪下來,一百個田七也擔不起。」

盛安懷神色稍緩,答道:「也沒什麼,田七祖上積德,皇上親自下了口諭讓太醫給他瞧病,我這不就趕緊帶人來了,卻沒想到他竟不在。」

田七趴在窗下,聽到這裡,悄悄拍了拍月匈口,還好還好,不是來賜死的。不過……太醫是萬萬不能看的,一旦診出她不是純種太監,那就離死也不遠了。

於是她剛剛落下來的心又懸起來。田七發現自己這些日子真是流年不利,麻煩一個一個接踵而至,都不帶歇口氣的。回頭一定找個廟燒燒香,去去晦氣。

裡邊盛安懷又和那個太監聊了幾句。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回來,他也不敢久坐,乾脆讓太醫繼續等著,他自己先回乾清宮了。

田七坐在牆根下想了一會兒,起身回了房間。看到屋裡的太醫,不等對方詢問,她先倒打一耙,問他是乾什麼的。

太醫把事情說清楚了,又問他是誰,田七什麼時候來。

「我叫王猛,田七剛剛出去了,你等著,我把他給你找回來。」

她說著,轉身出門去了王猛的住處,直接把補眠中的王猛從被窩裡拎出來。王猛揉著眼睛,迷茫地看她。

田七捉著他的衣領,一路拖著走,邊走邊說道:「我看你身子骨弱,所以找了個大夫給你看看,一會兒你什麼都別說,隻管看病。」

「我自己就是大夫。」

「閉嘴。」

王猛本來就是一個不擅長拒絕的人,他連別人的客氣話都經常照單全收,這會兒田七稍微強勢一點,他果斷閉嘴。

就這麼打劫似的把人給拖回自己房間,看到太醫,田七指著王猛說道:「行了,人到了,您給看看吧。」

太醫仔細給王猛切了脈,看了看眼睛和舌頭,又在他肚子上的幾個穴位按了按,最後搖頭說道:「你的腎髒和脾髒都不好,身子以前虧空過,現在坐下病根,要慢慢調理,急不得。」

王猛低頭道:「你說的這些我知道,可是買藥不得花錢嗎。」

太醫嘆了口氣:「我看你也不容易,反正這回是皇上的旨意,我索性給你開點好藥,直接拿著藥方去太醫院領,不用花錢。」

王猛瞪大眼睛:「你說——」

田七及時按住了他的嘴巴,扭頭對太醫說道:「麻煩您,多開點。」

太醫想了想,開得太多怕被清查出來,沒必要給自己惹麻煩,於是他開了兩個月的,又說道:「藥方大致是這樣,吃完之後看情況再增減一二。你還年輕,長期吃下去,過個幾年,應該就能調理過來。」

王猛被田七捂著嘴巴無法發聲,又被田七按著腦袋猛點頭。

送走太醫之後,田七拍了拍月匈口,總算又一次化險為夷。這幾天過得真刺激,時不時就在生死線上溜達一圈,她的心髒都跳出羊癲風來了。

王猛卻不滿意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田七攬著他的肩膀:「好兄弟要同甘共苦,欺君之罪,有你的一份兒,也有我的一份兒。」

「欺君!」王猛的眼睛瞪圓了。

「別緊張,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沒什麼大不了的,你還能混些藥吃,何樂而不為。」說著,田七彈了彈那張藥方,「回頭我去給你領藥。」

「就算我上了賊船,你也得把話說清楚,好讓我心裡有個底。」

田七隻好把事情簡單地給王猛說了一番。

王猛有些奇怪:「太醫給你看病是好事,你怎麼不願意?」

「我這不是想著你呢嗎。」田七胡謅道。

王猛有些半信半疑。

田七心裡頭有點過意不去,翻箱倒櫃把壓箱底的家當拿出來,還剩一百三十五兩七錢銀子。她把整的給了王猛,整整一百兩的銀票。

王猛看著那銀票上的數字,眼睛有些發直。說實話,並不是所有太監都像田七一樣能攢錢,王猛雖在一個不錯的衙門待著,卻沒多少閒錢。

「你什麼意思。」王猛把銀票還給了田七。

田七又塞回來:「拿去買藥吃,加上太醫開的藥,差不多夠吃一年的,一年以後我賺了大錢,再給你買更好的。」

王猛鼻子有點發酸:「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你救了我,我今兒還利用了你,所以我又得報恩,又得給你賠不是。這點錢,不夠。」田七實話實說。

在更鼓房待了一個月,田七重新做回了都知監監丞。

都知監是二十四衙門裡的「下下衙門」,屬於沒有半點油水可撈的地方,這也是田七之前能夠順利升職的主要原因。許多人躲這個地方還來不及,她上趕著往前湊,就好像一頭癡癡傻傻的肥羊主動親近老虎,自己想不開能怪誰。

其實都知監以前不是如此,這個衙門曾經管著如今司禮監和內官監的一部分職責,也有風光的時候,不過那些都是光輝歲月,現在都知監的主要工作是在皇上出行時清道蹕警的。

但凡聖駕過處,總要先有兩排小太監去前路上鼓巴掌,意在警惕這條路上的人:皇上來了,趕緊走開!

田七乾的就是這個。

雖說這也是一個接近聖駕的機會,但是在皇上麵前露臉的概率微乎其微。你可以因為有眼色會來事兒,或是嘴巴甜會拍馬屁而受到注意,但是,你聽說過因為巴掌拍得響亮而被皇上盯上的嗎?

再說了,經過之前那些事兒的鬧騰,田七暫時也沒心思揀高枝。所以她的巴掌拍得不響也不亮,跟旁人無異。

然而紀衡還是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了她。

這天朝會時間長了些,下朝的時候已是旭日冉冉。東方布滿了朝霞,像火燒雲一樣彤紅,但比火燒雲多染了一層亮金色,顯得朝氣勃勃活力十足。太陽像是剛從煉爐裡取出來的一枚鐵丸,籠著紅光,散發著灼灼的熱量,烘散黎明時的那幾分涼氣。

整個世界都暖融融起來。

禦駕從皇極門回來,一直往慈寧宮的方向而去。紀衡坐在龍輦之上,背著朝陽而行。前麵一溜小太監鼓著手掌開道。

紀衡的目光向前麵隨意一掃,視線聚攏在某一處。

青色的公服,纖細的身條,月要杆子尤其細,卻挺得筆直;揚著頭,輕輕擊掌,手指也是細細的,白皙通透,陽光漏過指縫,像是在指尖上打了個繞,亮亮的,十分奪目,使人移不開眼睛。

這種簡單的事情,他做得十分專注,月要背筆直,身姿挺拔,像是一竿翠竹。

紀衡心裡湧過一個念頭。

這麼好的奴才,一定得放在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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