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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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的牲口確乎知道人意,剛剛望見宅門,那馬便立刻放緩腳步了,並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像搗米一樣。

暮靄籠罩了大宅,鄰屋上都騰起濃黑的炊煙,已經是晚飯時候。家將們聽得馬蹄聲,早已迎了出來,都在宅門外垂著手直挺挺地站著。羿在垃圾堆邊懶懶地下了馬,家將們便接過韁繩和鞭子去。他剛要跨進大門,低頭看看掛在月要間的滿壺的簇新的箭和網裡的三匹烏老鴉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裡就非常躊躕。但到底硬著頭皮,大踏步走進去了;箭在壺裡豁朗豁朗地響著。

剛到內院,他便見嫦娥在圓窗裡探了一探頭。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見那幾匹烏鴉的了,不覺一嚇,腳步登時也一停,——但隻得往裡走。使女們都迎出來,給他卸了弓箭,解下網兜。他仿佛覺得她們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過手臉,走進內房去,一麵叫。

嫦娥正在看著圓窗外的暮天,慢慢回過頭來,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沒有答應。

這種情形,羿倒久已習慣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舊走近去,坐在對麵的鋪著脫毛的舊豹皮的木榻上,搔著頭皮,支支梧梧地說——

「今天的運氣仍舊不見佳,還是隻有烏鴉……。」

「哼!」嫦娥將柳眉一揚,忽然站起來,風似的往外走,嘴裡咕嚕著,「又是烏鴉的炸醬麵,又是烏鴉的炸醬麵!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隻吃烏鴉肉的炸醬麵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運,竟嫁到這裡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麵!」

「太太,」羿趕緊也站起,跟在後麵,低聲說:「不過今天倒還好,另外還射了一匹麻雀,可以給你做菜的。女辛!」他大聲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過來請太太看!」

野味已經拿到廚房裡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來,兩手捧著,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興地說:「一團糟!不是全都粉碎了麼?肉在那裡?」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強,箭頭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點的箭頭的麼?」

「我沒有小的。自從我射封豕長蛇……。」

「這是封豕長蛇麼?」她說著,一麵回轉頭去對著女辛道,「放一碗湯罷!」便又退回房裡去了。

隻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裡,靠壁坐下,聽著廚房裡柴草爆炸的聲音。他回憶當年的封豕是多麼大,遠遠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岡,如果那時不去射殺它,留到現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飯菜,還有長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來點燈了,對麵牆上掛著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便都在昏暗的燈光中出現。羿看了一眼,就低了頭,嘆一口氣,隻見女辛搬進夜飯來,放在中間的案上,左邊是五大碗白麵;右邊兩大碗,一碗湯;中央是一大碗烏鴉肉做的炸醬。

羿吃著炸醬麵,自己覺得確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醬是看也不看,隻用湯泡了麵,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覺得她臉上仿佛比往常黃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時,她似乎和氣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邊的木榻上,手摩著脫毛的舊豹皮。

「唉,」他和藹地說,「這西山的文豹,還是我們結婚以前射得的,那時多麼好看,全體黃金光。」他於是回想當年的食物,熊是隻吃四個掌,駝留峰,其餘的就都賞給使女和家將們。後來大動物射完了,就吃野豬、兔、山雞;射法又高強,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覺嘆息,「我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時誰料到隻剩下烏鴉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總還要算運氣的,」羿也高興起來,「居然獵到一隻麻雀。這是遠繞了三十裡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遠一點的麼?!」

「對。太太。我也這樣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我準備再遠走五十裡,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難。當我射封豕長蛇的時候,野獸是那麼多。你還該記得罷,丈母的門前就常有黑熊走過,叫我去射了好幾回……。」

「是麼?」嫦娥似乎不大記得。

「誰料到現在竟至於精光的呢。想起來,真不知道將來怎麼過日子。我呢,倒不要緊,隻要將那道士送給我的金丹吃下去,就會飛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決計明天再走得遠一點……。」

「哼。」嫦娥已經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

殘膏的燈火照著殘妝,粉有些褪了,眼圈顯得微黃,眉毛的黛色也仿佛兩邊不一樣。但嘴唇依然紅得如火;雖然並不笑,頰上也還有淺淺的酒窩。

「唉唉,這樣的人,我就整年地隻給她吃烏鴉的炸醬麵……。」羿想著,覺得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

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睜開眼睛,隻見一道陽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時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攤開了四肢沉睡著。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躄出堂前,一麵洗臉,一麵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備馬。

他因為事情忙,是早就廢止了朝食的;女乙將五個炊餅,五株蔥和一包辣醬都放在網兜裡,並弓箭一齊替他係在月要間。他將月要帶緊了一緊,輕輕地跨出堂外麵,一麵告訴那正從對麵進來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遠地方去尋食物去,回來也許晚一些。看太太醒後,用過早點心,有些高興的時候,你便去稟告,說晚飯請她等一等,對不起得很。記得麼?你說:對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門,跨上馬,將站班的家將們扔在腦後,不一會便跑出村莊了。前麵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麼也沒有的。加上兩鞭,一徑飛奔前去,一氣就跑了六十裡上下,望見前麵有一簇很茂盛的樹林,馬也喘氣不迭,渾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約又走了十多裡,這才接近樹林,然而滿眼是胡蜂、粉蝶、螞蟻、蚱蜢,那裡有一點禽獸的蹤跡。他望見這一塊新地方時,本以為至少總可以有一兩匹狐兒兔兒的,現在才知道又是夢想。他隻得繞出樹林,看那後麵卻又是碧綠的高粱地,遠處散點著幾間小小的土屋。風和日暖,鴉雀無聲。

「倒楣!」他盡量地大叫了一聲,出出悶氣。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遠遠地望見一間土屋外麵的平地上,的確停著一匹飛禽,一步一啄,象是很大的鴿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滿弦,將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這是無須遲疑的,向來有發必中;他隻要策馬跟著箭路飛跑前去,便可以拾得獵物。誰知道他將要臨近,卻已有一個老婆子捧著帶箭的大鴿子,大聲嚷著,正對著他的馬頭搶過來。

「你是誰哪?怎麼把我家的頂好的黑母雞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這麼閒哪?……」

羿的心不覺跳了一跳,趕緊勒住馬。

「阿呀!雞麼?我隻道是一隻鵓鴣。」他惶恐地說。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歲了罷。」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

「你真是枉長白大!連母雞也不認識,會當作鵓鴣!你究竟是誰哪?」

「我就是夷羿。」他說著,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貫了母雞的心,當然死了,末後的兩個字便說得不大響亮;一麵從馬上跨下來。

「夷羿?……誰呢?我不知道。」她看著他的臉,說。

「有些人是一聽就知道的。堯爺的時候,我曾經射死過幾匹野豬,幾條蛇……。」

「哈哈,騙子!那是逢蒙老爺和別人合夥射死的。也許有你在內罷;但你倒說是你自己了,好不識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過近幾年時常到我那裡來走走,我並沒有和他合夥,全不相乾的。」

「說誑。近來常有人說,我一月就聽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們且談正經事罷。這雞怎麼辦呢?」

「賠。這是我家最好的母雞,天天生蛋。你得賠我兩柄鋤頭,三個紡錘。」

「老太太,你瞧我這模樣,是不耕不織的,那裡來的鋤頭和紡錘。我身邊又沒有錢,隻有五個炊餅,倒是白麵做的,就拿來賠了你的雞,還添上五株蔥和一包甜辣醬。你以為怎樣?……」他一隻手去網兜裡掏炊餅,伸出那一隻手去取雞。

老婆子看見白麵的炊餅,倒有些願意了,但是定要十五個。磋商的結果,好容易才定為十個,約好至遲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雞的箭作抵押。羿這時才放了心,將死雞塞進網兜裡,跨上鞍鞽,回馬就走,雖然肚餓,心裡卻很喜歡,他們不喝雞湯實在已經有一年多了。

他繞出樹林時,還是下午,於是趕緊加鞭向家裡走;但是馬力乏了,剛到走慣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黃昏時候。隻見對麵遠處有人影子一閃,接著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飛來。

羿並不勒住馬,任它跑著,一麵卻也拈弓搭箭,隻一發,隻聽得錚的一聲,箭尖正觸著箭尖,在空中發出幾點火花,兩枝箭便向上擠成一個「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剛剛相觸,兩麵立刻又來了第二箭,還是錚的一聲,相觸在半空中。那樣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盡了;但他這時已經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對麵,卻還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準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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