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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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也趕緊爬下牛背來,細著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胡胡的說,「我記性壞……」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記了的。我是關尹喜,先前因為上圖書館去查《稅收精義》,曾經拜訪過先生……」

這時簽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韉,又用簽子刺一個洞,伸進指頭去掏了一下,一聲不響,橛著嘴走開了。

「先生在城圈邊溜溜?」關尹喜問。

「不,我想出去,換換新鮮空氣……」

「那很好!那好極了!現在誰都講衛生,衛生是頂要緊的。不過機會難得,我們要請先生到關上去住幾天,聽聽先生的教訓……」

老子還沒有回答,四個巡警就一擁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簽子手用簽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開腳步,一同向關口跑去了。

到得關上,立刻開了大廳來招待他。這大廳就是城樓的中一間,臨窗一望,隻見外麵全是黃土的平原,愈遠愈低;天色蒼蒼,真是好空氣。這雄關就高踞峻阪之上,門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間一條車道,好象在峭壁之間。實在是隻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

大家喝過開水,再吃餑餑。讓老子休息一會之後,關尹喜就提議要他講學了。老子早知道這是免不掉的,就滿口答應。於是轟轟了一陣,屋裡逐漸坐滿了聽講的人們。同來的八人之外,還有四個巡警,兩個簽子手,五個探子,一個書記,賬房和廚房。有幾個還帶著筆、刀、木劄,預備抄講義。

老子像一段呆木頭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會,這才咳嗽幾聲,白胡子裡麵的嘴唇在動起來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側著耳朵聽。隻聽得他慢慢的說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大家彼此麵麵相覷,沒有抄。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老子接著說,「常有欲以觀其竅。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大家顯出苦臉來了,有些人還似乎手足失措。一個簽子手打了一個大嗬欠,書記先生竟打起磕睡來,嘩啷一聲,刀、筆、木劄,都從手裡落在席子上麵了。

老子仿佛並沒有覺得,但仿佛又有些覺得似的,因為他從此講得詳細了一點。然而他沒有牙齒,發音不清,打著陝西腔,夾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愛說什麼「」:大家還是聽不懂。可是時間加長了,來聽他講學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為麵子起見,人們隻好熬著,但後來總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著自己的事,待到講到「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住了口了,還是誰也不動彈。老子等了一會,就加上一句道:

「,完了!」

大家這才如大夢初醒,雖然因為坐得太久,兩腿都麻木了,一時站不起身,但心裡又驚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樣。

於是老子也被送到廂房裡,請他去休息。他喝過幾口白開水,就毫無動靜的坐著,好象一段呆木頭。

人們卻還在外麵紛紛議論。過不多久,就有四個代表進來見老子,大意是說他的話講的太快了,加上國語不大純粹,所以誰也不能筆記。沒有記錄,可惜非常,所以要請他補發些講義。

「來篤話啥西,俺實直頭聽弗懂!」賬房說。

「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寫子出來末,總算弗白嚼蛆一場哉啘。阿是?」書記先生道。

老子也不十分聽得懂,但看見別的兩個把筆、刀、木劄,都擺在自己的麵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編講義。他知道這是免不掉的,於是滿口答應;不過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開手。

代表們認這結果為滿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有些陰沉沉,老子覺得心裡不舒適,不過仍須編講義,因為他急於要出關,而出關,卻須把講義交卷。他看一眼麵前的一大堆木劄,似乎覺得更加不舒適了。

然而他還是不動聲色,靜靜的坐下去,寫起來。回憶著昨天的話,想一想,寫一句。那時眼鏡還沒有發明,他的老花眼睛細得好象一條線,很費力;除去喝白開水和吃餑餑的時間,寫了整整一天半,也不過五千個大字。

「為了出關,我看這也敷衍得過去了。」他想。

於是取了繩子,穿起木劄來,計兩串,扶著拄杖,到關尹喜的公事房裡去交稿,並且聲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關尹喜非常高興,非常感謝,又非常惋惜,堅留他多住一些時,但看見留不住,便換了一副悲哀的臉相,答應了,命令巡警給青牛加鞍。一麵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裡送給老子做路上的糧食。並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假如他年紀青,餑餑就隻能有十個了。

老子再三稱謝,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樓,到得關口,還要牽著青牛走路;關尹喜竭力勸他上牛,遜讓一番之後,終於也騎上去了。作過別,撥轉牛頭,便向峻阪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開了腳步。大家在關口目送著,去了兩三丈遠,還辨得出白發、黃袍、青牛、白口袋,接著就塵頭逐步而起,罩著人和牛,一律變成灰色,再一會,已隻有黃塵滾滾,什麼也看不見了。

大家回到關上,好象卸下了一副擔子,伸一伸月要,又好象得了什麼貨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著關尹喜走進公事房裡去。

「這就是稿子?」賬房先生提起一串木劄來,翻著,說。「字倒寫得還乾淨。我看到市上去賣起來,一定會有人要的。」

書記先生也湊上去,看著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還是這些老套。真教人聽得頭痛,討厭……」

「醫頭痛最好是打打盹。」賬房放下了木劄,說。

「哈哈哈!……我真隻好打盹了。老實說,我是猜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這才去聽的。要是早知道他不過這麼胡說八道,我就壓根兒不去坐這麼大半天受罪……」

「這可隻能怪您自己看錯了人,」關尹喜笑道。「他那裡會有戀愛故事呢?他壓根兒就沒有過戀愛。」

「您怎麼知道?」書記詫異的問。

「這也隻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沒有聽到他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家夥真是『心高於天,命薄如紙』,想『無不為』,就隻好『無為』。一有所愛,就不能無不愛,那裡還能戀愛,敢戀愛?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現在隻要看見一個大姑娘,不論好醜,就眼睛甜膩膩的都象是你自己的老婆。將來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們的賬房先生一樣,規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陣風,大家都覺得有些冷。

「這老頭子究竟是到那裡去,去乾什麼的?」書記先生趁勢岔開了關尹喜的話。

「自說是上流沙去的,」關尹喜冷冷的說。「看他走得到。外麵不但沒有鹽、麵,連水也難得。肚子餓起來,我看是後來還要回到我們這裡來的。」

「那麼,我們再叫他著書。」賬房先生高興了起來。「不過餑餑真也太費。那時候,我們隻要說宗旨已經改為提拔新作家,兩串稿子,給他五個餑餑也足夠了。」

「那可不見得行。要發牢騷,鬧脾氣的。」

「餓過了肚子,還要鬧脾氣?」

「我倒怕這種東西,沒有人要看。」書記搖著手,說。「連五個餑餑的本錢也撈不回。譬如罷,倘使他的話是對的,那麼,我們的頭兒就得放下關官不做,這才是無不做,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緊,」賬房先生說,「總有人看的。交卸了的關官和還沒有做關官的隱士,不是多得很嗎?……」

窗外起了一陣風,括上黃塵來,遮得半天暗。這時關尹喜向門外一看,隻見還站著許多巡警和探子,在呆聽他們的閒談。

「呆站在這裡乾什麼?」他吆喝道。「黃昏了,不正是私販子爬城偷稅的時候了嗎?巡邏去!」

門外的人們,一溜煙跑下去了。屋裡的人們,也不再說什麼話,賬房和書記都走出去了。關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塵拂了一拂,提起兩串木劄來,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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