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瀟湘館孤芳祭母難 沁芳亭九美慶花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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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乃是二月十二,林黛玉侵晨即起,素服淨手,在窗前設下楠木鑲心高腿香幾,上置一瓶一爐,四碟鮮果,玉膽瓶中插了雪白大朵的千瓣獨步春,龍紋鼎裡焚了去年親製的心字茉莉香,清煙裊裊,花香脈脈,又恭恭敬敬取出父親生前時常把頑的一幅小鑲撞邊手卷,與母親手繡的一柄綠紗紈扇,一並供在案上,眼中含淚,跪拜下去,口內作悲道:「佛經上說:『親之生子,懷之十月,身如重病,臨生之日,母危父怖,其情難言。』因此又將生日叫做『母難之日』。母親生我,卻不曾得我一日奉養;父親養我,亦不能相伴庭前,分憂解頤。黛玉自幼來京,拋老父於千裡之外,生不能承歡膝下,死不能灑掃穹塚。是大不孝也。」說罷叩拜不已,哭的抬不起頭來。

紫鵑再三解勸,道:「是時候更衣了。等一下拜壽的人來,看到姑娘這樣,難免又有話說。況且還要去給老太太磕頭呢。」雪雁打了洗臉水來,又奉上膏沐手巾等物。黛玉隻得重新洗了臉,換了家常衣裳。紫鵑少不得又勸:「太太昨兒特地打發玉釧兒送來新衣裳,專備著今兒坐席穿的,這會子倒又換了舊的,太太看見,豈不多心?」黛玉道:「那衣裳來之前,也不知拿什麼薰的,異香異氣,怪刺鼻的。」紫鵑笑道:「知道姑娘不喜歡薰香。我昨兒已經噴了水,挑在竹子下麵晾了小半晌了,好借些竹葉的清爽,那怪味道早已沒了。」

雪雁潑了水進來,也笑道:「說起晾衣裳,還有一個笑話兒呢。昨兒傍晚寶二爺下學回來,一進咱們院子,便同我說:『你們這裡桃花倒開的比別處早。』我心裡想,這院裡那有什麼桃花?往他指的方向回頭一看,原來是那衣裳晾在林子裡,竹葉兒掩映著露出一點桃紅來,想是他隔的遠沒看真,還當是桃花開了呢。」說的黛玉和紫鵑也都笑了。紫鵑見黛玉終於掩悲作喜,放下心來,伏侍著勻臉敷粉,妝飾一新。

方出院子,便見寶玉遠遠的正往這邊來,迎著黛玉便在沁芳橋磯下立住,唱了一個肥喏,笑嘻嘻道:「林妹妹千秋大喜。」黛玉道:「你一大早不去給老太太請安,又跑來做什麼?」寶玉道:「給老太太請安橫豎天天都要請的,妹妹的芳辰卻是一年一度,不可疏忽,所以先趕著來給妹妹拜壽,再一同去見老太太可好?」黛玉便不說話,遂一同出園來,往上房來見賈母。

賈母剛梳了頭,看見黛玉一身新衣,桃紅柳綠,裊裊婷婷的走來,連紫鵑和雪雁也都打扮的花團錦簇的,十分喜歡,笑道:「女孩兒家就該這麼穿。倒是臉上的胭脂淡了些,被衣服的顏色一搶,就顯不出來了。咱們家的女孩兒雖不作興濃妝艷抹的,逢年過節,又或是生日喜慶,略微妝點些也討個吉利。」因命鴛鴦:「把昨兒西域來的那一盒畫眉用的青雀頭黛,和那兩隻聖檀心、猩猩暈的胭脂取來給林姑娘。」

黛玉拜謝了,接過來交給紫鵑拿著。賈母又嘆起氣來,說道:「你這模樣兒,真真跟你娘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你娘從前才是會打扮呢。我記的他也有過這麼一件衣裳,那年過生日,我也給過他一些胭脂水粉,他喜歡的什麼似的。如今看見你,就讓我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兒來,怎麼就走在我前頭了呢?」黛玉聽見,早又流下淚來。鴛鴦、琥珀忙上前勸道:「今天是林姑娘的好日子,老太太難得高興,怎麼倒又傷起心來了?」轉眼看見王熙鳳同著平兒遠遠的來了,如得了救星一般,連忙悄悄的招手,又指指黛玉。

鳳姐早已看的明白,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就已經先拍手笑道:「哎喲喲!林妹妹這個樣子,我剛才大老遠的過來,還以為昨晚兒好月亮,嫦娥下凡到我們老祖宗房裡來了呢。我倒有一句話要叮囑妹妹:今兒若是沒事,竟寧可少往那池子邊走動才是。」寶玉詫道:「為什麼不許往池邊去?我昨兒還同三妹妹商議,讓把沁芳亭收拾出來,就在那裡替林妹妹祝壽呢。」鳳姐笑道:「虧你還天天上學,讀書識字的,竟連我也不如。我就沒讀過書,也知道個浣紗沉魚的典故。林妹妹今兒這個模樣兒,這個打扮,若是往池邊去,少不得也要沉魚的,可不是害死了咱們池子裡那幾條大錦鯉嗎?」說的滿屋子人哄堂大笑。

賈母笑罵道:「猴兒,偏是沒學問,偏是賣口齒。西子浣沙,那魚兒貪看美色,所以沉進水裡發了一會子呆,怎麼到你這兒就變成沉進水裡死了呢?」鳳姐故意詫異道:「原來隻是沉了,並不是死麼?我還琢磨呢。那魚好好的在水裡,便是生氣慚愧,也不至於那麼大氣性,竟就死了;便是氣死,也該翻了白肚兒浮在水麵上才是,怎麼倒沉到水裡了呢?難不成不是氣死,倒是淹死,肚子裡喝飽了水,所以浮不起來了?枉自納悶了這些年,還是老太太今兒一句話才說明白了。」話未說完,滿屋人早已笑倒,賈母指著笑罵道:「你個謅斷了腸子的,連魚被水淹死了的話也說的出來,虧你會想。」

說笑間,人已聚齊,用過早飯,便都辭了賈母,簇擁著黛玉往園裡來。賈母叮囑:「天氣還涼呢。那裡略坐一坐,吃茶說話是使得的,吃飯時,還要進屋子裡來。」

原來這沁芳亭建於橋上,進了園,穿過曲徑通幽處便是,山石環抱,別有洞天,岸上花木蔥蘢,橋下噴珠濺玉,又離瀟湘館最近。故而將席設在此處。眾人穿山依石,迤邐而來,亭裡早已擺下大條桌,鋪著雪白的石青鎖邊金線挑牙案巾,供著兩盆水仙,十幾隻刻絲瑪瑙盤子裡盛著些法製杏仁、半夏、砌香、橄欖、薄荷、肉桂等乾果小食,八寶攢心什錦彩漆盒子裡盛著山藥糕、雞油卷、蛤蟆酥、羊乳酪、玫瑰蜜餞等點心,又有兩個小丫頭正在通火烹茶,襲人和待書帶著三四個婆子安放插屏,以為擋風之用。

此時正值早春二月,柳芽新吐,李杏芳菲,風行水上,送來陣陣花香,十分清涼怡人。眾人讓黛玉坐了上位,餘者李紈、寶釵、寶琴、史湘雲、邢岫煙、探春、惜春、寶玉等團團圍住,並不分主次,不過誰喜歡那裡便坐那裡罷了。寶玉因嘆道:「可惜少了兩個人。」湘雲忙問:「是誰?」寶玉道:「一個二姐姐,一個香菱。」湘雲便向寶釵道:「何不把香菱接出來,叫他散一日的心。」寶釵道:「他現正病著,隻怕來不了。」湘雲道:「來不來,問一聲也好。倘若他喜歡,興許病倒好了。」黛玉道:「這說的是。」遂向紫鵑道:「你親自去請來。」寶釵道:「果然要請,他便願意,也未必好意思。倒叫鶯兒陪著去吧。」紫鵑與鶯兒答應著走了。

探春因又嘆道:「香菱還好說。最可嘆是二姐姐,我聽說自嫁去孫家,非打即罵,那裡是嫁人,竟是遭賊。又不好三天兩頭去接。偏是二姐姐性情軟弱,又偏是遇到這樣一個對家,若是我,拚了性命不要,鬧他個天翻地覆也罷了,大不了同歸於盡,死也死的痛快。」眾人也都唏噓感慨。

寶釵自抄撿大觀園後搬出去,這一向總不大來,縱與黛玉、探春等相見,也都相約在賈母房中,又或是黛玉等出園往薛姨媽處去看他。今兒為著黛玉芳辰,難得進來一趟,卻見自今日早起,打老太太往下,從王熙鳳到寶玉、探春,個個談生論死,語意竟大是不祥,便想了個話頭,遂道:「依我說,人齊不齊有什麼要緊,趁此好好頑一頑,才是正經。自從顰丫頭建立桃花社,詠過一回柳絮,這一年裡竟沒再正經起過一社,難得今兒人多,倒把這詩社重振起來如何?」

湘雲頭一個贊同,便向黛玉攛掇道:「你白起了桃花社,卻總未好好作一回桃花詩,今兒你生日,現成的東道,不如就起一社,專詠桃花,也不負了你這桃花社社長的美名。」寶玉、寶琴等也都點頭稱是,獨邢岫煙道:「桃花還沒開呢,不如索性等幾日,桃花開的好了,再來起社。」李紈道:「等什麼。桃花年年開的,應不應景兒,心中也都有數,倒不如占個先機。」黛玉笑道:「人家說:春江水暖鴨先知。大嫂子原來比鴨子更占先機,難怪住在稻香村。」說的眾人都笑了。

李紈笑道:「你少同我掉猴兒,我還沒謝你那年替我寫的那首詠稻香村五言律呢,我最喜歡那句『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看去皆是實事,想來卻是動景,何等自然妥貼。趕明兒叫寶兄弟幫我寫成條幅,就掛在壁上倒好。」黛玉聽見,紅飛滿頰,心想元妃省親時,命姊妹們每人題詩一首,獨命寶玉四首,自己不忍見他苦思,遂悄悄代作一首稻香村,這事大嫂子卻如何知道?若是連他都知道了,少不得這些姐妹皆已盡知。想著,心中大沒意思,忙一頓閒話岔開,隻說:「既是你們這樣好興致,我就奉旨起社,詠桃花。可先說好在這裡:生日歸生日,作詩歸作詩,隻千萬別給我祝壽,寫些陳辭濫調來塞責。一則不雅,二則我也當不起。」眾人都笑道:「這考慮的周到。既然你這樣說了,倒要拿出精神來,寫上幾句好的,方不負你雅致。你便出題來,我們照辦便是。」

湘雲笑道:「自古以來,二月的代稱不少,什麼夾鍾,跳月,令月,仲春,麗月,春中,約莫總有三四十個。今天單挑一個切景的來說,即是『令月』,可見最宜發號施令的。」黛玉笑道:「阿彌陀佛,我聽他賣弄半天,隻怕他要選一個『跳月』出來,叫我們都拖裙曳擺的跳起來呢。原來隻是要我做令官,這倒便宜。」寶釵笑道:「怕什麼?若要『跳月』,也該由你下令,命他一個人跳,我們隻看著罷了。」寶琴道:「我並不知道二月又有名字叫『跳月』,倒是西南有個部落叫什麼『阿細族』,又稱『彝人』,素有『跳月』習俗。專撿月亮升起的時候舉行集會,一群異族女子圍成圈兒跳舞,步子雖簡單,倒有趣。有一年我同父親經過那裡,恰碰上了,還換上當地衣裳同他們一起跳過呢。」

湘雲頓時來了興致,慫恿道:「你就跳給我們看看。」寶琴後悔不及,隻說忘了。黛玉笑道:「才說簡單,這會兒又說忘了。左右這裡沒有外人,便跳兩下又怎的,又不是當真叫你街頭賣藝去。枕霞說今兒是『令月』,該我發號施令的,我便命你『跳月』,違者重罰。」眾人都笑說:「這兩個典故連用的巧。」湘雲早將寶琴死活拉起來。

寶琴隻得隨便拍了三下手,又轉一個圈子,復坐下道:「不過就是這樣,三步一轉圈,終究沒什麼好看,不過仗著人多,齊整,穿戴又鮮麗,趁著月色,便覺有趣。」寶玉聽了,悠然神往,說道:「許多異族女兒穿著別樣服色,在月光下一齊拍手轉圈兒,那是何等景象,足可驚天地泣鬼神了。昔時唐明皇夢遊月府,見眾仙羽衣霓裳,翩翩起舞,想來也就和這個不差多少。」

說話間,紫鵑和鶯兒兩個已經攜著香菱來到。眾人見他病容慘淡,身形輕飄,腮上的肉盡皆乾枯,竟瘦成了個人影子,都覺惻然,忙讓座看茶,鋪下座褥,又吩咐取毯子來替他蓋著腿。香菱不過意道:「我隻是個奴才,怎好勞姑娘們這般費心?」又跪下給黛玉磕頭,口稱:「林姑娘千秋。」林黛玉忙令紫鵑攙住,說:「別折我的壽了。往年寶玉生日,老太太還不叫人磕頭呢。」香菱執意要跪,說:「姑娘一是主子,二是師父。香菱命苦,難得前年跟我們姑娘入園住了一年,又蒙林姑娘不棄,收為徒弟,教我寫詩。我雖命蹇,一輩子裡有這一年,也就值了。」

眾人聽他說的慘切,都淒傷不忍聞,笑勸道:「何必傷感?你不過是身子弱,又受了些閒氣,悶在心裡;如今搬來與寶姑娘住著,閒時常到園子裡走走,心一開,少不得就要好了。」又向黛玉道,「難得他癡心,倒是讓他拜一拜的為是,你隻別當拜壽,隻當謝師,領他一個頭也不算逾份。」說著,探春、湘雲兩個按住黛玉,果然令香菱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起來,紫鵑親自扶去插屏後錦凳上坐著。

眾人便催黛玉出題。黛玉道:「雖然由我命題,卻也不敢擅專。今日的大題目自然是詠桃花,形式倒是不拘律詩詞賦,總要活潑靈動、不落窠臼為妙。」湘雲笑道:「我們這幾社,也有七律,也有聯句,也有填詞,也有限韻的,也有不限韻的,凡古往今來所有式樣,俱已想絕了。你又有什麼新鮮題目?除非模仿楚辭漢賦,又或者乾脆歌行古風,往常還不大做。」

黛玉笑道:「我並不要規定什麼新奇題目,倒是剛剛相反,隻把以往做過的所有格式俱用鬮兒寫出,撂在瓶子裡,誰拈了什麼便是什麼,豈不有趣?」寶玉笑道:「這個有趣。虧你想的出來。」黛玉笑道:「這也不是我想的。倒是雲丫頭一句『令月』,讓我想起去年你過生日的時候,大家抓鬮兒行酒令。我想何不化俗為雅,也用這法子,倒比命題作詩的好,且也熱鬧。」眾人也都說新鮮有趣,不落俗套。

於是小丫頭侍候了紙墨來,寶釵便命寶琴執筆,黛玉出題,黛玉說了一個七律,因是詠桃,便限定是四豪的韻;又命香菱也說一個,香菱便說了填詞,用《千秋歲》牌名。寶玉道:「才說不要祝壽,又來。我最討厭這些《集賢賓》、《賀聖朝》的調調兒,隻看牌名,已經把人限死了。倒不必做詩,直接弄些法螺兒來吹打著不是更好?」

香菱隻得又想一想,道:「那便是《念奴嬌》?《滿庭芳》?《臨江仙》?」寶釵道:「《滿庭芳》也還罷了。」又道:「步韻填詞,最工便是蘇軾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飛花』,反客為主,比原作高出十倍。我以往幾次試著要再和上一首,竟然不能。索性今兒便出了這個題目,以待高明。」

寶琴依言寫了「《水龍吟》詠桃花步章質夫韻」,自己又說了一個古風,也寫了。湘雲道:「我竟簡單一些,便是集句成詩吧,隻不許有一個『桃』字,亦不許用前人所有現成詠桃花詩,原詩本意並不為桃花,然八句集齊,看去卻是一首桃花詩。」眾人笑道:「這還說簡單?偏他最會難為人,又偏不與人同。」餘者也有說絕句的,也有說對子的,也有說詩謎的,寶琴一一謄清,撚成鬮兒,便放在一隻青花釉裡紅雲龍膽瓶裡。

黛玉雙手抱著搖了兩搖,便要發令。湘雲偏又阻道:「拈鬮兒也是無趣。依我說,不如分別放入錦袋裡,懸於柳枝之上,大家蒙上眼睛,扌莫到那個算那個。」探春寶琴都道:「如此更有趣了。」

黛玉隻得又將鬮兒倒出,命丫頭取錦袋來,須臾捧了十幾隻來。都繡著花草鳥蟲,也有花開並蒂,也有喜上梅梢,也有鴛鴦戲水,也有蝴蝶雙飛。寶琴且不裝鬮兒,隻翻覆拿著那些錦袋看,放下這個又拿起那個,笑道:「好精致針線,是誰繡的?」雪雁抿嘴笑道:「是我繡的,姑娘若喜歡,說個花樣子,改日繡來。」

寶玉喜的看著雪雁笑道:「原來你這樣巧手,往日竟不知道。」紫鵑笑道:「他們蘇州女孩兒,自會拿筷子便會拈針了,繡荷包是入門功夫,也值的二爺這樣大驚小怪的,不像誇人,反像罵人了。」寶釵笑道:「你兩個隻管跟著林姑娘學,也這般牙尖嘴利起來。」紫鵑笑道:「豈敢。」幫著寶琴將鬮兒各自裝入錦袋打了結,同雪雁兩個走下沁芳橋來,都一一係在池畔柳條上。那柳芽才黃未綠,望去朦朦朧朧的一片,如雲如霧,惹人憐愛,再係了這些奼紫嫣紅的錦袋,便如掛燈籠一般,煞是好看。

眾人都笑道:「還是雲丫頭心思巧,這又好看又好頑,果然別致。」彼此挽手扶欄,都往堤上來,隻命鶯兒陪著香菱在亭中等候,說好留下最後一個鬮兒便是他的。湘雲第一個下了橋,道:「我先來。」自己蒙了眼睛,便要去樹上摘取。黛玉叫住:「且慢。」親自過來將他拉住,命道:「你也要學琴妹妹剛才『跳月』那樣,舞過了才許你扌莫。」湘雲笑著,果然拍了三下掌,原地轉了一圈,這才伸出兩手隻管向枝間尋扌莫,柳條柔軟,雖然牽衣扯袖,倒不至勾破。寶玉看他穿著大紅花綢繡花鳥紅緞鑲領通肩大寬袖對襟女披,水紅花紗五彩雲雀百褶裙,站在綠柳錦燈下舞著,碧顫香搖,鶴影蝶形,春才三分,趣已十足,不由向惜春嘆道:「這比你前兒畫的白雪紅梅圖又如何?」惜春笑道:「這樣活潑跳脫景致,我竟畫不出來。」

一時湘雲扌莫到了,遂摘了蒙布,解開袋子,卻是對對子。湘雲道:「倒也爽簡。隻是一個人怎麼對?這得有個對家才行,你出我對,我出你對,才覺熱鬧。」寶釵道:「找一個人來給你做對家倒不難,隻是不公平些。依我說,竟是在座每人出一個題目讓你來對,不然,倒像聯句了。」湘雲素來好戰,且是遇強則強的,聞言並不推讓,反搓手挽袖的道:「如此更好。那就是我以一敵十,盡管放馬過來。」李紈笑道:「現在說的豪放,等下對不出來,才叫打嘴呢。」

接著餘人也都扌莫了,卻是寶玉拈著了寶釵的題目,黛玉得了湘雲的題目,寶釵扌莫著了《滿庭芳》填詞,探春是一個詩謎,惜春是一支小令,香菱是首絕句,寶琴是一篇賦,李紈是隻古風,邢岫煙是七言律。寶玉笑道:「偏我得了這個題。我原說自己不大會填詞,又是個限死了韻的。」黛玉笑道:「還沒做呢,先就拿這些話來墊底,難道為你說了這些話,等下做不出,本令官便不罰你了麼?隻是你若做不好,倒辜負這題目了。」寶玉便坐到池邊去,眼觀鼻,鼻觀心,靜思默想。湘雲捅寶釵道:「姐姐這詩題太也難為人,你看他,不是做詩,倒是參禪呢。」眾人又笑。

湘雲便催眾人出對子題目,探春便先出了一個,卻是「微君之故」,典出《詩經》;湘雲一笑,說:「現成兒的,就是瀟湘妃子現住著的『有鳳來儀』。」探春笑道:「果然被你撿了便宜。」

接下來該李紈,笑道:「早晨老太太才給了林妹妹一盒什麼『雀頭黛』,說是產自西域,是畫眉的上品,我長了這麼大,竟沒聽過這名目,便用他做題吧。」黛玉道:「正是呢,我又不大描眉,你若喜歡,隻管拿去。」李紈失笑道:「可是顰兒瘋了。你不喜描眉,難道我一個寡婦家的倒天天塗脂抹粉的不成?」湘雲道:「且別閒話,我已經有了,就對『竹葉青』。」探春搖頭道:「雀對竹尤可,頭對葉卻不工,而且詞意也不雅。」湘雲又道:「要麼就『蜂尾針』。」眾人都笑道:「這更不雅了。且『黛』是畫眉之墨,還含著『青色』的意思,『針』則平白。」

湘雲性急,不等眾人批評,早又對了幾個,都不大工。寶釵勸道:「你且別急著對,不如先擱了這個,往下說吧。」湘雲豈肯認輸,又想一想,道:「有了,便是『鶴頂紅』,這回還不工麼。」眾人都唬了一跳,笑道:「虧他想的出來。」李紈道:「雀對鶴,頭對頂,黛對紅,工整是工整,隻是聽著怪怕人的。」湘雲笑道:「隻要對的工,管他怕不怕人,橫豎又不是拿來吃。」李紈嘆道:「越說越不知忌諱。」

下該邢岫煙。款款站起,未語先笑道:「我因見這亭子上的對聯寫的好,要想另擬一副來記述此情此景,竟不能。隻是今天我們在柳條上係錦囊出詩題,如此雅事,焉可不記?所以我便出個即景聯兒吧。」遂清聲吟道:

柳岸何時結錦繡,

寶玉率先贊喝:「這問的好,比我『繞堤柳借三分綠』更有奇情,且也生動,真不負了今朝盛會。」湘雲聽了,心裡早已轉過六七個對句,卻都不滿意,一心要尋個最好的壓倒了他。因左右張望,忽而看到橋上所鐫「沁芳」二字,靈機一動,笑道:「有了,下句也是實情,且是大白話。」吟道:

花溪鎮日洗胭脂。

眾人都撫掌贊嘆:「這對的絕妙。且是閨閣本色,大觀園裡的水,可不都洗的是胭脂麼。這是更比『隔岸花分一脈香』艷而自然,且關人事。」李紈笑道:「原來惦記著那盒雀頭黛的不獨是我一個人。」寶釵也笑道:「這確是老太太兩盒胭脂的功勞。」

湘雲十分得意,便又催寶琴出題。寶琴便也說了個對子:

玉映閨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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