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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平有女好姿容,

天妒朱顏未笄故。

魂至陰曹魄未離,

姝女戀塵滯陽間。

青平寒食夜,【寒食:清明前一天,一說前兩天】有一老嫗,姓王。【這裡姑且喊她王婆子。】她挎著竹籃,用手推開門,走進李宅。王婆子的竹籃裡裝的是用來祭拜的器具還有半籃「金元寶」。這李宅空置許久,早已成為遠近聞名的「鬼宅」!

王婆子輕車熟路地走進正堂,再穿過長廊、榮生院和小春園來到了一間小軒,軒名虛玉。王婆子跪在虛玉軒積滿了灰塵的冰冷的台階上,她仔細又虔誠地將燭台、白蠟、祭爐等從竹籃裡一一取出擺好。王婆子小心的用火折子將白蠟點燃。俄頃風起,弱火在風中飄搖。就在這詭異的情形之下,王婆子依舊鎮定地點香,上奉,叩首,祈願,直至祭拜完成,風方止。

王婆子再將燭台、白蠟、祭爐等一一收回竹籃,乘著夜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李宅,消失在小巷盡頭……

青平有家立寒書院,書院的山長姓杜,崇孝三年進士出身。在這小小的青平縣,有位進士的立寒書院可了不得,甚至許多臨縣的學子都想要拜入立寒書院。

青平縣的東邊有一臨縣名沙埔。沙埔縣有一書生姓趙名霽字開陽,慕名而來。趙霽也不知道是否能通過立寒書院的考試,遂欲於青平購置一宅,今年通不過,那就來年再考。立寒書院周邊的宅院都不便宜,卻少有空置,但是有一間宅子空置,價錢還低得離譜。事出反常必有妖!

趙霽向賣家打聽,賣家卻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再見賣家時,賣家更是避開不談。這下趙霽可以肯定了,宅子有問題。但是宅子有什麼問題呢?於是趙霽派書童淨植向青平本地人打聽消息。

趙霽等了許久不見書童歸來,心中忐忑不安。他從椅子上起來,在客棧的房間裡踱來踱去。

大約是又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書童淨植終於回來了,他一臉驚恐,聲音都變了調地尖聲叫道:「不能買!公子,那宅子是萬萬買不得啊!」

趙霽心裡咯噔一跳,宅子的時怕是不小。他見書童驚懼萬分的模樣皺緊了眉頭,厲聲嗬斥道:「慌慌張張,成什麼樣子!」

「仆知錯!」淨植反射性地應道。而此時淨植慌亂的心也因這聲嗬斥漸漸平靜下來。

「那宅院有何問題?」趙霽問道。

「公子,宅院有鬼——」淨植說到鬼時,平靜下來的心不自覺地一跳,聲音也是輕得不能再輕,像是怕驚到了什麼。

「胡言亂語!子不語怪力亂神。」趙霽說是這麼說,心情卻是盪到了穀底。趙霽到底還是有所顧忌。

「公子且聽仆細細道來。那宅子在青平可是出名的很,乃是人盡皆知的『鬼宅』!據說那宅子的一任主人姓李。主翁還是位舉人老爺。李老爺有一女娘,行四,稱李四娘,又喚李季娘。【(孟)伯仲叔季,指輩分排行】李四娘生得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不過豆蔻年華,卻是美名遠揚。來提親的人家排到了三條巷外,真可謂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可惜天妒紅顏,李四娘在及笄的前三個月生了長大病,這一臥床就再沒好過,直至病故。李老爺痛失愛女,唯恐觸景生情,遂舉家遷離。接下來那宅子的每一任主人家都住不長。蓋因那女娘發了癔症,郎君見了血光,家中破財卻沒消災。『鬼宅』之名由此傳來……」

趙霽聽了書童的話更加猶豫了,圖小便宜卻惹了血光災,若再因此誤了科舉,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就在趙霽猶豫之際,從窗外傳來了小童的歌聲:

寒食日,周家四娘入道觀,中元節,高家五娘縊白綾。

錢家的六郎跛了腳,孫家的七郎瞎了眼。

鎮不住,楊家庫房被賊盜,收不走,王家半夜起火來……」

這曲子著實詭異的很,不像童謠,聽著趙霽心裡瘮的慌,宅子買不得,可若是考不中怎麼辦?回去被那些庶弟笑話?

淨植也聽到了窗外詭異的童謠,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磕磕巴巴地說道:「公公……公子,還……還有一首童謠在青平也很出名。」

話畢,窗外的小童一曲唱罷又唱另一首小曲。

「問姻緣,不問月老問娘娘。

白蠟燭,小香爐,還有半籃金元寶。

求良人,不求天地求娘娘。

三叩首,九祭香,心想事成上信奉。」

趙霽的臉色也變了,心想這青平真詭異,他問道:「娘娘何人也?」

「娘娘非人!娘娘又喚季娘娘,也有說鬼娘娘的,傳言她乃死去的李家四娘!」

這便是壓到趙霽的最後一根稻草了,趙霽打定注意,這宅子買不得!與此同時,趙霽卻又心存疑惑,於是他問道:「這般詭異的曲子,怎的會在這小童中流傳歌唱?」

「說來也奇怪,這小曲在青平也就隻有小童會唱了。三歲的年紀天真無暇,無憂無慮,等到小童需分席而坐時也就不會再唱了。青平的百姓對比早習以為常了,甚至覺得曲子乍聽得詭異,若是聽久了也便沒有那麼恐怖了。」淨植回答道。

「原來如此……」

幾個月後。

淨植帶著剛打聽回來的消息向趙霽報告:「公子那『鬼宅』終於是賣出去了!」

趙霽聽了之後感到十分詫異,他問道:「竟是賣出去了?主翁何許人也?」

淨植接著說道:「聽說,買家是位姑姑,【姑姑:這裡指立女戶,頂門戶的人】姓徐。」

「奇事,那位徐姑姑倒是膽大的很,她可知她買下的乃是青平大名鼎鼎的『鬼宅』?」趙霽認為這其中定有隱情,他一個男郎都發怵的「鬼宅」,哪位徐姑姑不過一介女流怎麼可能不害怕?

「這便是令人稀奇的了,徐姑姑是聽過『鬼宅』之名的。」

「當真?」

「千真萬確,徐姑姑不僅聽過,而且她還住過!」

「住過?」

「唉——」淨植先是嘆了口氣,而後接著說道:「徐家在王家後買下的宅子,當時宅子的價格已經被壓的很低了。買下宅子後,徐家是怪事連連,最後隻有徐五娘活了下來。這徐五娘本是嫁到曹家當大婦的,【大婦:這裡指一個家庭中的嫡長媳,未來是要掌銀理家的人】可惜三年無子又無女,曹大郎顧念與徐五娘的夫妻情分,隻是與其和離而未休棄。也幸而徐五娘是和離才能投奔娘家。」

「徐五娘子也是位可憐人!」趙霽感慨道。

「當時活下來的還有徐五娘肚子裡的孩子……」說到此,淨植是一臉惋惜。

「孩子,這……」趙霽驚詫地說道,他的眼中一閃有幾絲懷疑。

「是啊,天意弄人。春風堂的老大夫號得脈,已有四個月了,算日子,該是曹大郎的親子。更可惜的是徐五娘生下了個女娘。曹家沒有一點相認的打算。可氣的是不知是曹家哪個碎嘴子將那孩子說成了個天煞孤星,生來克親。」淨植說到此是一臉氣憤。

「這……情有可原」趙霽聯想到了徐家慘案,也覺得那孩子不吉利。

「公子說得是。」淨植也隻是附和地應道。這克親按理說是於雙親最不利才是,怎的雙親好好的,卻是外家遭了殃?淨植才不信什麼天煞孤星的鬼話。

淨植接著講道:「後來,徐五娘就立了女戶,帶著徐家家產離開了青平,可能也是擔心自己的孩子被青平人排擠吧!」

「那她又為何回來,還回那傷心地?」趙霽好奇地問道。

「這……仆不知。」

接著就是長久的寂靜。

月東升,夜幕臨,徐宅。【徐宅:這裡指鬼宅,徐五娘搬進後換了門匾】

「最後,虛玉軒不要進,進著發賣!可記下了?」徐五娘正坐在正堂上訓話。

「是——」

「散了吧!」

音落,婢女、仆從還有婆子都三三兩兩地結伴離開了。

徐五娘輕嘆了口氣:「平舟,你說我回來的決定正確嗎?」

「姑姑的決定自然是正確的,一切都為了孟娘。【孟娘:這裡指徐五娘的女兒徐瑛】」平舟說著將一件黑色的鬥篷遞過去。

徐五娘一手接過披在身上,左手提著燈籠,右手提著竹籃,悄悄地走向虛玉軒。

徐五娘走進軒中,接著她做著與王婆子一模一樣地動作。三叩首九祭香後她求道:「盈姝娘娘,信女徐萋,為女徐瑛,求見娘娘……」

俄頃風起,燭火就在這詭風中搖曳,徐萋就跪在台階上念念有詞。

在風中夾帶著的幾絲青煙漸漸凝成了影子。隨著青煙的凝實顯現出一位女娘,她穿著青花蘇緞的曲裾,素著頭隻用一根白玉芙蓉簪挽上大半的青絲,餘下的青絲自然地垂落下來。再細細地端看她的相貌。嗬!好不驚人,恰似九天玄女下凡塵!那女娘便是盈姝了!

盈姝無奈長太息,她看著跪在台階上的徐萋說道:「扶柳,【扶柳:這裡指徐萋的小字】吾與汝緣分已盡!汝不該再回青平,回到虛玉!」

徐萋聽到了那深深刻在腦海裡的聲音後激動地微微抬起了頭,卻又不敢仰視。她終於是又見到了那抹熟悉的青色。她不禁淚流滿麵!

「唉——」盈姝長嘆道,「吾曾言,女娘之淚且有定數。淚盡,生氣也便盡了。女娘應少流淚的。」

「盈姝娘娘的每一句話扶柳都記得。隻是當年一別未曾想到會有再見之日,今日再見一時情不自禁。沒有盈姝娘娘何來今日之扶柳?」徐萋說到動情處淚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扶柳,當年之事到底巧合太多,汝不該回!」盈姝再次說道。

「盈姝娘娘,扶柳自知罪孽深重,隻是扶柳身為人母到底是要為寶兒打算的。【寶兒:這裡指徐萋之女徐瑛的乳名】」

「汝終究是放不下,既然如此便更不該回,速速回商英,【商英:這裡指商英縣,是徐萋離開青平縣後所定居多年的地方】有汝庇佑,徐瑛此生定衣食無憂,①有何善願之乎?」

盈姝的語氣急迫,話音帶著絲絲勢壓向徐萋。

「盈姝娘娘,扶柳能予寶兒的也就隻是衣食無憂,高床軟枕了!扶柳給予不了寶兒一顆強大的心啊!」

說到此徐萋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流了下來。

盈姝靜靜地聽著,不語。

「盈姝娘娘,扶柳糊塗啊!扶柳後悔啊!扶柳因一己執念請了個在大戶做過執禮婢女的賈娘子來照顧寶兒。萬萬沒有想到大戶人家的規矩繁重,寶兒她被賈娘子照顧得失了靈性,寶兒如今不過六歲就是滿嘴的禮義廉恥啊!」

徐萋後悔地說道。

「非汝之過,世事如此。徐瑛被在大戶做過的執禮婢女照顧,在世人看來是好的。②汝嘗婆母不則曰汝小家子氣?未雨綢繆在這世事到底是好的吧……」盈姝長長的睫毛蓋住眼眸,看不見她的眼神,她的語氣平淡扌莫不清深淺。

「什麼女四書?什麼大家禮儀?怕是迷魂湯!怕是蜜糖包裹著的砒霜!我這前半生被它們束縛著,匡套著。我怎麼就忍心讓寶兒再走我走過的路?我真是被迷了心竅!我將賈娘子辭了,但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徐萋說到此向著盈姝叩首求道,「但求盈姝娘娘憐憫,扶柳隻盼望小女能侍奉在娘娘的左右,就算寶兒隻學到娘娘的半分處事之道,那扶柳便是即刻去了也能瞑目啊!求盈姝娘娘憐憫……」

①:你還有什麼好希望的呢?

②:你的婆婆曾經不就說過你小家子氣?嘗,曾經。

「可憐天下父母心!隻允徐瑛一人在虛玉軒住下,可記下了?」

「扶柳不敢違背盈姝娘娘的吩咐!」

得到保證後盈姝化作青煙隨風離去。

徐萋也隨後乘著夜色離開了虛玉軒。

翌日寅時,空置了許久的宅子總算是又見了人煙。

徐宅庖廚裡的婆子、婢女正準備著早食。忙忙活活轉眼就到了一個時辰。【在古代一個時辰相當於現代的兩個小時】得了空閒的兩個燒火婆子就開始了閒聊,你一句我一句,說說東家長談談西家短。

「老姐姐,你說主姑怎就買了這不吉利的宅子?【主姑:這裡指徐萋,是對女掌家人的敬稱,姑姑是隻有親信才能稱呼的】虛玉軒不允許進出你說是不是有點事情?還有據說徐家原來就是青平的,隻是出了些事……」

說話的婆子姓吳,她是徐萋後招進來的仆婦。吳婆子是青平本地人,倒是聽過不少「鬼宅」的傳說。如今她住進了這「傳奇」的宅子心裡有些毛毛的,有些打怵!

「妹子,別瞎想!劉婆子我可是從青平到商英,再從商英到青平一直追隨主姑的老人了。當年之事,老姐姐我不敢妄言!但是我能給你做個保,當年所有的異事是沒有牽連我們這些無辜的奴仆的。主姑是個有福分還有能力的,跟著主姑走準沒錯兒……」劉婆子的話中不免有些驕傲,有股子前輩教育後來人的味道。

「老姐姐竟是跟著主姑的老人?」

吳婆子驚叫道,隨後吳婆子用用著一臉的皺紋堆起了一個諂媚的笑,「還要多謝老姐姐的提點啊!以後還望老姐姐能多照顧照顧妹子我!」

「好說,好說……」劉婆子笑著應到。

另一個灶台前三個婢女正圍在一起閒聊。一個叫朱七,她也是跟劉婆子一樣,是跟著徐萋的老人。剩下的一個叫三巧,一個叫五翠。這兩個婢女都是徐萋回到青平後買回來的。她們正纏著朱七問東問西。

朱七被三巧和五翠一口一個「朱七姐姐」哄得開心,她就打算提點下她們

朱七開始講三個人的命運:「你們可知道原來還有三個人是和我一起進徐家的?」

三巧和五翠一齊搖了搖頭。

「對了,你們是後來的啊!唉——」朱七嘆了口氣繼續講到,「她們一個叫黃月,一個叫青流,一個叫紫火。當年徐宅……呃,發生了很多事情。於是主姑打算離開青平。主姑仁慈,憐惜我們這些做奴仆的不願離開家鄉所以主姑給了我們兩種選擇。一是追隨她,二是那著賣身契再到管家那裡領十吊錢離開。十吊錢在當時娶妻當聘禮亦或者嫁人當嫁妝都是很有麵子的。」

「那姐姐怎麼不留在青平?姐姐不是青平人?」說話的是三巧,三巧是個機靈的,將朱七捧得最開心的就是三巧了。

「如果是你,在當時會如何選擇?」

朱七問道。

「當然是留在青平,畢竟故土難離。何況還有十吊錢作嫁妝,體體麵麵地嫁到一戶老實人家做正頭娘子不好嗎?【正頭娘子:這裡指平民人家聘的正妻】」

三巧理所當然地答道。

朱七聞言深深地看了一眼三巧接著又繼續說道:「選擇追隨主姑大概就是我一生做的最正確的決定了。你們可知主姑身邊有三位姐姐侍奉?」

「知道知道!她們是和風姐姐,和雨姐姐還有平舟姐姐!」三巧搶著答道。

「和風姐姐掌妝,和雨姐姐掌衣,平舟姐姐貼身侍候。」

「那位平舟姐姐的名字怎麼不同於和風姐姐與和雨姐姐?」這一次發問的是心思細膩的五翠。

「那是因為平波姐姐與平聲姐姐兩人早滿了十八,嫁給了主姑家的掌櫃。和風姐姐與和雨姐姐是主姑後提拔的。」朱七解釋道。

「平舟姐姐可是自梳女?」【自梳女:這裡指自己將頭發像已婚婦一樣盤起,以示終身不嫁,死後稱淨女】五翠接著問道。

朱七搖了搖頭說道「平舟姐姐是嫁過一次的。」

「那平舟姐姐的夫郎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那人就不是個東西,他就是個人麵獸心的禽獸!」說到這裡朱七是怒目圓睜。

三巧疑惑地問道:「怎麼個禽獸法?平舟姐姐怎就嫁了個禽獸?」

朱七又搖了搖頭說道:「此事到此為止。後來是主姑做主,平舟姐姐才與那人和離,脫離了苦海!我要說的就是有人做主和沒人做主到底是不一樣的。」

三巧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可說亦不可知,也就沒有再追問。

倒是五翠感慨道:「主姑真是位仁慈善良的大好人!」

「可不是?」朱七的臉上又掛上了笑容就好像誇的是她一樣。

朱七接著卻又惋惜地說道:「可憐了黃月、青流和紫火,沒人做主落得個淒涼下場。

「三個姐姐發生了什麼事?」三巧順著朱七的話問道。

「一言難盡……」朱七幽幽嘆了口氣。

「黃月她本姓萬,原名二英。萬家是個老實本分的耕家,本也算過得去。雖然不富裕但是也可溫飽。隻是有那麼一年蝗蟲來了,地裡的莊稼遭了秧,村裡鬧起飢荒,於是黃月被賣給了徐家換糧。」朱七講了黃月被賣進徐家的原因。

朱七頓了頓又接著講道:「黃月在女娘中行二,她上麵還有個大姐叫萬大英。黃月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叫長富,一個叫長貴。萬長富娶妻是在萬大英出嫁後,黃月回到了萬家,萬長貴的婚事也就有了著落。黃月出嫁後,單了許多年的萬長貴終於是娶上了親,不過這也是老套路了,村裡人家都是這麼做的……」

朱七有點低落,她其實是跟黃月一個村的,她是因為大哥娶親才被賣「徐家」換聘禮。朱七從小就是個機靈有主意的。她知道在家裡她可有可無,她也知道她不能跟大哥比,她更知道要對她弟弟「親」。她能被阿娘誇小棉襖,她也能被阿爹誇貼心,她贏得了家裡人的喜愛。但是那又如何?她還是要被賣出去的,因為她是女娘,不能傳家,她再懂事也比不上大哥和小弟!

「黃月姐姐的夫郎是個怎樣的人?」

三巧問道。

「他是個勤快的,老實本分的,也很有能力,就是跛了腳,二十多才靠著昂貴的聘禮娶了黃月。」朱七麵無表情地說著,也不知是看好,還是不看好。

「什麼?黃月姐姐就這樣嫁給了一個跛子?」三巧驚道。

「嗬!誰讓女娘是要歸他家的,一個外人嘛!」三巧冷笑些說道。

三巧有些難受,隨後她堅定地說道「那我將來還是要找個我認識的,知根知底的人!」

五翠漲紅了臉說道:「那怎麼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朱七對她們兩人的話也不多加評價,她繼續講道:「我與她們三人是一同進得徐宅,亦同在庖廚掌火。我們一起長大,情誼自是不同尋常。所以我一回青平最先打聽的就是她們三個的消息了啊!隻是一個比一個……」

「青流姐姐又怎麼了呢?」三巧問道。

「青流姐姐過得可還幸福?」五翠的杏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她真心希望青流姐姐能過得好,要一個比一個過得更好啊……

「黃月她大概算是幸福的吧……她男人還是有些手藝的,生活也是越過越有奔頭,再加上她三年抱兩,也算是兒女雙全了。青流她是我們姐妹四人中長得最好的了啊,隻可惜福薄命淺……」說起青流,朱七的神色滿是哀傷。

「福薄命淺,莫不是?」三巧驚訝地捂住了嘴,她的眼睛睜得老大,滿是不可思議。

五翠更是不忍再繼續聽朱七講下去。

「青流本姓莫,名小英。青流的父母早故,留她與她大哥相依為命。莫家大哥是個憨厚的好人,就是耳根子有點軟。莫家大嫂是個刻薄性子,早就看青流這個小姑不順眼了。於是荒年青流就被賣到徐家了。」朱七開始徐徐講述。

「那後來呢?莫家大嫂那麼刻薄,青流姐姐回去豈不是羊入虎口?」三巧追問道。

「羊入虎口?形容的倒也貼切。莫張氏那個毒婦竟欲逼良為娼!【莫張氏:這裡指的就是莫家大嫂,她原姓張,嫁到夫家後冠以夫姓,遂稱莫張氏】」朱七的語調上揚,眼中的憤怒的火花就快要化實而燃起。

「莫張氏真是個毒婦,她就不怕果報?【果報:指因果報應,即宿世種善因,今生得善果,為惡則得惡報】」這次說話的是一直安靜聽著的五翠,她的小臉因憤怒而漲得通紅,她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卻不知力該向何處使。

「那大概是惡到極致,小鬼也怕吧!但是到了地下總是要清算的!」朱七感慨道。

「對,莫張氏那個毒婦一定會遭到報應的!」五翠感慨道。

「那莫家大哥就沒有錯嗎?」三巧另辟蹊徑地問道

「嗬嗬……」朱七的目光很深邃,隻是笑笑不說話。

五翠也不接話,她隻是感慨道:「到底是人死不能復生,可憐了青流姐姐。」

「是啊,可惜!隻是『長嫂如母』村裡人那裡會管家務事的?就是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青流她最後是被人在村邊的小河裡被發現的,那時候桃李年華。【桃李年華:女子二十歲】死的也好,死的也好啊!到底是清清白白地走……」

朱七的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她想起了紫火那雙麻木的眼睛,以及她用平淡地語氣說出來的令人沉重悲痛的話。

「早就回不去了,朱七姐且珍重!」這是紫火的無奈,也是對朱七真摯的祝福。

朱七想要贖紫火離開那魔窟,紫火卻淒涼地笑了,她笑得很大聲,笑得淚流滿麵。紫火用她那樹皮一樣粗糙的手撫扌莫臉頰,她感受到了手上的濕潤,她不可思議地說道:「原來,我的淚還沒有流盡嗎?」

「我姓什麼?叫什麼名?忘記了,都忘記了!紫火是誰啊?有點熟悉。但我是流鶯七,好人家的名字我那配擁有呢?莫汙了好名,莫汙好名……我叫流鶯七,客人們都是這麼叫的。我還有六個姐姐,隻是大姐和二姐都去享福了,三姐和四姐是去年冬走的,她們笑得多幸福!五姐和六姐也快要受盡苦難了,要苦盡甘來了!隻是我呢?」紫火好像已經受夠了,她的精神就在崩潰邊緣。

「我到底還要這樣似人非人地活多久?可憐的小八和小九,要像我一樣,像我一樣地等著!小十的淚怎麼還是那麼豐盈?不過遲早啊,遲早!遲早要像我一樣……」這段瘋癲的話是紫火留給朱七最後的話語了。紫火比她五姐和六姐先等到了,她先到了極樂世界!

徐萋帶著平舟開始熟悉徐宅,路過廚房時聽到朱七幾個的閒聊。她蛾眉輕蹙,頗有感觸地說道:「世事總是對女子多有不公,世人亦對女子多加苛責。若是連自己都不愛惜自己,那就真是孤單可憐了!」

「姑姑所言甚是!隻可惜青流欲掙脫卻無力。有的女娘在蒙昧中渾渾噩噩地過活一輩子,也就算過去了,有的女娘清醒了卻無力掙脫命運,那才是真正的孤單可憐吧!」平舟亦若有所感地說道。

「這話但也不錯。或許有的女娘就寧願活在清醒的痛苦中?」徐萋反問道。

「倒是婢子考慮不周了。也不知最後的紫火到底如何?」平舟很想知道紫火的結局。

「那就不妨聽下去。」徐萋也很想知道最後一個女娘的結局。

朱七深陷在回憶中也沒有再往下講。

三巧著急地大聲問道:「朱七姐姐,紫火姐姐到底怎麼了?」

朱七被這聲詢問打斷了回憶,她回過神來隻說了一句話結尾:「紫火被賣進了最下等的窯子做流鶯,最後她到了西方極樂世界……」

「女娘的一生是真的辛苦。」平舟聽到了紫火的結局後,又覺得青流是幸運的了,至少她得償所願,哪怕清醒一刻也不枉此生!

「是啊……」徐萋感慨完又繼續帶著平舟熟悉徐宅。

在路上,徐萋突然問道:「平舟,你真的決定好不再嫁人了?

平舟毫不猶豫地答道:「嫁過一次也夠了。能夠侍候在姑姑左右便是婢子此生之最幸!」

「如此也好——」

不知不覺,徐萋已經帶著平舟走了大半圈,來到了擷芳閣。

守院婢女見到徐萋連忙行禮並高聲道:「主姑萬福!」

與此同時,徐瑛身邊的婢女祈樂迎了出來,恭敬地行禮並唱著吉祥話:「主姑萬福,萬福攸同。」

「姑娘可在?」徐萋問道。

祈樂回稟道:「姑娘早早便去榮生院請安了,至今未歸,想來應該還在榮生院等著呢!」

「姑娘是什麼時候去的?」徐萋接著問道。

「卯時三刻。」

祈樂答道。

接著徐萋看了眼日頭,又看了眼平舟。平舟心領神會地說道「現在是辰時,剛過一刻。」

「去喊姑娘回來,我就在這裡等!」徐萋說著走進徐瑛的小閣,坐在會客外室的主位上。她一邊等一邊用手輕扣著桌麵。

祈安用木托端著一壺「碧螺春」,輕聲慢步地走著。外室隻能聽見徐萋用手輕扣桌麵的聲音,祈安能感覺到她的心髒正隨著那韻律緊張地跳動。

平舟能感覺到祈安的忐忑與緊張,於是她主動接過了木托及木托上的「碧螺春」。平舟用眼神示意她退下,祈安如蒙大赦。她感激地看了眼平舟後,用更輕的腳步退下了。

「姑姑,喝茶潤潤嗓吧!」平舟一邊說一邊替徐萋沏了杯茶。

徐萋接過茶杯,先是嗅了嗅茶香,然後小酌一口。

就在這時,徐瑛回來了。

徐瑛邁著若蓮小步,趨庭,進閣樓。徐瑛的後麵跟著祈康和去喊她回來的祈樂。

徐瑛見徐萋正欲行大禮告錯,但是她的膝蓋剛剛彎曲就被平舟扶起。

平舟說道:「姑娘這是做什麼?姑娘純孝,姑姑喜還來不及又哪裡會怪罪?姑姑來可是又正事的,姑娘不妨坐下聽?」

徐瑛看見徐萋點了點頭,才坐在次位上。

徐萋見徐瑛唯唯諾諾的樣子,不知從何處又鑽出了火氣。她心想:如此這般,徐家的家業要如何傳給她?就算是招了贅婿,這諾大的商行是否仍就姓徐還是兩說啊……

徐萋愁,卻又不知如何改變徐瑛。但願盈姝娘娘能夠讓徐瑛成為一名合格的掌家人,不求她開拓,但求她能夠守成!

徐瑛懦弱的性格到底是有徐萋的一份錯才造就的。徐萋當年帶著家業到商英,幾乎是天天夜不能寐,她正忙著和商英本地的商人鬥法呢!

徐家沒人主持中饋,這麼一疏忽,後買來的奴仆難免心大,奴大則欺主,徐瑛幼小的心靈上留下傷痕可是不小。

徐萋是後來從徐瑛的舉止言行中發現了端倪,而在她發賣了不聽話的奴仆後就請了賈娘子來教養徐瑛。她覺的徐瑛需要一位女性長輩的教導,在外奔波的她做不到。儒禮的小心謹慎可謂是合到了徐瑛心坎裡。這一切的一切造就了今天的徐瑛。

徐萋有過,所以她回來了,她要為她的女兒鋪路。

徐萋開口說道:「孟娘,今你已有六歲,是時候啟蒙了。我求了位夫子來教導你,夫子的性情可能有些怪,但卻為你的良師。你要聽從夫子之言,知道了嗎?」

徐瑛順從地答道:「一切由阿母做主。瑛定從師訓,莫不敢違。」

徐萋點了點頭,接著說道:「自今日起,你就要搬到虛玉軒去住了,虛玉軒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你要照顧好自己,你身邊的祈樂,祈安和祈康我就帶走了……」

徐瑛有些不明所以,到仍舊順從地應了下來。

徐萋看著徐瑛不明所以的樣子有些心疼,她才六歲。但是徐萋必須狠下心來,徐瑛是徐家未來的掌家人,她是要掌舵的人……

徐萋在徐瑛麵前一直是位嚴母的形象,她希望能夠潛移默化地影響徐瑛,她希望能夠樹立一個堅強的形象引導徐瑛,隻是她做得有些失敗……

徐萋離開主位,站起來,走向徐瑛,第一次擁抱了徐瑛。徐萋輕聲說道:「寶兒,阿母知道你疑惑,你不解,但是勿疑勿問,阿母是不會害你的,永遠不會!寶兒,你就是阿母的一切!寶兒,你要聽夫子的話……」

徐萋的瑣碎的念叨讓徐瑛有些發怔,但她心裡的喜悅幾乎要溢出來,原來母親的懷抱這麼溫暖……

母女二人溫情脈脈地度過了一個下午。

天氣開始轉涼了,黑夜也來得早了些。徐萋一個人躺在虛玉軒的床上。沒有祈樂守夜,也沒有祈康給她講一些小故事,整個房間靜悄悄的,隻有她一個人。徐瑛將被褥提了起來,想了想又覺得不太符合禮儀,遂放下。

忽然她聽到了「吱——」的一聲,那是房門推開的聲音,是誰進來了?徐瑛有些害怕,她也不顧什麼睡儀了,她將被褥提起蓋過頭頂並將自己縮成了一團。來者一襲青衫,正是盈姝了。盈姝看見床角一動不動的一小團,不禁抿嘴一樂,到底還是個孩子。

盈姝柔聲喚道:「徐瑛——」

徐瑛聽到有聲音在叫她。聽聲音該是一名溫柔的女娘,但是她並不熟悉那聲音。

徐瑛害怕卻又有些好奇,那聲音真好聽,她好像知道那女娘是長得什麼樣子。到底是徐瑛的好奇心占了上風。徐瑛對自己說:「隻看一眼,就一眼……」

隨後嚴嚴實實裹著的被褥翹起了一個小角,隻望一眼,便驚艷到了徐瑛。徐瑛不知道太多的形容詞,她就覺得她眼前的女娘就好像祈康故事裡的仙女,好感來的就是這麼莫名其妙。

徐瑛的害怕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小聲地,試探地問道:「夫子?」盈姝沒有否認,她說道:「穿戴好,今晚便是第一課。」

徐瑛聞言乖巧地穿戴好隨盈姝走出虛玉軒。盈姝就這樣帶著徐瑛一個院落接著一個院落地逛。

「汝之家,汝當熟之」盈姝說道。

「是!」徐瑛恭敬地應道,並將其記在心裡。

由於徐家的主子少,遂多雜役婢女。雜役婢女群居在葛奴院,人多則口雜。這個時候也就葛奴院的幾間屋還亮著燈,幾個婢女圍坐一圈,你講一句,我插一句。

「你說主姑怎麼就讓姑娘一個人住在虛玉軒?」

「對啊,主姑就一個姑娘,怎麼能舍得下姑娘?沒人服侍,一個人住在空盪盪的院子裡……」

「我看啊,是姑娘觸怒了主姑。」

「怎麼,你知道些內情?」

「不敢說。」

「別呀,說說,出了這屋子還有誰能聽見不成?」

「就是就是,講來聽聽!」

「那你們可別說出去。」

「肯定不往外傳!」

「快說快說!」

「你們看啊,主姑辛辛苦苦撐起了徐家,但是姑娘怎麼看都像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我弟弟是在劉掌櫃手下做事情的。我弟偷偷告訴掌櫃好像對姑娘的評價�

�高。主姑在外是喊東家的,但姑娘就是姑娘,劉掌櫃覺的姑娘擔不起少東家的名!」

「是了,姑娘的性子未免太綿軟了些,要是有兄弟幫襯也罷,可姑娘是徐家的獨苗苗,將來肯定是要招婿掌業的!唉,姑娘是個好姑娘就是挑不起少東家的擔子!」

「嘖嘖,照這樣看,也不知些偌大的家業便宜了那個小子。」

盈姝帶著徐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葛奴院,著帶著她走遍了宅中的每一個角落。徐瑛還聽到了更多以前她聽不到的話。

徐瑛聽到了奴仆對母親的尊敬,也聽到了奴仆對她的不信任和不看好,她還聽到了奴仆的忐忑和對前途的擔憂,以及一些奴仆的小心思。

「夫子,我不是個合格的少東家……」徐瑛沮喪地承認到,但同時她的眼中燃起了一種火苗,這種火苗叫不甘,也叫野心。

徐瑛對盈長揖一禮道:「請夫子教瑛,瑛想成為一名合格的少東家。」

盈姝笑曰:「善!今日課畢,汝早歇息!」

「是!」徐瑛對著盈姝作揖別了!

翌日,盈姝走在青平的街上,她左手打著一把油紙傘,右手牽著小徐瑛。

徐瑛不是第一次上街,但卻是第一次沒有奴仆圍繞著上街。徐瑛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孩子活潑的天性好像被激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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