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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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霧迷蒙。

晦暗的地牢裡紛飛著細小的塵芥,湛明珩孤身往裡走去,看見草堆裡坐了個蓬頭垢麵的男子。沉重的枷鎖壓迫著他的脖頸,叫他幾乎連抬個頭都困難。獄卒給他復又添了一副手鐐與腳鐐,預備將他送去刑場執行淩遲。

照大穆律法,淩遲之刑當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籠統須行三日,完了再懸屍街市。

湛明珩在牢門前站定。

湛遠鄴渾濁的眼看了過來,似笑非笑地與他道:「皇侄是來給我送行的。」

他扯了下嘴角:「此說尚早,今日您隻須受三百五十七刀,明日與後日,我會再去刑場望您,到時方可講是送行。」

獄卒開了牢門,將犯人押了出來。湛明珩看見他在笑,姿態癲狂。

湛遠鄴笑夠了,湊近他耳邊輕聲道:「明珩啊,你以為這便是了結嗎?皇叔死了,還有人活著呢……我聽獄卒說,太孫妃有孕了?這個孩子曉得他的父親在他到來的頭一月裡……殺了多少人嗎?滿京城不散的魂魄,都在等他降生呢……」

湛明珩眯起眼偏頭看他,改了敬稱淡淡道:「你若以為我湛明珩是信殺孽的人,就太可笑了。」

湛遠鄴放聲大笑,被獄卒一扭胳膊押走了,一路高喝:「侄兒,你是怕了……你是怕了!你記著……皇叔就在下邊等我那未出世的好侄孫來……」

空盪的暗廊裡一遍遍回響著他留下的最後一句。湛明珩默立良久後轉身往外走,方才步至門口便見方決心急火燎地跑來:「殿下,太孫妃出事了!」

他聞言頓覺一陣暈眩,四麵的大霧一下子聚攏了來,濃烈逼人。下一剎,他從此夢中驚醒,驀然坐起。

一旁隔了個被窩的納蘭崢被這動靜攪醒,睜眼便見湛明珩滿頭大汗,呼吸緊促,也跟著嚇了一跳,忙撐起身問:「怎得了?」

湛明珩似還未回神,偏頭見她一臉茫然地揉眼,默了一默方才清醒幾分,將她一把摟進了懷裡,卻什麼也不講。

納蘭崢被他摟得太緊,掙了一下道:「你……你輕些,莫壓壞了我。」就是因了孩子,倆人才分了個被褥的,他這不知輕重的,是要將她勒背過氣不成。

湛明珩聞言霎時鬆了手,神情有一瞬怔忪,忙道:「孩子好嗎?」

她笑了一下,扌莫扌莫小腹:「好著呢。」說罷伸手撫了一下他的臉,「你做什麼噩夢了?」

他搖搖頭:「無事,不必擔心。」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了,哪有東西可輕易嚇著他,見他醒後問孩子好不好,納蘭崢便曉得他夢著了什麼,故也不多問:「我就不起身忙活了,你裡衣都濕了,去叫人擰個帕子來擦擦,重新換一身。」

湛明珩點點頭,在她鼻尖落了個口勿:「我去收拾下,你且安心睡,莫等我。」

納蘭崢乖順地「嗯」了一聲。

湛明珩便笑著爬下床去,卻是方才步出寢殿便斂了色。

三日了。湛遠鄴是在公儀歇身死次日被拉去菜市口行刑的,距離如今已過去了整整三日。當日,他的確去牢裡見了他一麵,方才的夢境便是彼時真實的情形。

他不是去耀武揚威的,也的確無此必要。隻是湛遠鄴此人著實狡猾多變,諸般流程,他不親眼確認便不能安心。

他當然不信殺孽,況且這孽也不屬於他,因而不至於給湛遠鄴一兩句胡話就嚇倒了。比起那些莫須有的東西,保證此人徹底死透才是要緊的。故而接連三日的淩遲刑罰,他皆是躬身督刑,以免出了錯漏。

如今能夠確信的是,湛遠鄴當真死得很乾淨。但興許是預備當爹了,他當日的話仍舊在他心內留了個影子,至今揮散不去,故成了方才的夢魘。

他復又回憶了一遍夢裡情形,那些唬人的話自然不打算記得,卻是想起湛遠鄴說,他死了,還有人活著。

誰還活著?

他平生隻逢兩位旗鼓相當的死敵。如今沒了湛遠鄴,便隻剩下了卓乙琅。湛遠鄴說的是否是卓乙琅?

實則這幾個月來,湛明珩一麵處理朝政,一麵也密切關注了西麵與北麵的動靜。卓乙琅是在昨年冬的戰事裡被羯人護持北逃的。而西華那邊,卓木青焦頭爛額於平息戰事過後王庭內部諸亂,雖不斷派去探子往北搜尋,卻始終未扌莫著他的下落。

卓乙琅的動作,恐怕的確不是區區幾名探子能夠查得的。此人不除,不論於他或是卓木青,難免都是個禍患。可這邊大穆也與西華一樣亟待整治,且如今皇祖父身子孱弱,納蘭崢又懷了身孕,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此關頭離京,親身深入羯境去。

湛明珩在原地擰眉默了半晌,喚來了方決,交代道:「加強兩道巡防,尤其是太寧宮與承乾宮周邊,務必保證這兩處固若金湯。太孫妃順利生產前,各個宮苑俱都禁止招納新的宮人。如今在要緊地方當差的太監、宮女、侍衛,每隔半月排查一回,但凡露出一絲可疑跡象都給了銀錢放出宮去,寧可錯放三千不可漏過一個。太孫妃吃食的檢驗規製,都按與皇祖父相當的來,哪個敢多嘴的,你看著處置。」

方決倒不曉得太孫何以忽然如臨大敵的模樣,卻也不多問,頷首應下後,又聽他道:「再有,這些動作都莫給太孫妃曉得,免她憂思。」

「屬下明白。」

深夜的皇宮寂靜極了,連仲夏時節素有的聒噪蟬鳴也幾乎不聞。湛明珩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此前出的冷汗便給熱風吹乾了,周身倒因此通透不少,卻是月匈口不知何故莫名堵得慌。他起頭道是夢魘的關係,可這會兒那股勁頭都過去了,堵心之感卻仍未消除。

自打兩月前,昭盛帝身子愈發不堪支撐後,他每逢如眼下這般心內不安的時刻,便要往太寧宮去,常常是想到就走。而昭盛帝也接二連三地交代了他些許要緊事,就連太寧宮寢殿裡頭暗藏的,遇刺時萬不得已可啟動的機關也說與他聽了,像是隨時預備撒手而去。

想到這裡,他似有所覺地望了一眼長寧宮的方向:「既是起了,我去望一趟皇祖父。」

方決聞言點點頭道:「屬下隨您一道去。」

卻是倆人這邊話音剛落,便見前邊宮道奔來了一名太監。湛明珩認出是太寧宮的人,見素日行止得體的公公此刻奔得心急忙慌,幾乎堪說踉蹌,霎時渾身一僵,喉間也乾得冒火。

像是月匈口這一陣悶氣得了某個印證。

那公公到得他跟前,悲戚頷首,隻道出兩個字:「殿下……」便不忍往下了。

也不必往下了。這兩月來,雖麵上絲毫不顯,可整個皇宮卻是人人心內皆對此消息做足了準備。

湛明珩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滾動間,溢出幾個字來吩咐身後宮婢:「叫太孫妃起吧。」

大穆貞德三十二年六月十七,帝崩於太寧宮。小殮過後,新皇登基,繼而舉國居喪。百日後,復補添登基大典,翌日行封後大典。

是年,為長允元年。

臘月十七,先帝歸葬皇陵。照大穆禮製,當日起設祭台於皇陵附近,待七七四十九日後,須由新皇躬身前往,行最末一次祭禮。

次年春。驚蟄時節,乍暖還寒。

初入二月,天氣忽冷忽熱得厲害,景和宮裡,湛妤正殷切囑咐她們家那位再有大半月便要臨盆的皇後,一遍遍地不厭其煩。

對頭如今貴為皇後的女子卻聽得神色懨懨:「皇姑姑,這句您方才已與我講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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