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住在風吹過的白雲裡(1 / 2)
01
大學錄取通知書送來的那天,天氣還是很炎熱。
我吃了藥躺在床上,試圖讓自己睡個午覺。
那天在墓園裡宮雅說的那些話,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總是趁我不備就湧上來。
「如果你不知道你為什麼而活,那麼就想一想,如果死去的人還活著,他會怎麼活。」張醫生是這麼對我說的。
這句話我反反復復想了很久,他是想讓我將餘下的生命,都替已經死去的那個人活下去嗎?
我從未想過這樣的活法,就像是我緊閉的心門,被人悄悄推開了一條縫,一抹不一樣的光亮照了進來。
如果宮旭還活著,他一定會去念大學,會繼續潛水。他那樣溫暖的人,一定會每天都活得明媚燦爛。他喜歡看天空,喜歡枕著微風淺眠,他會用認真而專注的目光看著我,這個時候我的心跳就會「怦怦怦」地加快速度。
我想過要放棄去念大學,但現在我想去那裡——或者說,我一定要去那裡。
我覺得張醫生的話很有道理,我必須要完成宮旭的夢想,他沒有做到的事,我都要替他做到。
我閉上眼睛,因為吃過了藥,原本興奮不已的大腦,慢慢地歸於寧靜。
沒有夢,我睡得很安穩,張醫生這次給我開的藥很有效。
午覺起來之後,我帶上相機,決定去我和宮旭曾經一起念書的高中看一看。
宮旭去世之後,畢業前的一年,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活著。很奇怪,曾經我的成績不上不下隻是中等,但是最後這一年,我的成績突飛猛進。或許是因為除了學習,我什麼都沒有做。所以,最後我順利地考入了當年宮旭夢想中的大學。
我想和過去好好地告別,告別之後,就從這裡重新開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找到了要做的事,知道了自己將要麵對的未來,我渾渾噩噩的腦海變得非常清明。
這一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輕鬆,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般,我的腳步都變得很輕快。
現在是暑假,學校裡隻有準畢業生在補課。我走進學校大門,一切都是這樣熟悉。這一年來,我都沒有好好仔細地看過這個學校。
濃密的樹蔭擋住了炙熱的陽光,支離破碎的光落在腳下,那點點斑駁的光影,仿佛是水裡泛起的泡沫。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盡頭,就是我們一年級時的教學樓。教學樓前麵長了一排又高又粗的銀杏樹,這時節銀杏掛了滿樹,碧綠的銀杏葉分外茂密。
那時候碧天白雲,風聲無痕,坐在窗戶邊的宮旭最喜歡看窗外。
我仰著頭,拿著相機對著碧藍色的天空拍了一張照片。這就是宮旭喜歡看的風景,我要把這樣的風景好好記下。
四處非常安靜,炎熱的盛夏,隻有知了孜孜不倦地播撒著它的熱情。
通向二樓的樓梯,因為用了很多年而顯得陳舊,石灰牆壁也斑駁了好幾塊,露出裡麵的水泥色。
我們班的教室在二樓,從樓梯口往左走,第三間。
教室的門沒有鎖,輕輕一擰就開了。放假一個多月了,桌椅上落了一層灰。我走到倒數第三排,靠著窗戶的那個座位,伸手按著桌麵,指腹在桌板上來回摩擦,然後我扌莫到了兩個字——宮旭。
那時候,我喜歡偷偷看他,心裡喜歡得不得了的時候,就悄悄地用筆在桌麵底下反反復復寫他的名字,寫得久了,就有了這樣的印記。
我蹲下來,用相機拍下了藏在桌麵下的那兩個字。我擦了擦凳子上的灰塵,在我的位子上坐下來。
那時候我喜歡側過頭看宮旭,他總是看著窗戶外麵。我站起來坐到了他的位子上。明明這裡沒有人,明明不會有人看到我在這裡,我還是緊張得手心都出了一層汗。
我扭頭朝窗外看去。推開窗戶,微風吹進來,然後我就怔住了。
眼圈毫無預兆地泛紅了。
宮旭喜歡看窗外,我喜歡看著他好看的側臉。
我以為他是在看窗外的天空和雲朵,我以為他是在看著某個地方發呆,我以為——我以為他隻是在看窗外。
原來他並不隻是在看著天空,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映在窗戶玻璃上的我。
我在看著他的時候,他也在看著我。
為什麼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件事?
那些藏在時光裡的秘密,在此刻,用這樣的方式赤裸裸地擺在了我的麵前。
我舉起相機,對著天空拍了一張,然後將映在玻璃窗裡的桌椅板凳,也拍了一張。
總覺得,能來這裡真的太好了!
宮旭,遇見你,喜歡你,就算現在是這樣難過,我也不覺得後悔。
我趴在課桌上,就這麼靜靜地望著窗外。
如果時間可以按下暫停鍵,那該有多好,我想將此刻的心情保存下來。
不知道是因為心情太閒適,還是因為四周太安靜,我竟然閉著眼睛睡著了。
吵醒我的是風聲和雨聲,冰冷的雨從窗戶打進來,落在臉上冷冰冰的。
我睜開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我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耳邊還有老師的講課聲,同學私底下交頭接耳的聲音也清晰可辨。然而,當我回過頭去,所有的一切像是迅速褪色的老照片一樣,那些鮮活的幻影徹底消失不見了,留下來的,隻有整齊的課桌板凳,被一層厚厚的灰塵覆蓋著。
雨越下越大,風也大了起來,窗外的雨打濕了我的半邊身子。我轉身想要關窗,然而就在我回過頭、手搭上窗戶的時候,有另一隻手落在了窗戶上。
那是一隻骨節分明、乾淨有力的手。
「宮旭?」我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他有一張英氣俊美的臉,一頭稍帶自然卷的黑發,眉目生得很好看,琥珀色的眼裡有錯愕的神色。
他穿著白襯衫、黑布褲,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濕了。
他就站在窗邊,一手搭著窗戶,一手壓在窗台上。
他不是宮旭。
他怎麼可能是宮旭呢?
我看著他的臉,卻慢慢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是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一樣。
「你是夏拾雨?」在我絞盡腦汁地回想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的時候,他先開了口。
「你是誰?」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他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來。接著,他按著窗台,手臂用力一撐,整個人從窗外跳進了窗戶裡麵,蹲在課桌上,視線與我平視。而他的另一隻手,直接「哢噠」一聲,將敞開的窗戶關上了。
風雨都被關在了窗外,雨點打在窗戶上,劈啪作響。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僵在原地,好一會兒都無法動彈。
「我聽宮雅說了,就是你吧。」他的語氣淡淡的,帶著一種拒人千裡之外的疏離,「和宮旭一起去潛水的那個人。」
我的手握成了拳,低下頭,長長的劉海擋住了我的眼睛。
我點了點頭:「嗯,是我。」
「原來真是你啊!」他蹲在我麵前的桌子上,身上的水珠凝結掉落。
我看著自己的腳尖,終於想起是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了。
7月28日,在宮旭的墓地裡,他曾彎月要幫我撿過一朵白玫瑰。
02
外麵風雨交加,模糊的窗戶,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銀杏枝丫,濃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綠色透過窗戶映進來,短暫的沉默將這間教室吞沒,隻聽得見風聲和雨聲,還有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我不敢抬頭看他。
雖然我不認識他,但他會出現在宮旭的墓碑前,肯定是認識宮旭的吧!他來這裡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個學校的,但在這個學校的三年裡,我並沒有見過他。而且像他這樣的男生,如果是這個學校的,我應該會直接或者間接聽說過才對。
他是誰?
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你還好嗎?」他遲疑地問,「你不會哭了吧?」
我抬起頭來看他,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他仔細看了一下我的臉,稍稍鬆了一口氣:「沒哭啊,我以為你哭了。」
「我為什麼要哭?」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會哭的。」
明明說著不會哭的話,可是有什麼東西從眼角滾落。我伸手一扌莫,是滾燙的眼淚。
「啊,真是的。」我笑了起來,「這雨真討厭。」
明明窗戶都關起來了,卻還是打進來淋濕了我的眼角。
「餵。」他微微皺了一下眉,「不要笑了。」
「為什麼不要笑?你也覺得我沒有資格笑嗎?」我笑得越發燦爛,「不能哭不是嗎?不能哭,那就隻能笑啊!」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我臉上掛著笑容看著他,他將手機鏡頭對著我,然後「哢嚓」一聲拍了一張照片,將手機翻過來正對著我。
因為他的衣服濕了,所以手機屏幕上也是濕漉漉的,但這並不影響屏幕上顯示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明明臉上掛著眼淚,卻笑得異常燦爛,燦爛到讓人覺得過分。
「看到了嗎?你這種笑,應該叫獰笑。」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如果宮旭就站在你麵前,他一定不會喜歡你這個笑容的。」
他的話仿佛踩中了某個開關,我隻覺得熱血上湧,一股磅礴的怒氣沖了上來,隻聽「轟隆」一陣巨響,我看到了男生眼中的錯愕。
他側過頭去看向某個地方,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是一排倒塌的桌椅。
這是我的傑作,剛剛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覺得非常生氣,這怒氣無處發泄,於是我用力推倒了眼前的桌子,
「你知道什麼啊!」我心裡異常焦躁,「你憑什麼要代表他來對我指手畫腳!就算全世界都怪我,可是我知道他不會怪我的,他不會的!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來這裡?你走開啊,這裡是我和宮旭的座位,你走開啊!」
我說著伸手要去推他,然而我的手在半空被他抓住了。
我用力地掙開,繼續說道:「你為什麼還不走?你給我走開,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家夥!」
「你才莫名其妙吧。」他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差,「你發什麼火?我說了什麼過分的話嗎?你自己沒有看到那張照片嗎?我隻是讓你不要露出這種表情。」
「我露出什麼表情關你什麼事?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鹹吃蘿卜淡操心。我就是哭了啊,就是笑了啊!和你有什麼關係啊?你走開啊!」我越說越快,越說越大聲,心中仿佛有一團烈火在燒,我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明,反應也前所未有的快,我的眼睛甚至能看清楚他臉上每一絲表情變化。
「我和宮旭是好朋友,當然關我的事。」男生的心情似乎差到極點,「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我沒有資格過問嗎?」
我一下子卡殼了。
他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腦海中回放,他說:「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
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你的緣故。
對,因為我的緣故。
宮旭死掉了。
巨大的悲傷伴隨著天際的陰雲翻滾而來,我全身的力氣在這一秒被抽空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提醒我這種事,我明明好不容易才讓自己暫時不要去想這件事的。
「餵。」他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總之,抱歉,說了這樣的話。」
「你沒有說錯,是我的緣故,是我害死他的,我是劊子手,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明白的,我比誰都要明白的。
大片大片泡沫一般的氣泡溢滿了我的月匈腔,罪惡感、愧疚感戰勝了其他情緒,直接將我吞沒了。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反反復復地重復著這句話,心中暫時沉睡的那隻怪獸蘇醒了。它在橫沖直撞,我每一寸血液、每一個髒器都被攪得天翻地覆。
我要回家,我要離開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了。
「你怎麼了?餵,夏拾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男生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你身體不舒服嗎?你臉色很差。」
他的聲音是那麼讓人煩躁,我抓著相機轉身就朝外跑。前麵的桌椅被我推倒了,我跑的時候絆到了凳子,直接摔在了桌角上。
頭上傳來尖銳的痛意,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滑過我的眼角。
「夏拾雨!」男生走過來,伸手要扶我。
我焦躁地揮開他的手,然後從倒了一地的桌椅間爬了起來。
這些桌椅好礙事,我的手腳總是不聽我的使喚,短短一段距離,我摔了好幾下。男生一直跟在我身邊,這讓我變得越來越煩躁。
我要離開這裡,我不要見到這個人。
「夏拾雨,你受傷了,我帶你去醫務室包紮!」他終於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這一次他抓得非常緊,我用盡全力甩了好幾次卻都沒有甩開。
「你放手啊!」心裡好慌,有某種情緒瀕臨快要崩潰的邊緣,「你放手,我不要見到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啊?為什麼要拉著我?你真的好煩啊!」
「木司南,我叫木司南!」他大聲回答我,「我是宮旭的好朋友。雖然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我不能放著你不管,你現在的樣子很不對勁。」
「你不要多管閒事!」我急得低頭對著他的手臂咬了下去,渾身全部的力氣都集中在這一咬上。身體裡像是被人點了一把火,讓我焦頭爛額,心慌不已。
「餵。」木司南低喝一聲,他的手臂被我硬生生咬出血來。
他稍稍鬆了手,我用力一推將他推開了,狼狽地沖出教室。我的身體好像變得異常靈活,仿佛剛剛被抽離的力氣又回到了身上,我亢奮得像是發生了什麼天大的喜事,有一股力量在身體裡橫沖直撞。
「夏拾雨!你不要跑啊!」木司南很快追了上來。
我一頭沖進瓢潑般的大雨中,越跑越快,步子異常輕快,我從不知道原來我能跑得這麼快。
「夏拾雨!」木司南的聲音很著急,「你不要跑,我不追你了,你不要跑。雨這麼大,你這麼淋下去會生病的。而且你的頭一直在流血,你剛剛摔破了頭啊!」
「哈哈哈。」我莫名其妙地想笑,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跟在我的身後,手臂上殷紅的血印在白襯衫上,我知道那是我剛剛咬出來的。
都是他的錯,是他不好,不是我的錯,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一咬牙,用更快的速度向前跑。學校的大門外,公交站台前,有一輛公交車停在那裡。我直接沖了過去,上了車。
車門緩緩關上,我站在窗戶邊,看著木司南趕過來,卻隻能目睹公交車開走。他似乎有些懊惱,我看著他,然後慢慢地咯咯笑了出來。
03
她不對勁,很不對勁。
木司南一口氣追到校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夏拾雨上了公交車。他想,他不能讓一個女孩子以那樣的狀態獨自走掉。
恰好這時,有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是空車。他伸手攔住了那輛車,然後讓司機追上前麵那輛公交車。
他一直在注意看她有沒有下車,他心中有些後悔,他不該說那句話的。
因為你的緣故,宮旭死掉了。
這樣的話,怎麼聽都很傷人吧,尤其還是對夏拾雨說的。木司南越想越懊惱,心中也越來越亂。
在木司南的印象裡,夏拾雨是個安靜美麗的女生。他第一次知道這個女生的存在,是在一年級下學期的某個周末。
木司南和宮旭是鄰居,他們的生日就差兩天,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好兄弟。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然而中考結束,他因為有張答題卡填寫錯誤沒有計分,所以沒能去宮旭所在的學校。
不過就算是學校不一樣,這也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算起來他們唯一的「不合」大概就是興趣。宮旭熱愛潛水,而他喜歡森林。所以周末的時候,因為興趣愛好的不同,也很少有時間聚在一起。
那個周末是很難得的相聚,他和宮旭一起去圖書館看書。看了一會兒,他發現宮旭的目光總是投向某個地方,他在發呆。
這對於品學兼優、學習的時候就隻會專注學習的宮旭來講,是極其不正常的。
木司南旁敲側擊地問,抽絲剝繭地尋找答案,最終發現了夏拾雨的存在。
周末的圖書館裡,人很多,三五成群的學生聚在這裡,一起看書,一起做作業,一起玩耍。他在人群裡,循著宮旭沉默的視線,捕捉到了人群裡的一個女生。
那個女生站在一排書架前,從他的位置看去,隻能看到她的側臉。她有一張白皙的臉,小巧的耳朵讓她看上去很乖巧。她穿著白襯衫、格子裙。木司南認出那是宮旭學校的校服。
原來真的有人能將校服穿得這麼好看。
木司南的嘴角揚起,有些不懷好意地推了推宮旭的手臂,打趣地說道:「餵,眼光不錯啊,叫什麼名字?」
宮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他乾咳了兩聲,以掩飾自己的窘態,然後直接側過臉去,不想理會木司南的打趣。
「哎喲,我們的宮大帥哥還會害羞啊!」木司南哈哈笑了兩聲,「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說,你是不是喜歡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