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心(1 / 2)
兩天兩夜,黑霧籠罩人間。
百年來,人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烏雲壓城,不見天日。鋪天蓋地的黑色霧氣如猙獰的爪牙,彌漫四散,到處狩獵,將所有人扣押為囚徒。
人間也如魔域。
變故發生得太快,恍如夢魘。等意識到的時候,黑夜已經掌控萬物,無從阻止。
兩天前,一切都還正常。
清早,人們沐浴陽光出門。傍晚,人們披著一身夕陽回家。殘陽西下,月上枝頭,長夜再無盡頭。
整整兩天,黎明沒有到來。
隻有無休無止的黑暗,包圍了這片大陸。無休無止的恐慌,如利劍穿透每個人的心。
更可怕的是,對於這一詭譎的現象,至今無人給予解釋。
王廷失聲,魔法界集體沉默。
兩大官方機構突然失明,完全漠視正在發生的駭人聽聞、前所未有的天災。
於是人們更加恐慌,隻能不停地揣測、質疑,相互猜忌。
電視台評論員的分析和推論,一個比一個驚悚。
他們麵紅耳赤地爭執,互不相讓。然而,再多的爭論也不能帶來久違的晴天暖陽。
然後,從第三天起,不斷有人感到身體不適。
第四天,第五天,醫院門診和急診部,開始接收病人。
有的像應激反應,輕者呼吸困難,重者心髒驟停。有的像嚴重過敏,皮膚大麵積地起紅疹,眩暈、嘔吐。更多的,則是四肢無力,頭痛欲裂。
症狀各不相同,病因卻都查不出來。
一周後,醫院擠滿了人。怪病從南三省向內陸和北邊擴散,各行政區嚴陣以待。
人人自危。
第十天,湛南收到上級通知,又一次回南異,來到校長辦公室。
這次是在白天,可四周漆黑如夜。
他抬手,黑色的煙霧在手指之間流動,宛如詭異的威脅。無影無形,無法驅散。
何曾想過會有這一天。
人類的世界,竟然比永夜森林更陰暗。
辦公室內隻開了兩盞小燈,照亮書桌周圍。
不死者坐在那裡等他。
上回相見是在夜晚,多番打擊之下,湛南並沒有時間觀察他,可今天再見,他仍然感覺,這位傳奇的老人憔悴許多。
形勢嚴峻,所有人都指望他發話,所有人都指望他解決難題。
不死者閉著眼睛,臉色有點蒼白,靠在椅背上小憩。
離桌子還有幾步遠,湛南停住,身體隱入黑暗。
如今的世道,黑夜已是常態,那兩盞昏黃的燈光,才是異物。
「……你來了。」不死者疲憊的開口。他並未睜眼,卻知道青年就在麵前,「你的家人還好嗎?」
湛南說:「還好。」
不死者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
他連說兩聲,接著便沉默。
過一會兒,那雙歷經滄桑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他盯著暗處的人,用遲緩而和藹的聲音,繼續問:「最近幾天,去過醫院沒有?」
「去過兩回。」湛南頷首。
第一次,路上遇見有人昏迷,緊急送醫院。第二次,巡夜時收到求助,同樣也是幫忙送人去醫院。
不死者苦笑,輕聲道:「所以,你都看見了。」
短短幾天,世界麵目全非。
醫院裡,堵塞的走廊,奔波忙碌、片刻不敢停下腳步的醫生和護士,傷心無助的患者家屬,痛苦煎熬的病人,急診室外焦慮不安的氣氛,長長的走廊回盪的哭泣聲……
一幕幕,交織成人間煉獄。
誰又能視若無睹。
湛南抬起頭:「為什麼……」
「為什麼魔法界不給大家一個交代?為什麼我不出來講話,安定人心?」不死者接他的話,語氣依舊溫和,卻掩不住疲倦,「因為,還沒到蓋棺定論的時候。事態可能向兩個極端發展,現在說什麼都是徒勞,無意義的敷衍罷了。」
湛南驚訝:「兩個極端?」
「對。自古以來,人類生死存亡相關的大事,最終的結局也就那兩個方向。好,壞。成長,滅亡。沒有第三條路。」
湛南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情況不妙,但也許隻有他在內的少數人清楚,這居然是人類生死存亡的關頭。
可,不死者為什麼告訴他?
他隻是一個中級魔法師,遠沒到足以被東陸第一的強者如此重視的程度。
「據我所知——」不死者說,「林湘已經離開很久,一直沒回來。」
湛南看向老人。
果然,林湘。
舊廣場的女巫審判,不死者出人意料的親自到場不是偶然,林湘突然想找他,也不是偶然。他們之間一定有什麼事,是外人所不清楚的。
林湘身上總有諸多秘密,她不告訴任何人,不告訴他。
「湛南,你知道嗎?」不死者也看著他,「林湘曾經來找我。」
「我知道。」
「——為了她自己,也為你。」
湛南一震,倏地抬頭。
不死者的聲音低下來,緩慢而平靜:「林湘她,和你、和我,和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空。」
他用極具說服力的語氣,耐心地告訴他。
「看你的反應,她應該沒有對你說出實情。」
「這也難怪,她想帶你走,又怕你放不下家庭、朋友和責任,不肯跟她走。以那個小丫頭的心性和做派,我想,她打算先把你帶回去,等你跑不了了,木已成舟,再向你坦白。」
「其實,如果她隻想單獨離開,根本沒有理由求助我。」
……
他說了很多。
一句句,沉入湛南腦海,如同一道道驚雷。
可他真正聽見的,唯有那幾個字。
她想帶你走。
林湘想帶他走。
她本沒打算拋下他。她說過,再也不會丟下他。
他們原本可以永遠不分開,就像他無比渴望的那樣。不管是以什麼身份,不管身處何方,永遠在一起。
「魔王不會拒絕他的新娘。」不死者說。
湛南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骨節泛白。
是,一直都是他。
是魔王從中作梗,不擇手段。是原緋挑撥離間、欺騙、破壞,無所不用其極地從他身邊奪走了他的愛人。
到頭來,原緋卻說他是小偷。
那隻惡魔真的該死。
不死者細細地打量他。
青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對外界一無所覺。
很奇怪。
這個年輕人無疑是『她』的兒子,可他的身上,居然找不到屬於母親的印記。
母親的靈動,狡黠,捉扌莫不透,他一點也沒有繼承。父親的木訥,老實,反而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多少令人感到失望。
不死者嘆了口氣,說:「林湘很快就會離開,魔王對她用情已深——」
「那不是情。」青年冷冷道,「那是欺騙。」
不死者一怔。他忽然笑了笑,並不反對,接著說:「到時,魔王肯定會跟隨她。那個禍害呀,從來就不知什麼叫量力而為。他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穿梭兩個空間也難不倒他。」
湛南目光冰冷。
他的心裡如有一把火在燒,引燃了他今生最激烈的憤怒和仇恨。
不死者又說:「他想走也就罷了,偏偏丟下這麼個爛攤子。若我猜的沒錯,最多三天,他會和深淵融合。」
「深淵?」湛南擰眉。
「是,深淵。」不死者看著他說,「就是你進入永夜森林尋找的深淵。一旦魔王徹底掌控它,我們要麵對的不再是醫院內日益增多的患者,而是屍體——事到如今,說這些已經太遲。」
湛南沉默片刻,說:「我能做什麼?」
不死者不語,隻是看著他。
老人的神情凝重得令人透不過氣,可他的眼神,卻又鋒利如刀刃。
「沒有人能阻止魔王,你可以。」
湛南一怔。
「隻有你。」老人篤定道,對方剛要開口,他又說,「湛南,想清楚,再給我答案……你會沒命。」
青年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他抬眸,平靜的問:「林湘會有事嗎?」
不死者意外。
他告訴這孩子,這是必死的任務,可他深思熟慮之後,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卻是關於前女友。
所以……驕傲的小丫頭才會那麼喜歡他麼。
「不會。」他搖頭,語重心長的說,「但是數以萬計的人將因此而得救,他們的性命——」
「魔王會死嗎?」湛南又問,語氣冷淡。
不死者默然。
此刻,他意識到,青年根本不怕死,他一定會接受任務。然而,這也許隻有一小部分出於正義和善念,更多的,則出於私心。
因為仇恨,因為怒火。
他恨極了魔王。
不死者心中苦笑。
他活了兩百多年,近三百年,冗長的歲月,一次又一次,發出同樣的感慨。
——感情這東西,著實可怕。
它能讓懦夫變為勇者,也能讓正直的英雄淪為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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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死者說,「除非奇跡,魔王活不下來。」
湛南點頭,麵無表情。
他說:「好。」
*
人間變成了什麼樣子,林湘並不知道。
她仍舊待在永夜森林深處的古堡,每天不是吸收天地靈氣,就是跑去狐狸島,命令野狐狸們,趁有機會,趕緊修煉。
「雖然沒什麼可能。」她對嘰嘰喳喳的笨狐狸們說,「但是萬一走運,修成人形了呢?」
「你們瞧見對麵那座噴火的島嶼了嗎?」她指著結界外,相隔甚遠的火山島說,「那是龍之島。龍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獸族,你們若有那機緣,窺見天道,日後單挑一條龍也不是難事。」
野狐狸們不明覺厲,紛紛晃尾巴。
林湘不滿:「不準搖尾巴!那看起來很傻,而且像狗。」
她起身,離開前,回頭看它們:「努力變強吧。隻有強大起來,才能保護自己,保護族人,不必依靠魅魔的結界——」她仰頭,微眯起眼,凝視空中金色與黑色交織的透明光影,嘀咕,「……倒像我欠了他。」
餘下的時間,到了晚上,她就抱起電腦,完善她的小作文。
她寫完了該怎麼交代異世的所見所聞,又寫了一篇《為什麼魅魔不配稱作西方的狐狸精》。
魔王是她的第一個讀者。
他讀完以後表示,寫得很好,但是作為永夜森林唯一的一隻魅魔,他認為,其實當不成西方狐狸精也無所謂,能當狐狸精的老公就好。
林湘又氣又笑,抓他的尾巴咬,咬出了他的興致,又被他壓住風流快活。
小精靈們背著魔王,偷扌莫告訴她,這座古堡是魅魔一族最後一任王留下的遺產。繼承人自然是與他血脈相連,卻非要跟他拚個你死我活的大孝子。
「不是。」魔王說,「我隻有一個父親,他死在七年前的春天。」
當時他陪著老國王,看著他靜悄悄地閉上眼,安然離去,也算善始善終。
老國王至死也不知實情。
他因為愛子慘死永夜森林而痛苦,因為愛妻病逝而備受折磨,但他不用承受比這些加起來更殘忍的真相。
林湘看著他,突然說:「等你和深淵融合,你就不止是外掛狗,是外掛狗王。」
魔王笑:「等你帶我回娘家——」
林湘瞥他:「沒人帶你回家。」
「等我跟你回娘家。」魔王從善如流,改口,「你怎麼對別人介紹我?」
他撩撥她的發絲,有心吹枕邊風。
林湘說:「洋——」
「不能說洋女婿。」魔王打斷,「我是洋怪,不是洋人,歷史學得比你好。」
「你的歷史和我的歷史又不一樣。」林湘低哼,「我都說了,我家排外,你聽不懂?」
魔王說:「可我是你們的異國同行。」
林湘挑高眉,笑他:「你現在承認是同行了?從前怎麼沒見你這麼積極。」
魔王沉思,望著垂下的黑色長尾,緩緩道:「我可以變一條白色的狐狸尾巴。」
「你就是變成白狐也沒用。」林湘打破他的幻想,「你的氣味不對勁,一聞就不是同類,裝不了。」
魔王輕嘆,點她鼻尖:「狐狸鼻子。」
林湘哼了聲。
又過幾天,魔王忙碌起來。
有時林湘晚上一個人,便回到自己房間。
她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一會兒想,如果父王問起,為何她消失這麼久,修為毫無長進,甚至不進反退,那怎麼辦?她就說,修煉媚術。結果母後又說,你的媚術也沒進步啊,你采陽補陰的對象修為如此之弱嗎?她該怎麼回答?答不出來,沒轍了。
不如,推到那隻魅魔的頭上。
反正他賴上她了,一門心思要跟她回去,見見她的狐狸山。
正好可以為她所用。她隻要騙父母,這洋怪雖然沒有修為,但是妖術頗為厲害,頭上的一對犄角更是大補之物……罷了。
敢拔她的飼養員的角,等同對她大不敬。
一會兒又想,肚子好餓,晚飯沒吃飽,要不叫觸手怪起來,下去給她弄吃的。
想得昏昏欲睡之時,她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林湘。」
她看向枕頭邊的手機。
每天早上,她會開一次手機,粗略掃一眼短信,看見唐小楚在那大驚小怪,便關掉。
唐小楚沒死,生龍活虎的。
「……林湘。」那道聲音又說,「我知道你能聽見。」
林湘起身,走到書桌前,拿起架子上的一隻白色海螺,盯著看了一會兒,帶出房間。
……怎麼忘記還留著這東西。
第一次來永夜森林,她帶了過來,不,是他硬塞進了儲物袋。然後,她封印了一段日子,回去的時候也沒帶走。
她不說話,遲疑著,是否要捏碎它。
「見一麵。」那個人說,「最後一次。」
林湘蹙眉。
她想說,已經見過最後一麵。反復道別,浪費感情。
可一開口,不就露餡了。
她指尖凝起一點火星,欲動手,卻聽他說:「我在無主之地。你不來,我進永夜森林。」
話音落地,再無動靜。
*
凜冽的風吹動樹葉。
魔域的樹冬天並未掉光葉子。又是一陣風刮過,簌簌的響聲外,夾雜一兩聲怪物的厲嘯。
殺氣從左上方襲來。
湛南剛舉起魔杖,兩團明亮的火焰撕裂黑暗,從他頭頂飛過,擊中突襲的翼鳥。
頃刻之間,魔物化成灰燼。
湛南放下魔杖,抬起頭:「林湘。」
少女從鬼影憧憧的森林深處走來,款款而行,步步生蓮。她柔聲問:「深更半夜的,為什麼想不開尋死啊,湛隊長?」
他站著不動。
他看不見林湘。
這麼深的夜,黑霧彌漫,他看不見她。
少女停在幾步外,周圍暗沉如墨,星月無光。於是素手輕抬,一團團赤紅的狐火如燈籠,浮在半空,點亮此間夜色。
男人的靈魂又變成雞蛋殼。
他在難過。每次見到她就難過,為什麼還要自求煩惱?人類啊。
「找我乾什麼?」林湘問,「偷情啊?」
「……沒有。」
林湘望著他,他臉紅了,心虛。
她說:「那慘了,你又要說大道理煩我的耳朵。湛南,你省省。」
男人沉默著,很久才道:「這些天,你知道安市變成什麼樣子嗎?」
果然,猜中了。
「醫院都是得了怪病的病人,病床都不夠用,患者擠在走廊上——」湛南說到一半,停下來,低聲說,「我知道你不想聽。」
「那你還說!」
「林湘。」他停頓,迎上她的視線,「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他突然換話題,少女一怔:「嗯?」
湛南平淡道:「原緋就是魅魔,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不重要。」林湘說。
「對我很重要!」他堅持。
「……」林湘皺著眉,「半夜去南異那次,突然想起來一些事情,邊邊角角對上了。」
湛南低低的,壓抑的問:「他一直威脅你?」
林湘不答。
幽幽的火光閃爍,上千盞狐火燈起伏,紅色的火光之下,透出星星點點幽綠、冷藍的顏色。
這些火都是冷的,不帶溫度。
光影迷離,她的聲音也冷淡:「湛南,別回頭。」
男人怔了怔。
「不要回頭,那沒有意義。」少女重復,「你在意的,應該是你前方的路。你的將來,你的前程——而不是我。」
因為,前路已無她。
林湘轉身。
「你要走了?」他問。
林湘不回答,手一鬆,一張羊皮紙掉在地上,滾了滾自動攤開,顯示出正中一個傳送陣的圖形。
這是她從小精靈那兒壓榨來的。
「過來。」她說。
湛南走近。
林湘指著地上的羊皮紙,說:「你是魔法師,你知道怎麼用——自己回安市。」停頓了下,又說,「不要到處亂跑,再被女巫變成石頭,我還得去跟娜娜莉說情。那個奸商,不好說話的。」
再請那隻魅魔出麵,也麻煩,他已經諸多怨言。
林湘頭疼。
湛南一聲不吭。
他站在羊皮紙前,就像已經變成了一座石雕,風吹雨打,他的靈魂鏽跡斑駁。
「……你放過自己吧。」林湘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一隻流著七尾血脈的狐狸,活得不如山林間奔跑的野狐狸。他想得那麼多,又什麼都想不通。
林湘長嘆:「當了和尚,夜生活是沒指望了。你還有事業啊。」
湛南淡色的唇微啟,想問她,最後抱你一次行嗎。他凝視她,近乎貪婪。
可最終,他握緊了雙拳。
他說:「林湘——」
一開口,才發現嗓音沙啞。他把剩下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林湘,別恨我。
不管發生什麼,別恨我。
他隻能在心裡這麼說。
他看著少女,張了張嘴唇,說出的卻是:「如果我死在分手之前,多好。」
*
少女的身影消失。
五分鍾後,一盞盞狐火燈,漸次熄滅。
湛南重又站在黑暗中。
很奇怪,林湘早已不在他的生命裡。可看見黑霧吞沒火焰,直到最後一星光亮湮滅……那感覺,像極了一場無聲的失去。
一次又一次,失去。
他一隻手握著白色的海螺,彎月要,隨記憶,扌莫到那張牛皮紙,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