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心(2 / 2)
「……又是你。」
身後,一聲嘲謔的笑。
湛南並不意外,也不急著回頭。
他知道是誰,還能有誰?
魔王隱於黑暗中,冷冷地觀察那道高大筆挺的人影。
人間永夜,多日不見光。這種時候,這種情形下,隻有這個人類才敢明目張膽地闖入他的領域。
他嘆氣,問:「湛學長,你知道現在幾點?」
沉默。
「半夜一點。」魔王淡淡道,「淩晨約別人老婆見麵,你明白這意味什麼?」
那人終於回頭。
湛南說:「原緋,不現身嗎?」
魔王笑了聲。他一揮手,金色的光芒沖天而起,一瞬之間,黑夜變為白晝。
他說:「不是我有意躲藏,是你看不見。」
湛南看著他頭上的角,血紅的眼睛,背後伸展的巨大的翅膀。
他想起不死者的話。
那位老人說,也不用你做什麼特別的。林湘走後,魔王一定會來見你,到時,你把心裡的話,想說的,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當他的麵說清楚。
不死者還說,魔王最是傲慢,囂張至極。近年來,他原本受過傷筋動骨的挫折,稍有收斂,如今他覺得林湘選擇了他,必然舊態復萌。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言猶在耳。
湛南麵對那隻惡魔。
可惜不死者大人不知道,他最不擅長的,就是一逞口舌之快。
他說不過林湘,當然也說不過原緋。
從前幾次爭鋒相對,林湘總是說,你又被他欺負啦?
他閉了閉眼。
想說的話?那就從回答他開始吧。
「一直躲在麵具背後的人,是你。」
湛南聽見自己的聲音,比他腦海中的聲音更冷靜,冷漠。
「你用假身份接近林湘,你騙她來永夜森林嫁給你,你騙她當你的女朋友——你到文理校門口大張旗鼓的表白,你明知道,她會答應你,完全是因為我。」
「你說我是林湘的玩物,你又算什麼?」
「如果不戴上麵具挑撥離間,如果沒有那麼多的算計,她連玩具都不會選你。」
惡魔的臉色慘白。
「你搬到她隔壁,同一天晚上,林湘認識我。」
「她選擇的人是我,一直是我!」
「而你卻說我們的日子是你施舍來的。原緋,你騙人太多,習慣自欺欺人——」
「湛學長。」魔王說,「我勸你住口,趁來得及。」
籠罩天地的黑霧起起伏伏,波動劇烈,仿佛受什麼所刺激。
湛南冷笑。
「生氣嗎?還是惱羞成怒?」
「你很清楚,在平等的條件下,在沒有外力乾擾的情況下,讓林湘自由選擇,她隻會選我,每一次都是。」
今天之前,湛南從不知道,原來他也可以對著一個恨得咬牙切齒的人,心平氣和地說出這麼多話。
原來他心裡有這麼多的怨言。
離開林湘以後,那一個個漫長得等不到天光的夜晚,無法入睡痛極恨極的時候,困擾他折磨他的一個個念頭,紛紛湧了出來。
他有多恨。
原公子的算計,毀了他唾手可得的幸福,毀了他的一生。
原緋在乎嗎?
不,當然不,他是惡魔,他的天性便是掠奪和毀滅。
「我不是小偷,你才是。」他一字一字的說,「原緋,你才是偷走感情的罪犯。」
惡魔狹長的眼中,血光洶湧。
*
林湘心神不寧。
她回古堡有一會兒了,看看時間,兩點多。
魔王還沒回來。這並不奇怪,他說過,今晚有事。
靈石破碎,靈氣泛濫,與深淵的封印沖撞,今夜就能釋放深淵的力量,然後明早醒來,便是他等待多年的『融合』。
成敗在此一舉,他不回家很正常。
所以,這股令人煩躁的不安,從何而來?
三點一刻,心髒猛地一顫,像是夢中踩空,從高處急速墜落。
這是——標記的警告。
湛南出事了。
林湘閃身出去,剛到樓下,大門從外打開。
帶著森林氣息的潮濕又寒冷的風,倏地吹了進來,吹動厚重的深紅色窗簾,吹動她的裙子、長發。
林湘嗅到血腥氣。
那令她血液凍結的,熟悉得駭人的氣味。
門口有燈,魔王站在燈光外。
林湘問:「你殺了他?」
他不答。
「原緋。」林湘冷冷道,又問,「你殺了他?」
魔王慢慢地走了進來,從鐵門外昏黃的光,走進室內暖黃的光,可他身上冰冷。
他說:「……好像中計了。」
居然有幾分懊惱。
那隨意的、輕慢的語氣,成功激怒了少女。
「我問你!」她一瞬炸毛,「是你——」
沒什麼好問的。不必再說。
她看見了。
魔王提著一隻人手,從手腕處齊根斬斷,血液倒灌,染紅手掌和每一根手指。
那隻手。
那個人的手。
五指閉合,緊緊抓著白色的海螺,執拗而僵硬的動作,被永恆地定格。
林湘的眼睛刺痛。
「你還我!」她尖叫。
「還你就還你。」魔王把血手丟在茶幾上,「我又不要。」
林湘撿起來,兩隻手握住。
血手餘溫尚在。
「你不要你帶回家乾什麼?你砍下來乾什麼?你砍他手乾什麼?!」
「他勾引你。」
「你也背著他勾引我!你勾引多少次?!」
「他說話好難聽。」
「胡說!他根本不會說話!」林湘盯著那隻手,冷靜下來,「我不跟你吵,他人在哪?」
那人生機太弱,她感覺不到標記的反饋,她——「原緋你把他拋屍哪兒了?!」
魔王坐在沙發上,懨懨道:「死就死了。他不想活,故意激怒我,你成全他,不好麼。」
「成全你個鬼!」林湘大怒,「他是我的寵物,輪得到你殺?他死了,我們也完了,我跟你沒完!」
盛怒之下,她說話已經沒有邏輯,前言不搭後語。
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可魔王聽見了,有那麼一剎那,他神色凝住,漸漸的,變得未曾有過的慘淡。
是挫敗麼?也不盡然。
是認命。
他低嘆一聲:「林湘。」他喚她,依然溫柔,「我永遠不會拿自己的命威脅你。」
「你拿我的小狐狸的命威脅我!他是無尾狐,是殘疾的狐狸,本來就笨,實力也弱,又傷不到你,你砍他爪子乾什麼!」少女怒極,一不小心,把無尾狐的秘密說了出來,「這下好啦!尾巴沒了,爪子也沒了,以後怎麼活啊?不,他可能已經死了——」
她身影如風,一晃便到門口。
「不用急,路上小心。對了,如果不在落日小鎮的診所,一定在停屍房。」魔王慢條斯理的提醒,「路上別抓得太緊,手指都僵了,當心掰下來一兩根。」
林湘一口氣悶在月匈口。
他還陰陽怪氣!
「等我回來收拾你。」她說。
魔王盯著茶幾上蹭到的一點血痕,笑了笑,輕聲道:「……輪不到你這隻壞脾氣的小怪物收拾。」
林湘已經走遠。
不多久,芙蕾出現在門口。
「陛下,深淵的封印即將開啟,您怎麼還——陛下!」她忽然定在原地,死死地瞪著坐在沙發上的人,語氣疾變,「您、您的月匈口——您在流血!」
鮮血已經滲透長袍前月匈。
魔王卻說:「別緊張,必要的過程而已。」
芙蕾顫聲道:「什麼過程?!」
魔王沉默,過了會兒,答道:「變回人類的過程。」
「……是王後。」芙蕾說。
「小狐狸無心的。」魔王一笑置之,「她一生氣就口不擇言。說到底怪我,怎麼把那隻手帶回來了。」
「什麼手,誰的手?」
「南部之光的。」
「你把他的手砍了?你還帶回來——過了今晚再砍不行嗎?砍了就算了,你為什麼不往樹叢裡一扔,不餵魔獸,你!」
「當時砍完不知道怎麼辦,腦子一熱,就帶了回來。」
「帶回來給王後看?陛下您是不是有病!」芙蕾忍無可忍。
魔王輕笑:「也許吧。」他嘆息,「也許有那麼點想證明。」
「證明什麼?」
證明湛學長說的不是真的。即使在最惡劣的情況下,妻子也會選擇他。
「……可惜中計了。」魔王又嘆氣,「小狐狸暴躁起來真凶。」
不過沒關係。
他扯了扯唇角,淡淡的笑。
就算那個人說的全是真的,那又如何?
小狐狸不選他也沒關係。
因為,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哪種情況下,他都會一次又一次地選擇她。
永遠如此。
*
「爺爺,石頭怎麼回事?」男童揉了揉眼睛,打個哈欠,好奇的問。
托盤上的碎石頭在動。
沒有風,沒有地震,石頭卻在不停地震顫,像是拚命要把表麵一層灰塵抖落。
狐狐湊近了點,趴在桌子旁邊。
抖落了灰塵的石頭,展現的並非灰色的硬物質,而是……深色的柔軟的紅。表皮之下,依稀帶有血管的紋路。
「呀!」狐狐驚叫,「這、這是什麼東西?」
石子跳動,相互碰撞,有的竟然漸漸粘合在一起。
「爺爺,這……」
不死者麵無表情。
這顆傲慢的心髒,終於如他所願,跳動起來。
「魔王心碎了。」他平靜的說,「我們贏了。」
有那麼一剎那,那麼一瞬間,沒有心髒的魔王感受到了劇烈的痛苦,因此他真正的心髒開始跳動,與他的身體相互感應。
他必須來拿回這顆心髒,他不能再和深淵融合。
無法被他驅使、為他所用的深淵,隻是一道失控的力量。不僅危害人類世界,更會危害魔域。
魔王不會容許它存在下去。
不死者倦怠地舒出一口氣。
這一局棋,終究是他贏了。
親王殿下太驕傲,又莫名的天真。
為什麼不告訴林湘全部事實?他本可以避免意外發生。
他不,因為他想要不切實際的純粹的感情,他要那個女孩因為偏愛他而選擇他。利益放在一邊,他的安危也不能作為加價的籌碼,他要她愛他。
可他分明清楚,他愛的女孩是一隻狐狸……妖獸如何能有人類的情感。
他明白,他仍孤注一擲。
親王總對他說,他是個理想主義者,盼望奇跡發生。
可到頭來,真正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正是親王自己。
他愛上一隻狐狸。
從那一刻起,敗局已定。
*
林湘在落日小鎮的診所,找到了湛南。
他的月匈口有一道恐怖的貫穿傷,好在還有呼吸,還沒死。
林湘闖進手術室,用蹩腳的治療法術,幫他療傷,前後花了一個多小時,總算保住他一條命。
她把那隻手給了醫生。
主刀醫生驚駭地望著她,不知所措。
林湘說:「縫回去,補補能用。」
醫生:「……」
天亮前,手術結束。
醫生從裡麵出來,疲憊地喘一口氣。護士說:「手術非常順利。」
林湘問:「手還能用嗎?」
護士為難道:「這要看他醒了以後,恢復的情況……」她攤開手,手心上是那隻沾著血汙的海螺,「這個給你。」
林湘不接。
她說:「放著吧,是病人的東西。」
醫生和護士都離開了。
林湘坐在手術室前的長椅上。
她想,她該回去古堡,那隻魅魔砍了湛學長的手,幾乎要了人家的命,他還怪委屈的,他憑什麼委屈?
唔,確實委屈。
他是魔王,相當於魔界之主,想殺一個人類,卻礙於她的緣故,三番兩次忍讓。不僅不能殺,有時還要救。
這次真得斷了湛學長的念想。否則,夜長夢多。
等回家,她問問婆婆,怎麼把標記收回來。到時取回來,印在那隻銀盪的魅魔身上,他一高興,也就不會疑神疑鬼。
她等來等去,天還沒亮。
……是她傻了。
深淵重臨人間,不會再有天亮。
林湘站起來,碰上迎麵走來的不死者。
她皺眉。
老人一隻手捧著托盤,另一隻手拿著一把銀槍。
她嗅到血腥氣。
「你要上戰場啊?」林湘盯著有點眼熟的長槍,說,「你不拿魔杖,拿槍——」
不對,隻有那個人才拿槍。
林湘冷下臉,漠然道:「死心啦,不會幫你勸他。」
很生氣也不勸。
吵架了也不勸。
不死者笑了笑,說:「小丫頭,你已經幫了我。」
林湘神色一變。
老頭子看不起來不僅不高興,笑意還如此勉強,就像艱難擠出來的,比哭還難看。
他不高興,他難過。
他什麼意思?
一顆跳動的心髒。
脫離了人體,仍在跳動的,鮮活的心髒。
那是。
「魔王的心髒。」不死者說,「擁有他的記憶的石頭,當然隻有他的心髒碎片。」
「今晚,他一定承受了足以和心髒產生感應的巨大痛苦,那對他造成的影響,不亞於當年的碎心一擊。」
「所以他的心髒活了。」
「能做到的,隻有——」
一團黑霧如利劍,猛地刺向不死者的咽喉。
老人抬手,用魔法抵抗、化解。即使早有準備,依然連連後撤。
「再胡說,拿你的血祭槍!」魔王厲聲道。
黑霧纏繞銀色的破魔槍,送回原主手中。
三十年後,物歸原主。
魔王轉瞬逼近,看一眼那顆跳動的心髒,走了過去。
他拿起心髒,放入月匈口流血的洞,看著那個空缺了三十年的位置,奇跡般的長出了血肉筋脈。
他沒什麼表情,轉身,回到林湘身邊。
「他騙你的,別理他。」魔王俯身,打量少女微微蒼白的臉,調笑,「好了,心髒有了,以後再也不是冷冰冰的怪物,是有體溫的迷人的魅魔。」
林湘笑不出來。
她動了動嘴唇:「他說的——」
「假的。」魔王斷然道,「一個字也別信。」
少女看著他。
魔王輕嘆,抱住她的手用力,將她揉進懷中。
「林湘,聽我說。」他低聲道,「深淵的封印馬上就會破壞殆盡,到那時,會有大批的惡靈和發狂的魔物沖出來,落日小鎮離魔域那麼近,首當其沖。」
「林湘,我要進深淵。」
「噓,別打斷,那個地方,隻有我能進,你不行。」
「天亮之前,我會清理乾淨,然後來接你。」
「別跟這個老頭子在一起。他今晚守在落日小鎮的關口,多半命就交代在這兒了,你又不是人類,沒必要白做苦力。」
「回安市,回家睡一覺。」
「天亮我就去接你。」
林湘喃喃:「你去送死。」
「烏鴉嘴。」魔王皺眉,輕咬她嘴唇一下,「有你這麼漂亮的小狐狸新娘,怎麼舍得早死。」
「不好笑。」林湘說。
「不是說笑。」魔王收緊手臂。
舍不得,他也舍不得。
他在她耳旁,很輕很輕的低語,如情人最纏綿的呢喃:「說好了的,你帶我回老家,我還沒見過你的狐狸山,還沒聽見你的小狐狸們笑話我……我絕不甘心。」
他閉眼,深吸一口氣,鬆開手。
「等我。」
那是魔王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他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是她手心的一個傳送陣。
林湘知道,這會帶她到時空縫隙,送她回家。
她轉身。
不死者仿佛想說什麼,被她血紅的眼死死盯了回去。
「你最好死在今晚。」林湘說。
「我也這麼希望。」不死者苦笑。
少女一步步走遠。
那隻魅魔說,等他。
他說,天亮來接你。
可,什麼時候天才會亮?
長夜無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