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幸存的溫柔(2 / 2)
不是夢,真的是張季北。
我用手撐著床沿,想要坐起來。
張季北連忙將枕頭墊在我的背後,扶著我:「小心點。」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道出了心裡的疑問。
「翻陽台過來的。」張季北說。
我自然不信。
我無力地靠在床頭,扌莫著肚子,自言自語:「你剛剛問我什麼?需不需要吃點什麼?有啊,玉米粥——少加糖,麻婆豆腐——豆腐要很嫩的,還有南瓜羹和魚香肉絲。」
「好,我去給你做。」張季北輕聲說道,直起月要,走出了臥室。
他……給我做?這是什麼情況?
我想了想,換好衣服出去,看了看廚房裡的張季北,然後去浴室刷完牙、洗完臉,又沉默地在桌前坐下。
「你的感冒藥沒有了,我買了點送來,燒還沒退盡,飯後吃一點。」張季北在廚房裡切著菜,背對我說道。
我沒有說話。很久之後,我終於忍不住再一次問道:「你是怎麼進的我房間?還有,你怎麼知道我生病了?」
張季北朝我一笑:「陸哥告訴我的。」
「你認識陸逸風?」我像意識到了什麼,目光沒有離開他的眼睛。
他笑笑,點頭:「是同事,也是朋友。」
我緩緩垂頭,沉默。
廚房裡的水晶吊燈光芒落在張季北的身上,泛出神秘的光暈。他側頭望著我,眼睛裡如大雪覆蓋,他所有的心情、所有的思緒,我似乎都猜不懂了。
他太難猜,所以我改口問了個淺顯易懂的問題:「還有一個問題,你怎麼有我家的鑰匙?我記得鑰匙隻有兩片,我一片,房東一片,你不要告訴我,房東是你親戚。」
他笑而不語。
我等了很久,牆上的歐式掛鍾指針一分一秒走著,我等到肚子咕咕作響,他也沒有開口的意思,我隻好作罷。
張季北很快把飯菜全部端上了桌,我也沒客氣,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豆腐比較老,魚香肉絲醋放多了有點酸,玉米粥不錯,就是糖放多了。」我吃了幾筷子後,故意給出差評。
「哦,是嗎?下次會注意。」他頭也不抬地回答。
下次?
他是打算照顧我直到病好?
張季北吃完飯,兀自把碗洗了。看來他經常做這些事,比我都熟練。
「這幾年很辛苦吧?你媽媽身體好些了沒?」我倚靠在門邊,內心平靜,看著從水龍頭流出的水輕柔地滑過他的手背,仿佛也流進了我心底深處。
張季北專心地洗著碗。高大的他圍著龍貓圍裙,看起來有幾分滑稽。他回答:「習慣就好了。上次大巴車翻車,她受到了驚嚇,還好沒有大礙,病情始終是老樣子。為了照顧好她,我試著學做菜、煲湯、按摩,看與她病情相關的專業書,習慣做這些後,也沒覺得辛苦……看到她欣慰的笑容,會覺得幸福。」
幸福?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被撞了一下。
我理解的幸福,莫過於茶米油鹽的簡單生活,無限繁瑣卻真實,吃完心上人煮的飯菜,默默地看著他把碗洗好,還有什麼比這更動人的事?
張季北,你可知這一刻,我也感覺到了幸福……那種幸存的溫柔,就是我最知足的幸福。
「記得吃藥,開水燒好了在暖水瓶裡。」他收拾了一番,整理好自己,放下橡膠手套,回頭提醒我。
我說:「好,我知道。」
洗完碗後,張季北拿著吸塵器不厭其煩地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自然地說道:「病人最需要一個整潔乾淨的環境,這種角落容易滋生細菌,你平時記得要打掃到。」
「好,我記得。」電視開著,我喝著熱水,抱著抱枕假裝看電視,乖乖應答,眼睛卻從牆上的鏡子裡偷瞥他認真專注的樣子。
張季北忙完後,陪著我看了會兒綜藝節目,叮囑了我幾句才走。
我像一個聽話的幼兒園小朋友,規規矩矩地服從他說的一切,微笑著目送他離開。
誰都沒有再提起多餘的事。
或許他是照顧自己的母親習慣了,他沒有意識到,他說出的每句話,多麼像一個稱職貼心的丈夫在照顧自己生病的妻子。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第一次他對我說這麼多話,一生聽過最好聽的語言。
那麼溫柔,溫柔得讓我想一直沉溺其中,不願醒來。
04
張季北的溫柔,讓我感動了,但沒有淪陷。因為我知道,在他的背後,還站著一個叫路綺雯的女孩兒。從社會道德來看,我不該對張季北覬覦些什麼。
學校已經結束了大三上學期的課程,許多人都申請實習就業,開始慢慢地與社會接軌。
顧洺去了他舅舅的公司從頭做起,偶爾會跟我電話聯係;陳婷婷在努力考研,圖書館成了她的家;李優優找了家小公司實習,過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聽說江水還一直跟著她;至於楊冉,聽說回老家去了。
一月底的時候,路上的積雪已經很深了。大雪連續下了好幾天,我也連續感冒了好幾天,將沒有做完的工作搬回了家,待在家裡給陸逸風介紹的商家畫廣告,閒暇時繼續自己的漫畫連載。
周五的時候,暖陽初霽,外麵一片雪白,街上和院子裡全是厚厚的積雪。手機上有同事小陳的未接電話和短信,是記掛我生病的事。我回了電話,裹上圍巾和大衣,打算去超市買些東西。
走出小區b棟,遠遠看見一人,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地朝前走著,焦急地死盯著前方。走近了些,我認出是路綺雯,麵上一喜,連忙加快步子迎了上去。
沒想到路綺雯一看到我,本來蒼白隱忍的臉色更加慘白。
「綺雯,你是來找……」說著我就想挽住她。
路綺雯避開我,在離我幾米開外的地方站住,憤怒地掏向包裡,抓起一把錢「嘩」地砸在我臉上,又抓起一把撒向天空,將剩下的全抖落在地,被丟掉的包「砰」地掉落在積雪裡。
「他全還給我了!南瑾,你滿意了!」路綺雯淚流滿麵,冷冷地盯著我,她平日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因激動和仇恨變得通紅,目光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
「這些是我給他母親付的醫療費,一分不少,他今天找到我全還給我了!張季北真是天真啊,以為我跟他之間是用錢能撇清的。那我算什麼?這麼多年我對他的感情,也能夠還得清嗎?」路綺雯的聲音低下去,儼然帶著哭腔和痛苦。
紛紛揚揚的紅色人民幣,像她破碎的心髒,每一張,在空中短暫地飛過,然後掉落在雪地上。
我看向她因心痛而微微彎曲顫抖的身軀,想扶她,她不屑地揮開我:「不要你假惺惺!」
我被她推得一個趔趄,踩在一遝厚實的鈔票上。我紅著眼睛看她。
路綺雯忽然笑起來,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你喜歡張季北,我不怪你,我們可以公平競爭。但我恨你不夠坦盪,喜歡誰不敢說,我恨你的前後不一,恨你不重視這段友情。李優優捅破的時候,你不承認!我讓你離開張季北的時候,你還不承認!你這個虛偽的人,我討厭你!」
「你要我怎麼做啊?」我的嗓子還很沙啞,痛苦地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兒。
路綺雯臉上掛著淚水,抽泣著盯著我,極盡委屈。
我望著路綺雯,內心的糾結和不知所措不比她少:「我從中學開始,為他努力學習來到上海,然而我麵對的卻是一個那麼優秀的你。張季北的轉變令我感到恐懼,在你們兩個麵前,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勇氣來做這些。你要我怎麼做?我也努力想試著去忘記這個人,但是他在我心裡紮根了,你知道嗎?你是想要我連根拔起嗎?我可以啊……但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你也喜歡著他,你能做到把他從心底連根拔起嗎?」
路綺雯號啕起來,蹲下身環抱著自己哭個不停。
「曾經對待這份感情,我很懦弱,我一直在逃避,但我現在不想逃避了。」我看著蹲在地上的她,沒有開口安慰,「你隻知道你這麼多年陪在他身邊有多苦,但你不知道我追尋和等待多年的苦楚。我會一直等下去,無論是等到張季北看見我,還是等到你和他的婚禮,我都會等下去的。」
路綺雯站起來,抿著嘴唇,紅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我回看著她,不想逃避,再也不想。
路綺雯輕輕咬牙,往前一沖,伸手一把推開我,然後搖著頭倒退:「南瑾啊南瑾,你好有心機啊,比不上的人是我,是我!」
說完,她哭著轉身跑開,頭也不回。
那是一個單純無害隻一心跟隨喜歡的人的女孩兒,但是在感情裡,沒有人會因為她的單純無害而心生憐憫,拱手相讓。
我對她的不舍,僅僅因為這種岌岌可危的友情。
如果沒有張季北,我跟她本能交心。
我仰起頭,看向蒼茫不語的天空,再低頭看著滿地的紅色鈔票,它們像一個個滑稽的小醜,正朝著我笑。我蹲下身,將它們一張張撿起來,擦乾淨,重新裝進那個被丟棄的包裡。
不是不在乎,隻是假裝不在乎;不是不挽留,隻是不敢挽留。
所以,我隻能沉默地等著,等著。
對不起,路綺雯。
我將錢裝好,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沒有心情外出,我拿著包回到家中放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給她。
我在雪地裡站得太久,雙腳先前沒知覺,現在才發覺疼痛不已。
我泡著腳,給媽媽打電話:「媽,我過幾天回來過年,你要給我做好吃的菜。」
媽媽奇怪地問:「怎麼了,閨女,不是說很忙不回來了嗎?還有,你平時都隻給我發微信、寄東西,這回舍得打電話了?」
我憋回快溢出眼眶的淚水,笑著責怪:「怎麼,不歡迎啊?上海下雪了,真的很冷,我想回家。我都好久沒回家了。」
聽著我帶著哭腔的聲音,媽媽嘆息道:「歡迎,怎麼不歡迎?回吧回吧,媽想你,卻不敢跟你說,每次想打電話給你都忍住了。兒女大了,做父母的不該拉著,你飛得高,媽心裡頭高興,但更擔心你累。累了就回來休息休息,媽守著你呢。」
我的眼淚「嘩啦嘩啦」地流了滿手背,卻還是忍著哭腔撒嬌道:「好啊,媽,我想你,很想很想。」
「乖,媽也想你——」後麵的尾音帶著顫抖,媽媽笑了笑,卻聽得我很難受,她又說道,「不聊了啊,長途話費貴。」
那頭傳來「嘟嘟」聲,我濕漉漉的手裡還抓著手機。水已經冷了,我起身倒掉,快速拿過筆記本電腦,開始訂票,然後打電話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接著收拾行李。
在你最難受的時候,讓你覺得溫暖的,永遠都是家。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感情,最親不過血濃於水。
南方小城,我回來了。
05
到家的時候,媽媽正在做飯。我把給媽媽買的披肩遞給她,然後陪爸爸下了一盤棋。
年初三的時候,天氣依舊濕冷,久違的陽光卻露出了頭。
「媽,我今天不回來吃晚飯了,想去一趟泉城中學。」我在鞋櫃旁一邊換鞋,一邊喊道。
媽媽在廚房裡回應我,拿著一把青菜出來:「注意安全。」
「知道啦!」門「哢嚓」關上,我看到媽媽搖了搖頭,再次走進了廚房。
街道兩旁,寒冬裡香樟樹依然繁茂,樹乾底部被刷上保暖驅蟲的白漆,上麵掛滿了彩燈和大紅燈籠。
我隨著行人前進,不知道走了多遠,我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蹲下來。
悲傷的情緒覆頂而來。
在人潮裡,像是失去了自己一樣。以前,張季北在廣播裡說過一句話:在人潮裡死亡,不如在人潮裡流浪。
可是,一個人流浪,真的太孤獨了。
寬闊的街道,成群結隊的行人,一個家庭、一對夫妻、一群朋友,進入我的眼簾,消失在我的心底。
我仿佛聽不到這個世界的聲音,難過像一條悲傷的河流,我仿佛就要沉下去,溺死。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出現了一雙白色運動鞋,定定地站在我麵前,一塊手帕伸到我眼前。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順著那雙鞋,自下而上看去,卡其色休閒褲、米黃色套頭毛衣,待看清那人的麵容,我愣住了,眼淚卻流得更凶了。
所有的風景都成了背景,天空在他後麵透出明亮的顏色。他微微皺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張季北……」
張季北一動不動,就這樣看著我。
此時的我,眼淚汪汪,鼻子通紅,頭發淩亂,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他嘆氣,扭頭,朝我伸出一隻手:「要一起走走嗎?」
所有的情緒,在這個動作到來那一刻,全都散開了。
我仰著頭,聲音滿含哭腔:「你怎麼會來?」
「路綺雯找你的事,我知道了。」張季北像是無奈,又像是自責,「你的手機關機,屋裡也不見人,我怕你出事,去找小區的保安調了監控,知道了整件事。這件事我也有責任,很抱歉。」
說著,他將我拉了起來。
我悶悶地問:「你丟下工作還有你母親,沒關係嗎?」
「你沒事就好。」他沉默了一會兒,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回頭緩緩地問道,「你想去哪裡?」
我心裡一陣抽痛,笑靨如花:「你又想去哪裡?」
我想去泉城中學,因為那裡有關於你的回憶,但現在不想去了,因為你已經在這裡。
「那就沒有目的地走走吧。」張季北看著我,笑道。
「好。」我笑著回應他。
那天,我跟張季北一前一後,走過泉城中學,走過小吃街,走過每一塊破舊的公交車站牌,走過那些我們舊日的時光。
我不知道,那些走過的路,它們的盡頭在哪裡。
他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在前麵走著,我不緊不慢地跟著,看到我落後了,他會放慢步子,等我。
第二天,我跟他一起坐高鐵回了上海。很奇怪,我們似乎都藏著千言萬語,卻都默契地不發一言。
回到上海這個喧囂繁華的地方,張季北送我回房間後就離開了。我將頭蒙在被子裡,久久未能入眠。
這一趟短暫卻難忘的旅程,我幾乎懷疑是一場美夢。
我醒來的時候是半夜,掛鍾的指針已經指向了11:56。我踩在木地板上,起來倒了一杯水,去陽台的時候,看到對麵亮著燈。
張季北靠在欄杆上,看到我出來有一絲驚訝。
我們住處相鄰,陽台相對,隔著幾米遠的距離,我能從打開的門看到對麵一塵不染的客廳,還有鏤空壁櫃上一盆茂盛的綠蘿。
「睡得好嗎?」張季北抬頭看我,雙手搭在欄杆上。暖黃的路燈燈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部線條柔和不少,燈光落進他得眼睛裡,如映星輝。
我喝了一口水,笑著說:「一覺到天黑,好得不得了。」
在目睹我臉上表情的那一刻,他的神情漸漸放鬆了,眉眼間光芒流轉,讓我看不懂。
遠處鍾樓午夜十二點的鍾聲敲響,「咚咚」的聲音響徹寂靜冷清的夜晚,綿長而低沉。
他聽了幾下鍾聲,覺得時間晚了,輕聲說道:「晚安。」然後轉身徑直進屋,關上了門。
我輕笑:「晚安。」
我沒有開燈,借著外麵路燈暈黃的光,關門趴在軟綿綿的床上。
晚安,飛鳥先生。
第二天下午,我從公司回來,路過「柒年」,進去了一趟。
「羅凱,cale呢?上次過來就沒見到她。」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著窗外匆忙的路人。喇叭聲此起彼伏,汽車排成了長隊。
對麵的羅凱頭發剪短了,穿著灰色的高領毛衣,抿了一口茶:「她結婚後辭職了,現在估計在西藏吧。」說著,他笑了笑。
「結婚了?什麼時候的事?」我詫異。
羅凱給我麵前的咖啡加了一塊方糖:「三個月前,是她的青梅竹馬,我見過一次,不錯的男人,值得托付終身。」
我忽然想起cale給我調的那杯「青梅幽綠」。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青梅不老、竹馬歸來的故事。
咖啡廳內忽然響起了《南山南》,是張季北的聲音,我差點打翻端起的咖啡,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羅凱低低地笑起來:「忘了告訴你了,上次季北那次演唱很火,很多客人都想聽,我征得他的同意,把錄音刻進了光盤,以後都能聽到。」
我看著那幅《拾穗者》的西方油畫,記得上次張季北的吉他還掛在那裡,這一次掛鈎上空盪盪的,什麼都沒有。
「對了……」羅凱抿了一口茶,打趣道,「半個小時前,他剛取回吉他離開。你們還真是有默契,一個前腳剛走,一個後腳就來。」
我笑笑,沒有作答。
羅凱指指我手中的咖啡:「你手中這杯『春暖花開』是我最近調的,趁熱喝,冷了就不好喝了。好東西禁不住涼。」
我點頭。
羅凱陪了我一會兒,起身的時候,看向又多了不少便簽的牆壁,意味深長地說道:「嗬……他先前向我借筆,不知道在牆上寫了什麼。」
我的手一頓,驚訝地看著他。
羅凱微笑著走進了隔間。
忽然想到了什麼,我放下咖啡,起身離開座位,在密密麻麻貼滿便簽的牆上尋找。
一分鍾後,我看到在那張「我可能還會等你」的標簽上,寫著一行清秀的小字:時光那麼長。
一時間,我仿若被丟進了輪回的四季裡,那些命運齒輪開的玩笑,也一下下被撥回正軌,繼續骨碌骨碌轉動。
時光那麼長,所以,等等是沒有關係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