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家燈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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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鄭津是在書櫃深處翻出那個八音盒的。

十幾年沒拿出來的東西,落了灰,蒙了塵,上弦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叫人牙酸。都是齒輪工藝品,他熟門熟路地把螺絲卸下來給轉軸上油。

再一擰,嘀嘀嗒嗒,曲調悅耳動聽,把他帶回十多年前的那個春天。

那時候晉寧才二十出頭,黑衣黑褲黑長發,偏偏一張臉艷麗動人。初見的時候,她耳朵後麵別了個櫻桃發卡,站在琉璃瓦下明媚得像春光。

他們那代人不像如今,情情愛愛全埋在心裡。就算是後半輩子在一起了,也愛得波瀾不驚,到底連一枚戒指都沒送過。

這八音盒是晉寧找他修的。台座上麵是個拎著裙擺的小姑娘,台座底下卻是一行外文。蝌蚪似的字凹進去,他難得好奇:「這是什麼意思?」

晉寧隨口解釋:「eteità。意大利語,永恆不朽。」

他做了這麼多年文物修復,對這種詞匯天然有好感。人這一生有太多無常,唯有古物永恆不朽。

這些年,他老了,素年長大了,修復組人事變遷,老師傅走了一大半。

他給八音盒上了很久的弦,躺在沙發上,聽著弦聲,轉過臉輕聲說:「晉寧啊,素年考上美院了。

「學的國畫,隨你。

「張祁那孩子也爭氣。競賽保送到大數學係,把韓老師高興壞了。

「你說,咱們這幫人都越過越好了,你怎麼就不在了呢?

「你怎麼不在了呢?」

……

鄭素年是開學當天走的。

學校離家不過一個小時車程,他也沒什麼離家的憂愁。邵雪和張祁中午跟他出去吃了頓飯,潦草地倒點果粒橙算給他送行。

「人家千裡求學,我恨不得出門左拐就到了,還至於送個行。」

「那不一樣,」張祁說,「你這是踏上一段新的人生旅程。這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是精神層麵的,必須送。」

「可以啊,」邵雪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保送了大就是不一樣。」

「你能別埋汰我嗎?」

「不敢,您是大之光,哪輪得著我埋汰。」

「……」

那天鄭津還得上班,回家的時候鄭素年已經把行李打包好了。鄭素年也不急著走,零碎地收拾著家裡的東西,把書房的瓶瓶罐罐都放進了箱子。

給兒子收拾行李,怎麼想都是做母親的活。鄭津有點尷尬地打量了一陣鄭素年的行李箱,絞盡腦汁問了句:「厚衣服帶了沒?」

「爸,」鄭素年哭笑不得,「入秋還有些日子呢。」

父子倆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他把畫具單獨放進一個盒子裡,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臥室。

「我去了啊,爸。」

分明是去開始一段新的人生,他的口口勿卻輕描淡寫。鄭津實在是不善表達感情,有點惆悵地靠在門邊望著他。

「打個車去吧。」

「不用,坐公交車就行。」

他又像想起什麼似的:「爸,大學住宿,回來一趟怪麻煩的。您注意點身體,不想做飯就去下館子,咱不差那點錢。」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胡同。

鄭津揉了揉頭發,忽地感覺自己老了,是那種從內心深處散發的力不從心。

新生開學,門口站了不少第一次來的學生。家長拉著孩子在門前照相,鄭素年小心翼翼地躲過鏡頭。進宿舍的時候靠門的那個床位被占了,有個男生背對著他在收拾東西,聽見腳步聲,把目光也移了過來。那男生好像想打招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最後把手裡的東西一扔,把鄭素年手裡的行李接了過來。

「柏昀生。」他說著,抬手就把鄭素年的行李放到了對麵上鋪。

要不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呢,柏昀生說話輕飄飄的,帶著一股子水鄉的綿軟。鄭素年搭了把手,笑著反問:「南方人?」

他頷首:「蘇州人。」

「下有蘇杭,好地方。」鄭素年拉開箱子,把裡麵的被褥也扔到床鋪上,「我叫鄭素年。」

他們宿舍是二樓的最後一間,四個床位有一個沒人,餘下的塞了三個專業多餘出來的新生。柏昀生學的首飾設計,鄭素年則是中國畫,還有一個叫裴書的是石家莊人,在設計學院學數字媒體,快吃晚飯的時候才到。

「這床沒人啊,」他把行李往上一扔,「麻煩搭把手。我叫裴書,各位日後多照顧。」

鄭素年和柏昀生顯然是一類人,不大能說話,氣氛全靠裴書活絡。晚上的時候寢室的電話響了,柏昀生一個箭步躥過去接了起來。

邵雪以前形容竇思遠跟喬木姐說話,「溫柔得都快掐出水了」,素年一直沒想明白那是怎麼回事。這回聽見柏昀生開口,吳儂軟語,大概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我不是說我給你打嗎?

「吃過了,寢室三個人。還沒上課呢,明天開班會。」

再往後就聽不大懂了,蘇州話說快了跟外語一樣。等柏昀生掛斷電話,裴書往後蹬了下椅子,一臉八卦地問:「女朋友?」

柏昀生有點臉紅,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餘下兩個男生心知肚明地大笑起來。

年輕人,插科打諢,籃球遊戲。關了燈講講姑娘,講講未來,一段日子過去關係也就鐵了。軍訓完了去學生會麵試,一師姐看上了柏昀生,硬是要把他從宣傳部拉進外聯。

裴書一臉忍辱負重:「你要是顧忌你那小女友,我願意獻身於師姐。」

鄭素年:「你得了吧,我覺得青協那副部對你也虎視眈眈,你別到時候自己應付不過來。」

柏昀生:「素年,你怎麼什麼協會都不報?」

鄭素年:「一群壓榨新生勞動力的組織,我隻是先於你們這些淳樸的小青年看透了事物的本質。」

話音剛落,樓底下就有個男生喊:「鄭素年!有人找!」

鄭素年打開窗戶往下一看,邵雪穿著一身高中校服,立著右腳腳尖站在宿舍門口。

他從衣櫃裡扯出一件長袖襯衣套在外麵,一步三級台階跳下去。裴書抻長脖子看著鄭素年陪著邵雪朝校門外走去,回頭深深凝視了一眼同樣抻長了脖子的柏昀生。

「你說那些一開學就給你暗送秋波的女生要是看見你這副八卦的嘴臉會怎麼想?」

柏昀生扌莫扌莫後腦勺,有點尷尬。

「帥跟八卦又不矛盾。」

美院外麵的街道,邵雪和鄭素年站在烤冷麵的攤前麵晃悠了幾圈。

「這個時候分科,」鄭素年一愣,「你們學校有病吧?」

「可不是嗎?開學一個月填表,我們上一屆也不是這樣的。」

他給了烤冷麵的攤老板一張五塊的,把邵雪要的冷麵遞給她:「一天天的就知道吃點這種東西,我說請你吃點好的還不去。」

她吃了一嘴胡椒麵,含混不清地抱怨:「我們學校那文科是真差,去年才幾個上重點啊?可是報理科——我的天,你說我數學能考三十分嗎?」

「你爸媽怎麼說?」

「我媽想讓我讀理科,她覺得文科不好找工作。我爸是說,愛讀什麼讀什麼。」

鄭素年蹲馬路邊和她琢磨了一會兒,忽地福靈心至。

「你說,小語種好不好?」

邵雪苦讀書這麼多年,第一次聽著這個詞。

「我們那屆就有個女生讀小語種,我沒太了解,就知道有這麼回事。」

她想了想問:「小語種,學什麼?」

「那就看你了。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出來再不濟也能當個翻譯。

「翻譯怎麼了,翻譯挺好的。

「就是,最不濟,也挺好的。」

那天風挺大。邵雪頂著風回了家,邵華和鬱東歌還都沒下班。她翻箱倒櫃地找出了晉阿姨送自己的那個箱子,把書一本本全拿了出來。

《雙城記》放在最上麵,再下麵是些電影雜誌。她這些日子把英文小說看了個七七八八,剩下幾本單詞拚寫像是鬼畫符,這麼長時間翻都沒翻開過。

她對著電腦屏幕一點點敲出其中一本書的題目。

va''dovetiortailcuore。

意大利文,凡心所向。

人們成長的大部分時候總會被告知,你的未來是由自己決定的,你是為自己而活。

其實不是的。

這世上的大部分人的未來,都是被他生命中出現的無數人影響的。這種影響潛移默化,卻深入到你生命的每一條脈絡中。最初為父母所孕育的單純的胎體落入人世,成長出外人意想不到的模樣。

而那個能夠影響別人的人亦是幸運的。她放棄的夢想被銘記她的人實現,她未完成的事業被深愛她的人繼續,她本平淡的一生被無限延長。

她死後方生。

電話是熄燈前響起來的。柏昀生眼疾手快地拿起話筒,對方有點疑惑地「餵」了一聲。

他趕忙扔給了鄭素年。

「我想好了,」鄭素年叼著牙刷蹲在地上,聽著邵雪的聲音隔著電話線清晰堅定地傳過來,「我要學小語種,我要學意大利語。」

02

「我真是受不了你們了,」裴書攏著手站在店門口,挺玉樹臨風一青年被凍得跟趙本山一樣,「本來今天我們班一女生約我出去,你們倆非要來這兒。」

「你有點義氣沒有?」鄭素年吸了吸鼻涕,堅強地反駁道,「昀生要給他的小女友買點禮物,咱們倆當然得來了。」

「我就奇了怪了,他這麼大一人是沒手還是沒腦子,非要咱們倆跟著來。」

「他才來北京幾個月啊,好不容易出一趟學校,我不得略盡地主之誼,帶著他轉悠轉悠?」

「所以我呢?你們為什麼拖著拽著我來呢?」

「兩個大老爺們兒單獨來這種地方,氣氛多尷尬。」

「哦。」

大柵欄,前門外頭一商業街。本來鄭素年說了:「那個地方已經被商業化了,就好比人造周莊重建烏鎮,沒什麼可去的。」

但柏昀生說:「我要買綢,高級一點的。」

鄭素年:「哦,那還是得去瑞蚨祥。」

這大概就是老字號存在的意義了。老字號有招牌,幾百年積累下來的名聲,糊弄顧客就是自己砸自己招牌。樓宇可以推倒重建,但招牌不會倒。

買綢也是為了柏昀生那個小女友。後來他們才知道人家叫顧雲錦。這女孩名字取得就像個跟針線過不去的,一打聽還真是蘇州做旗袍的手藝人。顧雲錦打小住在柏昀生家邊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和柏昀生曖昧了七八年也沒曖昧出個結果來。

柏昀生家裡就是做珠寶的,自己有基礎,來了學校就開始接外麵的設計單子掙生活費。前段時間有個活給他打了三千五百元的巨款,他扯著兩個室友就要給顧雲錦買聖誕禮物。正巧顧雲錦跟他打電話的時候提了一句北京的好布料,他就一天三頓催著鄭素年帶自己去一家上檔次的店鋪。

等了幾天,三個人趕上一天都沒課,大清早就出了門。

兩人又凍了一會兒,連鄭素年也不耐煩了:「你說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個就崇洋媚外,那麼多傳統節日不過湊這個聖誕的熱鬧。你說這叫什麼,這都是商家推動消費的手段。」

店裡跑出了個小姑娘,十三四歲,穿著瑞蚨祥的旗袍,站在馬路沿上顧盼生姿。她媽跟在後麵追出來訓她:「讓你看看穿上冷不冷,你出來乾什麼?」

「那可不得出來嗎?」小姑娘嘟嘟囔囔地被拽回去,「屋裡空調那麼大,能試出什麼呀。」

往事隔山隔海,忽地就在這個寒冷乾燥的冬天洶湧而來。鄭素年這些年不太回憶往事,好像這樣就能與那些回憶割裂開。

可邵雪好像是個例外。

隻要一句話,一個場景,他就能把那些有關她的事全都想起來。她穿著晉寧的旗袍抬頭朝他笑,她站在校門外,長長的頭發被風吹起來。

柏昀生買好了東西出門。

「我買好了,」他揚揚自己手裡的袋子,「你們倆要買嗎?」

裴書「不」的嘴型剛擺好,鄭素年忽地指向遠處的一家木梳店。

「我去買把梳子。」

往前走了兩步,他又轉過身。

「你們倆還沒去過故宮呢吧?現在回學校太早,我一會兒帶你們去看看唄。」

天太冷,又是淡季的工作日,故宮門前十幾個售票窗口隊排得零零散散的。

三個人跟著人流進了故宮,沒見過世麵的柏昀生先發出了一聲感嘆。

太和殿廣場三萬平方米,遊客全擠在中軸一線。鄭素年盡著導遊的職責介紹了幾處樓宇,轉頭就把他們倆帶著往西邊走。

故宮往西都是後宮的景。三個男生打打鬧鬧走到門口,鄭素年一抬眼就愣了。

邵雪也沒反應過來。她像是剛從學校過來,羽絨服底下是藍色校服外套,圍巾把臉遮了一半。

可鄭素年還是認出來了。

「你怎麼過來了?」

「我們學校今天給一成人考試做考場,我們就放假了。你怎麼回事?」

鄭素年沒搭理裴書,轉過臉朝他擠眉弄眼,伸出手呼嚕了一下邵雪的頭發。

「我陪我這倆兒子來逛逛故宮。」

裴書和柏昀生立刻不乾了。

「鄭素年你弄清楚啊,是我們倆陪兒子來看故宮。」

邵雪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他是你們倆兒子啊?挺前衛的,你們美院風氣就是開放。」

邵雪那張嘴,打小站誰身邊誰都吃不了虧。鄭素年不費一兵一卒在這場爸爸兒子的戰役中完勝,邵雪功不可沒。

來都來了,邵雪給鬱東歌打了個電話,把鄭素年的兩個同學也都放了進來。

邵雪這次來是給鬱東歌送飯的,經過鍾表組的時候她看了一眼素年,對方有點尷尬地搖搖頭。

「別驚動我爸了,」他輕聲說,「折騰。」

鄭素年沒想到,真折騰的還在後麵。

蘇州刺繡天下聞名,絲綢也是一絕。裴書沒這個文化背景的自己跑去看禦花園了,柏昀生卻跟在鄭素年他們身後對參觀紡織品修復一臉期待。開門的聲音叫人牙根一酸,鬱東歌先於邵雪看見了鄭素年。

「喲,素年來了,」鬱東歌放下手裡的活趕緊出來,「好幾個月沒見了,快讓阿姨看看。」

「媽,你是看不見你閨女嗎?」

「我又不瞎我可不看見你了嗎,你有什麼稀奇的?」

邵雪翻了個白眼,蹭到康莫水旁邊。康莫水看見邵雪的手凍得通紅,急忙把自己裝著熱水的杯子放到她的手裡。

「焐一會兒,屋裡暖和。」

邵雪心細,耳朵聽著鬱東歌對鄭素年噓寒問暖,柏昀生那邊卻靜得怪異。

她呷了口水,有點不明所以地把頭轉了過去。

柏昀生的表情讓她一愣。

這哥哥長得好看,邵雪剛打眼就看出來了,此時卻隻覺得他表情陰霾。

一旁的鄭素年和康莫水都察覺出異常,把目光一起轉向了他。

康莫水握著邵雪的手忽地一僵。

對麵的男孩不到二十歲的年齡,眼裡卻滿是成年人才有的嘲諷和鄙夷。

「康阿姨,真巧啊。」

1988年,蘇州。

碰見柏莊和那年,康莫水十八歲。

柏莊和就是柏昀生的爸爸。他們柏家在蘇州幾代人都是做珠寶的,到了柏莊和爸爸那一輩開始衰落。到了柏莊和這輩本來還有些許死灰復燃的希望,卻沒想到他既無經商天賦也無設計天賦,最關鍵的事,他也不會做人。

本來就苟延殘喘的珠寶鋪子一間間全都倒了,偌大的家業終於成了過去式。

柏莊和也難受,他壓根兒就不喜歡做珠寶這行。

匠人,說起來是世代傳承的浪漫,卻總要有那麼幾個人不循規蹈矩。柏莊和想讀書,讀中文係,卻被父親摁在家裡學珠寶設計,還學經商。

他不願意,自己找了個本子偷著寫詩,沒想到卻被父親發現了。他眼睜睜看著本子被扔進火爐燒成了灰,心灰意冷。

後來,柏莊和又和父親吵了幾回架,也就破罐破摔了。

你不是不讓我做我想做的事嗎?你不是壓迫我嗎?那我就紈絝給你看。

人人都知道柏家長子旁門左道樣樣精通,就是不乾正事。老爺子被氣得咽了氣,柏莊和在葬禮上白衣白帽笑了哭,哭了又笑。

他和他爹不對付了一輩子,到死也沒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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