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宮的花落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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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瓷器修復室外頭站了一圈人。

「哎呀,你看看這個花,開得多好。」邵華背著手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一樹的杏花。

「嘿,也不知道當初是誰說這裡頭的樹不是宮女種的就是太監種的。」

「您這也太記仇了吧,哪輩子說的話記得這麼清楚。」

孫祁瑞哼了一聲,拿著茶缸子走了。

「邵老師,」竇思遠冒了個頭出來問,「我聽喬木說您家那片胡同要改規劃?」

「是,等今年十月,我跟鄭老師都要搬家了。」邵華應下來。

「那需要幫忙您吱聲,」竇思遠一笑,「我幫您開個車搬個家具都沒問題。」

新家定在北四環,住在胡同裡的這幾位現在就著手張羅了。邵雪要高考顧不上幫忙,鄭素年又不常回來,就一個遊手好閒的張祁被使喚得夠嗆。

說起邵雪,她那眼睛52了十多年,上高二那年竟然近視了。鬱東歌不讓她戴隱形眼鏡,她隻能買副細圓框架在鼻梁上。

「邵雪,」張祁又控製不住自己了,「你知道你戴上這眼鏡像什麼嗎?

特像我們學校那教導主任,四十多歲更年期提前,燙一小爆炸頭,逮誰罵誰。」

邵雪沒搭理他。她最近要升高三,他們班吊兒郎當慣了,被學校新配了個專門帶畢業班的班主任。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說什麼都聲嘶力竭的,站在班門口啞著嗓子吼:「看看你們這懶散的,有點高三學生的樣子沒有!」

邵雪看她不順眼,跟底下說單口相聲:「這不還有仨月呢嗎,一天到晚睜眼說瞎話。」

「邵雪,」老師剛從前門走到後門,站在坐最後一排靠門的邵雪身邊,「你嘴怎麼這麼好使呢?你出來跟我聊一會兒。」

邵雪連著被她針對了幾天,乾什麼都提不起精神。

三個人走到胡同口,正趕上張姨在收拾鋪子。

張姨也跟他們住一條胡同,在這兒賣了十幾年的肉夾饃了。她丈夫早逝,二十五歲就守了寡,一個人開了家小店麵拉扯孩子長大,順便養活了半條胡同的雙職工子女。這幾個孩子都是她看著長大的,連誰的忌口都記得一清二楚。

「阿姨,您這乾什麼去啊?」邵雪有點驚訝,把手搭在她的櫃台上。

他們這幫人最近早出晚歸的,好久沒來這兒買過東西了。鋪子裡的家具都空了,鍋碗瓢盆收進編織袋裡,場景莫名蕭條。

「還乾什麼呀,」她笑笑,「這兒不是要重新規劃嗎?我得走啦。」

「那您這是要去哪兒啊?」邵雪一下急了,「您不就住這兒嗎?」

「回老家唄。」她笑笑,「我丈夫死了十幾年了,我住在老房子裡還能圖個念想。現在我不走,還圖什麼呀。」

仨孩子從小就吃她做的燒餅和稀粥,一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張姨看他們眼神不對,又停下手裡的活過來安慰。

「我就想悄悄走,你們仨知道就得了,可別跟家裡人說啊。」

「為什麼不說啊,」邵雪有點不樂意,「好歹也送送您。」

「送什麼呀,到時候再哭一通像什麼話。尤其是你媽,到時候就算我不哭,她也得把我招哭了。」

邵雪覺得張姨說得沒錯,她現在就挺想哭的,何況是鬱東歌。

張姨看他們仨還不走,趕緊揮手轟他們:「快走吧,別跟這兒看著我。

現在外麵什麼店沒有啊,那麥當勞、肯德基不都比我的燒餅好吃?走吧,走吧。」

大馬路上車來車往,張祁和鄭素年蹲在路邊看著邵雪發愁。他們倆打小就怕邵雪哭——一哭起來誰也攔不住,什麼時候哭累了什麼時候算完。

「張姨走了你就哭,回頭我和素年也得搬,你怎麼辦呀?」張祁坐馬路牙子上盤起腿看她。

「你可別招她了,」鄭素年從小賣部買了包紙巾抽出一張糊她臉上,「快擦擦,多大人了,大馬路上哭成這樣。」

「我看她也不光哭張姨,」張祁皺著眉,「高考壓力大,發泄一下得了。」

「就、就、就是,」她抽抽搭搭地說,「我哭一下也不行、行啊,你就是不如人家、人家上大的。」

「嘿,成,我是不如人家張祁。」鄭素年本來挺抑鬱的,瞬間被這句話逗樂了,「邵雪,你不能現在發愁成績就天天捧張祁啊。他這還沒上大呢,他九月份一入學還了得啊?」

邵雪冷靜了一下,把哭意壓了壓,總算平靜下來。

三月份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街上沒什麼人,邵雪把腿伸直了,伸手把發繩扯了下來。

「哎,你們記得小時候嗎?」張祁突然說,「當時這條街還沒這麼寬呢,就一小馬路,咱們仨從公園下來就來這兒買北冰洋,然後站路邊比誰喝得快。」

「是,邵雪每次都最慢,」素年笑了,「氣得直哭,你說她有什麼可哭的。」

「你們倆也好意思,兩個男的欺負我一個,我還最小,講不講理啊你們。」

她站起來,長發垂到月要間,跟瀑布似的在太陽底下盪來盪去。

「那店還在吧?被你說得我又想喝了。」

鄭素年也爬了起來:「還在,我去買。」

玻璃瓶,瓶身上印著藍白的北極熊。邵雪拿過來晃了晃,站在馬路牙子上,對著太陽舉起來這瓶串起往事的橘子汽水。

「我敬張姨,祝她一路順風。」

「那我也敬,」張祁站直身子,比邵雪高了一個頭,「敬咱們這條胡同,敬胡同裡所有的叔叔阿姨。」

「瞅把你們能的,一北冰洋還喝出茅台的氣勢了。」鄭素年覺得他們倆幼稚,但也忍不住把瓶子舉起來,「那我就敬咱們的童年,敬所有往事,敬……嘿,邵雪你怎麼先喝了!」

她含糊著說了一句「這回我要贏」就給嗆住了。鄭素年笑得差點丟了瓶子,趕緊給她順氣。

「那都是二氧化碳,你逞什麼能呀。」

她咳了半天總算緩過來,一嘴泡沫,搖搖晃晃站起來,又一次舉起了瓶子。

「不行,得乾了。」

「那就乾吧。」

陽春三月的太陽光下,氣泡零星地浮上水麵,在瓶口處發出細小的爆裂聲。

他們的笑聲和十多年前那三個孩子追逐打鬧的聲音重疊起來,把時間與空間都模糊掉了。

02

「邵雪你快點行不行?」鬱東歌站在胡同口中氣十足地喊,「就等你,一群人都在這兒等你。」

「我這不吹頭發嗎?」邵雪急得直跺腳,拿毛巾隨便呼嚕了一下頭發,濕著就跑了出去。五月的早晨氣溫還挺涼,她一頭鑽進車裡,緊接著打了個哆嗦。

「您是我親媽嗎?人家當媽的都怕閨女著涼,您倒好,這叫一個催命。」

「那怪我嗎?」鬱東歌瞪她一眼,「婚禮都要遲啦。人家喬木特意挑這五一放假辦婚禮不就是考慮你們幾個上學的嗎,你遲到像話嗎?」

「哦,我放假您不放假?我昨兒復習到半夜一點多今天六點您就給我薅起來了,我邋裡邋遢地去您臉上有光啊?」

「你們倆別吵啦。」邵華坐在副駕駛座上,煩得回頭一人瞪了一眼,「這麼好的日子,吵什麼吵。」

好日子,是大好的日子。傅喬木和竇思遠這婚禮辦得叫人猝不及防,請柬收著的時候大家都是一愣。

「你們年輕人就是雷厲風行。這不今年開春才正經談戀愛,五月份就要結婚啦?」

「嗨,」傅喬木有點羞澀,但臉上的笑是真明媚,「我們倆認識多少年了,還在乎這些。況且您幾位不都要搬家了嗎,我們想趕在走之前辦了得了。」

竇思遠家離得遠,兩家人一合計,都說是北京這邊辦一場新郎那邊辦一場。

酒店找的是三環一家專門做婚慶的,大堂金碧輝煌,打老遠看過去就上檔次。

「你看看人家現在結婚多講究,」鬱東歌「嘖嘖」感嘆,「我嫁你的時候有什麼呀,婚紗都是租的。」

「咱們那個在當時也是高規格了。」邵華不樂意聽了,「家具、電器哪樣缺了你的,矯情。」

傅喬木站門口迎賓,穿了件大紅的旗袍,襯得膚白如雪。邵雪一步三蹦地走上去拉著她的手傻笑,目光在她那復雜的頭飾上流連半天。

「快別看了,」傅喬木笑著說,「就這一身,早上三點多起來盤頭化妝,可把我折騰壞了。」

「真好看,」邵雪拉了拉她頭側的穗,「什麼時候我也能穿這麼一身啊。」

「那還不是一眨眼的事,」她拍拍邵雪的臉,「到時候你就知道辛苦了,這結婚就是受罪。」

「嘿,你這話說得我不愛聽了啊,」竇思遠一下從門後麵冒出來,「多好的事受的哪門子罪呀,我怎麼覺得那麼高興呢。」

他側了身,鄭素年跟在後麵也冒了出來。鄭素年個高,穿著西服襯得肩寬腿長,打遠一看稱得上一個器宇軒昂。

「思遠哥,你這伴郎沒選好,」邵雪一臉愁人地望著他們倆,「比你年輕比你帥,你一會兒離素年哥遠點。」

竇思遠氣得一拍手:「我看出來了,你們倆就在這兒等著給我添堵呢。」

賓客坐了滿滿一層樓。竇思遠雖說家裡親戚來得少,但這邊認識的同事和長輩都請到了,大學同學也坐了起碼兩桌,場麵極其熱鬧。張祁和鄭素年坐在靠邊的一張小桌子上,看見邵雪便揮手把她叫過來。

「你可來得夠晚的,」張祁嫌棄地看著她,「迎親都沒趕上,直接到大堂了。」

「你是不用高考,站著說話不月要疼,昨天幾點睡的呀?」她像沒骨頭一樣癱下去,「素年哥,你不是伴郎嗎,不用準備啊?」

「那有什麼可準備的,一會兒叫我過去就行了。」他說著湊近邵雪,有點意味深長地挑了下眉毛,「你看孫師傅,人家才得準備。」

她回頭一看,孫祁瑞拿著份講稿,挺著肚子在台底下左搖右晃。

「喬木姐讓自己師父當證婚人,可把老爺子緊張壞了。一段詞背了一早上,急得腦門子上全是汗。」

「是嗎,那我可得期待一下。」邵雪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婚禮正經在走流程。司儀請的是喬木一個在廣電做播音的高中同學,比婚慶公司自帶的檔次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邀請證婚人上台的時候,底下幾個相熟的同事都笑起來。孫師傅腆著肚子,又清了清嗓子,朝台下起範兒地揮了下手。負責音響的員工得了手勢一點頭一動鼠標,王力宏去年剛出的《大城小愛》就回盪在全場。

這歌挑得也應景。可不是嗎?這麼大的城市,他們的喜歡多小又多不顯眼。

兜兜轉轉好多年,最後總算沒有錯過。

孫祁瑞又比了個手勢,歌聲漸小,他從兜裡把那張稿紙拿了出來。證詞是他用以前的文言文改的,他看不慣現在的結婚證詞,三言兩語潦草了事,白話粗俗得讓人不屑誦讀。

他清了清嗓子。

老人穿越了大半個世紀的聲音,在新千年的歌曲聲裡悠悠地響起。

「韶華美眷,卿本佳人。值此新婚,宴請賓朋。雲集而至,恭賀結鸞。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與此同時,《大城小愛》的音樂又一次回盪在禮堂之上。

「烏黑的發尾盤成一個圈/纏繞所有對你的眷戀/隔著半透明門簾/嘴裡說的語言/完全沒有欺騙/屋頂灰色瓦片安靜的畫麵/燈火是你美麗那張臉/終於找到所有流浪的終點/你的微笑結束了疲倦。」

傅喬木在台下哭成了個淚人。

下午還有宴席,邵雪趕著回去復習就早退了。孫師傅站在禮堂外頭,自己拿了個保溫杯站著喝水。

「哎,孫爺爺,」邵雪看見了趕忙過去打招呼,「您怎麼不進去啊?」

老人看見她有點慌張,手揣進中山裝的兜裡,杯子握在月匈前。

「哦,我出來透透氣。你乾什麼去?」

「我回去復習。」邵雪沒多心,邊走邊道別,「那您快點進去吧,喬木姐找您敬酒呢。」

他「哎哎」地應了幾聲,眼看著邵雪走沒影了才伸手扶住了旁邊的大理石柱子。

兜裡的膠囊被握得黏手。他數出三顆來,合著保溫杯裡的水囫圇咽下去。

大廳裡人聲鼎沸。他捋了捋月匈口,長舒了口氣。

03

暑伏天,傍晚的老城區就像被個蒸籠倒扣著,樹上還有蟬在不死心地叫喚。

胡同裡路燈壞得三三兩兩,逐光的蟲子在燈泡底下聚成一團。有人沒注意,大步流星迎麵撞進飛蟲堆裡,惡心得直呼嚕頭發。

鄭素年從車上跳下來,扶著車窗和坐在裡麵的裴書打招呼:「成,那謝了啊。」

「不用。還有東西搬嗎?」

「就剩大件了。到時候找搬家公司,就不麻煩你了。」

裴書點了點頭,掛擋起步:「那我走了啊,有事叫我。」

他站在胡同口看著裴書從胡同口把車倒出去,長出一口氣。

張祁從院裡冒了個頭出來:「嘿,鬼鬼祟祟乾什麼呢?」

他嘆了口氣,回頭看著張祁:「這不要搬家嗎?我這同學借了親戚的車,幫我把幾個小件先送過去了。」

「你們家現在也是你當家啊,」張祁靠在牆頭,一轉臉就看見了邵雪,「哎你看,大熊貓來了。」

邵雪這個暑假進入高三補課,天天回家都這個點。她是胡同這幾個孩子裡唯一一個正經參加高考的,起早貪黑背文綜,還因為是考小語種,花了大把時間在補習學校的意大利文課上。以至於張祁說她現在是珍稀動物,一句重話不能說,就怕影響人家的復習效率。

大熊貓雪推了下眼鏡,狐疑地看著張祁和鄭素年。

「你們倆乾什麼呢?」

「你跟她說,」張祁壓低聲音告訴鄭素年,「她現在看我不順眼,說一想起我今年九月份要保送就來氣。」

鬱東歌聽見外頭的說話聲,打開窗戶叫:「邵雪,趕緊進來吃飯,等你呢。」

邵雪應了一聲,冷漠地看了一眼張祁,進了門。

「你看見沒,」張祁痛心疾首,「我什麼還都沒說呢,就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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