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衰草枯楊,青春易過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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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鄭素年那天起床就覺得不對勁。

天陰著,霾很重。他大清早去開水房接開水,水龍頭一開就瘋狂地往外滋水。

喬木姐站他身後,趕忙過來看。

「這是怎麼了?沒燙著吧?」

幸好他躲得及時,隻有左手手背紅了一片。

這還沒完。他拎著暖水瓶往回走,一進西三院就和漆器組的小學徒撞上了。

小姑娘手裡端著一盆剛做好的豬血點石灰,漆器修復的組長在另一個院子裡等著用。

「嘩!」

潑他一身。

鄭素年最受不了這股味,擺擺手沖進衛生間,把外套脫下來就地沖洗。

然後,他就穿著毛衣哆哆嗦嗦地回了臨摹部。

時顯青也受不了那股味,把鄭素年的外套丟在院子裡的石桌上晾,沒一會兒就凍得硬邦邦的。等到了下班時間,竇思遠給他拿來一件自己不穿的舊羽絨服,他這才有膽子一腳踏進數九寒天的北京城。

鄭津的歲數大了,成天大驚小怪的。鄭素年沒說自己手上的事,回了家自己找燙傷膏。藥盒子裡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過沒過期。他正準備往手上擠的時候,手機響了。

鄭素年的手一哆嗦,藥膏全擠到褲子上。

那是個陌生的號碼。

他往常看見這種號碼都是當詐騙摁了的,那天卻鬼使神差地按了接聽。

卻沒人說話。

他有些奇怪地「餵」了幾聲,然後聽到了那邊非常輕的喘氣聲。

非常輕,如果不是他屋子裡靜悄悄的,就會聽不見。

鄭素年知道,這是邵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確認電話那邊是邵雪的,好像是心電感應,抑或某種神秘的聯結。對麵不說話,他也不說。兩個人在電話裡僵持著,直到那邊傳來呼嘯的風聲。

邵雪說:「我能不能聽你說句話?」

「你想聽什麼?」

「什麼都好。」

於是,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說:「北京下雪了。」

漫長的沉默後,電話被掛斷了。

他還有很多想說的:北京下雪了,太和殿前一片潔白。他最近在臨摹一幅清朝的山水畫。竇言蹊會走路了,跌跌撞撞,見到他就往身上爬。

但是他都沒說。

千裡之外的某座小城市,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門外走進來。他看著剛換了身清爽衣服的邵雪問:「邵小姐,你沒事吧?要不要先把你送回城市?」

邵雪搖搖頭:「不用,我走了你們這邊會語言不通,也進行不下去。」

他略帶歉意:「是我們的安全措施不夠到位,你掉進河裡的時候我們嚇壞了。」

「是我自己不夠小心。」

他看了一眼邵雪扔在床上的手機:「你要打電話嗎?這裡信號很不穩定,我去給你找台座機吧。」

「沒事,我把頭發擦乾我們就繼續吧。」

「那好,我們等你。」

鄭素年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時顯青正蹲在屋子外麵餵貓。

他畢業前就開始在這兒實習了,到今年年底也乾了快兩年。上班挺自在,琉璃瓦小平房,一戶臨著一戶,院子裡有大水缸和參天古樹。夏天的時候有小姑娘被蟲子嚇得嗷嗷直叫,讓他找回了當初和邵雪他們都還住在胡同裡的感覺。

「時老師。」他打了個招呼。

「來了?」對方把手從貓爪子底下抽出來,「去登記領畫吧。」

庫存的名畫早年都被臨摹得差不多了,他們現在都是給一些無名小畫做臨摹。工時不趕,慢慢畫,最重要的是一模一樣。鄭素年領的是一幅清朝的山水畫,純粹的黑白水墨,畫得有點獨釣寒江雪的意境。

一上午,他怎麼畫都畫不對味。

他畫得生氣,中午吃飯都沒去。時顯青吃完飯回來看他,手指戳著畫問:「你今天是怎麼回事?」

鄭素年腦子裡一團亂麻,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別跟這兒浪費咱們組的紙了,」時顯青指指外麵,「雪下得好,你跟我出去走走。」

網上都說他們這一下雪就成了紫禁城,這話不假。大雪把金黃的琉璃瓦和起伏不平的磚地蓋住,隻剩下鮮紅高大的宮牆。鄭素年和時顯青沿著牆根溜達,一會兒就走到了禦花園後麵。

周一閉館,故宮裡幾乎沒人。時顯青拍拍素年的肩膀:「來工作多久了?」

「兩年。」

「哦,兩年,還短。」他點點頭,「在這兒工作,有什麼想法沒有?」

「挺好的呀,」鄭素年笑,「老師傅都挺和藹,平常上班就跟過日子似的。

自打我家那邊的胡同拆了,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工作上呢?跟在學校裡不一樣吧。」

「肯定是不一樣的。學校那時候讓我們自己畫,要有自己的想法。來這邊就是臨摹,一分一毫都不能差。」

時顯青點點頭。

「你知道臨摹難在哪兒嗎?」

「色彩濃淡吧,」鄭素年想了想答道,「有時候那種色兒就是調不出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可不是吧?」時顯青抓住他的話柄,「你今天臨摹一水墨畫,跟色兒有什麼關係呀?」

鄭素年啞然。

「我在這兒二十多年了。臨摹最難的不是什麼落筆調色,而是你的心境。」

他把一方石凳上的雪掃乾淨,矮身坐了上去。

「臨摹不是創作。要想修復如初,要把自己帶進創作者的心境裡,尤其是中國山水畫。西方畫講究寫實,後期才從寫實走向了抽象。可中國山水畫卻講究點墨映江山,用留白表示空間的無限延展。臨摹的時候,畫家婉約,你也要婉約;畫家豪邁,你也要豪邁。你今天臨摹的這幅山水圖師出無名,卻能看出創作者走過千山萬水,要是沒有相當的見識,一筆失神,全圖失神。」

他頓了頓,讓鄭素年消化一會兒。

「要想把創作者的心境帶進自己的心裡,你的心境首先要達到一個『空』字。不然填得滿滿當當的,哪還有地方去隔著千百年感悟先人呢?」

「素年啊,」他站起來,拍拍鄭素年的肩膀,「你的心不靜。」

鄭素年抬眼,望著故宮延展開的紅牆,沉默地點了點頭。

「我要是問你在想什麼,是不是有點管得太多了?」

「我在想……」鄭素年低聲說,「得不到的。」

「不甘心,放不下,誰都會,」時顯青搖搖頭,「我也會。人非佛陀,怎麼能沒牽掛。可是既然你入了這行,你就要學著……」

他拖長了聲音:「學著修行。」

既為匠人,即是一場修行。

他們這些修復文物的,更要做得純粹。

那天下午別人都去開會了,因為和鄭素年沒太大關係,他就沒去。靜悄悄的修復室裡,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夢裡是縹緲的山河。烏黑的山,冷白的水。他坐在一葉孤舟上,身邊站了一個披著蓑衣的老人。

「您要乾什麼?」

「等人。」

「在河上等?」

「在河上等。」

「您要等的人,要是不來呢?」

「一直等。」

「為什麼不能去找呢?」

那人沉默片刻,慢慢地把頭轉向了鄭素年。他微微把罩在頭上的蓑衣抬起來,露出了一雙年輕乾淨的眼。

「因為我知道她會來。」

鄭素年一愣,隨即大驚。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眼睛!

湖水「嘩啦」一聲升起來,他眼前一花。睜開眼的時候,就聽見隔壁漆器組的喧嘩。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怎麼又把盆兒給扣了!」

那幅畫臨摹到尾聲的時候,修復室迎來了幾個來自國外博物館的客人。

外國人對瓷器感興趣,和竇思遠聊了半個多小時才往書畫組那邊走。翻譯是個年輕女孩,發音清晰,口齒伶俐,和這裡古樸的氣氛格格不入。

鄭素年本來沒打算理他們的,抬頭打個招呼便朝自己的桌子走過去。誰知道那翻譯的女聲一頓,一道目光隨即鎖定了他。

時老師尚在介紹他們的工作,來客推了一下翻譯的肩膀。鄭素年心裡覺出奇怪,再抬頭,就看到秦思慕一邊翻譯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鄭素年覺得他一定是和秦思慕有什麼相克之處,不然不可能每次見她都像這樣渾身不舒服。

外國人聽完了文物修復的介紹,就自行散開去看故宮的樓宇宮殿了。秦思慕沒了翻譯任務,就走到鄭素年前麵,用指節敲了敲他的桌麵。

筆尖一顫,鄭素年「嘶」了一聲。

「你再使點勁我這個月就白乾了。」他放下毛筆站了起來,「有事出去說吧。」

出了修復室重疊的大門,兩個人站到了一處人少的角落裡。冬天的北京陽光向來稀薄,照在鄭素年的臉上、身上,顯得他有些不近人情。

「我沒想到能在這兒碰見你,」秦思慕單刀直入,「你還和邵雪有聯係嗎?」

那個短暫的電話從鄭素年腦海裡一閃而過。他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鄭素年啊鄭素年,我真是沒見過你這麼窩囊的男的。」

秦思慕這話顯得有點多管閒事,鄭素年卻也沒生氣。

「我一直以為兩個人談戀愛,主動的應該是男方。那年邵雪說她要走的時候,我真沒想到你這麼輕易就能把她放走。」

「放走?」鄭素年這回眉頭皺了起來,「她是個人,又不是什麼小貓小狗。

她有權利選擇自己以後的道路,什麼叫我放走?」

「你不知道她喜歡你嗎?」

「知道,我不光知道她喜歡我,我還知道我也喜歡她,不比她喜歡我少。」

「那就更沒理由了啊。」秦思慕試圖說服他,「我之前也沒想這麼多。

不過最近知道了她的一些近況,我覺得她一個人在外麵也挺苦的,你為什麼不把她找回來呢?」

鄭素年的眉毛皺了皺:「怎麼苦了?」

「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麵,苦的地方多了去了。」

鄭素年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心壓得古井無波。

「秦小姐,我是很不喜歡別人管我的私事的,」他後退一步,看著秦思慕,「不過你是她的學姐,那我就多說幾句。每個人都是有自己的戀愛觀的,你覺得我應該去把她找回來,我卻覺得我應該給她絕對的自由。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去阻擋她選擇的道路,無論是艱難還是容易。」

秦思慕:「我真不懂你們這些人。喜歡她為什麼不把她留下來呢?」

「邵雪和別的女孩不一樣。」鄭素年越說思路越清晰。他倒想感謝秦思慕,強迫自己把這些如亂麻一樣的事整理出邏輯來,「給她自由是最適合她的方式。

我能承諾的是,如果有一天她回來,我在。其他的,都應該由她自己來決定。」

「你怎麼就知道她會回來呢?她如果不回來呢?」

「那我就一直等。」

秦思慕愣了一下,語氣明顯軟了下去:「你,真的會一直在?」

他們麵前的那堵宮牆,有整整六百年的歷史了。

風吹雨打六百年,烈日曝曬六百年。

宮牆赤紅,在陽光下反射出光芒,像是燃起了一場熊熊大火。六百年風雲變色,它太老了,老得見識過太多悲歡離合。

可站在他前麵的男人是年輕的。

他就站在那兒,脊背挺拔,語氣冷淡又堅定。

「會。

「我會一直等她。

「因為我知道她會來。」

05

「素年,你和我一起吧。」柏昀生靠在書架上說。

鄭素年又翻了翻圖書館的書架,還是沒找到自己要的那本古畫集。他回頭推了柏昀生一把:「走吧,沒有,去你說吃飯的那個地方。」

「哎,我跟你說話呢。」柏昀生跟在他後麵往圖書館外麵走,壓低聲音繼續問,「薛江畔那條件真的挺不錯的,正好肖易那邊我也做煩了。」

「你看我長得像做生意的料嗎?」鄭素年把副駕駛座的安全帶係上,「到時候把你的身家都賠進去。我現在做臨摹挺好的。」

「你們那點工資夠乾什麼呀。」柏昀生發動汽車,把煙從車窗準確地扔進垃圾桶,「我家樓下賣饅頭的都掙得比你多。現在年輕人都一股腦往互聯網和金融行業鑽,你倒好,去臨摹古畫。」

「你現在廢話怎麼這麼多?我花你錢了催著我掙。」

「我就是不理解你和雲錦。什麼有錢重要啊,錢不是最好的嗎?你們就是……」

「你別跟我這一直說錢的事,再說你自己去吃飯。」

「哪有吃火鍋一個人去的,要不是雲錦不喜歡吃菇我早就去了。」

「哎,柏昀生,你現在除了錢就是顧雲錦是吧?我這沒錢沒媳婦的就不能跟你做朋友了,你放我下去。」

「別別別,這就到了。」

柏昀生找的是他家附近一家新開的菌菇火鍋店。顧雲錦受不了蘑菇那股味,他隻能約了鄭素年來吃。

趁著菜還沒上,他接起剛才的話頭接著說。鄭素年看了他一眼:「你也別憤憤不平的,我覺得顧雲錦說得也對。錢這東西是好,但也不應該太看重。

你現在有點走火入魔了。」

「這就跟你成天琢磨畫的事一樣,」柏昀生給自己倒了杯酒,「我人在經商,就隻能一天到晚琢磨錢的事。錢好呀,沒錢我就沒法把柏記珠寶重新開起來,沒錢我就沒法給雲錦好的生活,沒錢我就沒法跟你這喝著酒吃火鍋。很現實的。」

鄭素年搖搖頭,沒有再反駁。

柏昀生站起來接了個電話,捂著話筒和鄭素年示意一下就去衛生間了。

顧雲錦在書櫃裡翻出一份藍色封皮的合同,沖著摁了免提的手機說:「找到了。」

「找到就行,你站樓底下,一會兒易哥就過來取了。」

「你怎麼合同還讓老板來拿啊?」

「他自己忘跟我說了,剛才說開到咱們家那小區附近,正好來拿一下。

我說我不在家,讓我女朋友給他送下去。」

顧雲錦「嗯」了一聲,把電話掛斷。

她剛做完旗袍,袖套也沒摘,把頭發隨便紮了紮就下樓了。肖易的車比她想的要來得快,顧雲錦招了招手,車慢慢停在她眼前。

肖易降下車窗,沒伸手。

顧雲錦有點尷尬:「您好,肖先生嗎?」

肖易點點頭。

「這是昀生要給您的合同,」肖易的目光盯得她渾身不舒服,「還麻煩您過來取。他……他也挺不好意思的。」

「你是他女朋友?」

「是,我正好在家。」

「我說呢。」

這句話肖易說得沒頭沒尾,顧雲錦也不知該怎麼接。看肖易還沒有主動來拿的意思,她稍微伸了伸手,把那合同塞到肖易的方向盤底下。

抽回手的時候,肖易低頭,下巴蹭著她的皮膚。

顧雲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晚上睡覺時,她拿手指尖撓柏昀生的脖子。

「怎麼了?」

「你那個易哥真惡心。」

「他怎麼你了?」

顧雲錦仔細想想,也沒覺得人家怎麼自己。就是那目光,好像八爪魚似的黏在她身上,讓人不舒服。

「就是惡心。」

「惡心的人多了去了。你看看我,我解惡心。」

「嘁,我看你是惡心他媽給開門,惡心到家了。」

「哎,我發現你今天又不老實是吧……」

被子裡傳來細小的打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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